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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种田日记 ...

  •   【明德十三年春晴】

      清明前,迟一娘采了一批嫩茶尖,找了师傅炒了,等退了火气,她拿了茶送到城里的茶楼,掌柜的尝了,称赞了几句。

      一娘托花婶找了些手脚勤快的娘子帮忙采茶,炒了下来,数量也不多,尽数卖给了城里的茶楼,算下来,赚得不多。

      【明德十三年秋 晴】

      这天是月节,茶楼生意寡淡,没几个客人。

      湖上明月朗朗,东风如拂,如此景致竟无人欣赏,临湖的桌上,摆了只茶碗,是寻常客人爱喝的散茶,茶叶倒是他今年从村妇处进的。

      茶碗镇了张纸,风吹着,掌柜走上前,拿起纸一看,大惊,这等佳句真是人能写出来的。

      纸上写了首词,纸张粗糙,可那词却比当世名家的好上不少,堪称天人语。

      第二日,掌柜的拿了词进献太守,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太守激动异常,捧读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何等的心境,太守潸然泪下,喃喃念出作者姓名:“苏东坡”。

      不是苏西,是苏东坡,惊世才子从未给世人接近的机会,他淹没在人群里,太守宴不至,功名利禄不喜,宛若仙人,垂望世人。

      至此,此篇名动天下,不见苏东坡为何人,只见西施效颦之人,羞愧难当,逃窜他处。

      进而,折州出远阁名动天下,东坡先生那日所饮茶水,也一时闻名,唤做龙井。

      【明德十三年秋 雨】

      连日阴雨,望湖上泛起烟云,时下,文人爱称望湖为西湖,以表风雅。

      一女子坐在江边,素衣,未戴珠钗,她枕着手,望着湖上烟雨,笑着对掌柜说:“今年望湖倒也没闹洪灾。”

      掌柜给她茶里添水,说道:“想来是湖神庇护。”

      女子浅笑说了句掌柜听不明白的话,雨声稀里哗啦,湖上有船夫驾舟,去年疏浚的湖泥堆着越发像山了。

      女子声音低沉而有力,她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乙一来这世界有些年头了。

      她在这里叫做迟一娘,名字都有个一,她取名为一,是因为她的姓氏乙极为少见,又只有一划,父母故意取了最简单,笔画最少的一作为名字,代表女儿是世上他们最珍爱的至宝。

      说来忏愧,挨王氏毒打,承受谩骂多年却不做声的是她,装鬼恐吓王氏的也是她,在地里插秧月经流了满裤子的是她,辛苦数年种了龙井的也是她,擅自使用苏轼名篇的还是她。

      迟一娘未满十四时,乙一到了她身上,从湖里被捞上来,被人掐醒后,连话都还没说,嘴便被打了板子。高高在上的人,扔了块玉佩给她,随即,她被拖了下去。

      迟一娘十五岁,她还是听不懂、说不来当地人的话,只好装作哑巴,得空的时候就在晚上学说话,偶尔被人当做傻子,那时她瘦小无依,挨了王氏许多毒打。

      那日,在田里来了月经,她哭了一场,过了段时间就把别人给的玉佩卖了,她去了典当行,伙计上下打量了她,叫来掌柜,给了她不错的价钱。

      她在城里游荡数日,才发现折州便是杭州,游到西湖边,行至茶楼前,那老板哭丧着脸,后来才知道,他姓陈,钱被卷跑了,刚筹备的茶楼无以为继,她操着蹩脚的话,想要投资,陈老板愣不要女人钱。

      一娘缠了陈老板几天,兴许是实在走投无路,他便收下了钱,找了见证,签了书契。从此,一娘便成了出远阁的二掌柜,她也存了种茶的心思。

      迟一娘十六岁,到了发育期,加上能去城里吃些好的,身体发育得越发好了。

      一日,她从山上回来,王氏反常给她熬了红糖鸡蛋,她当着王氏的面喝了,回房便抠了出来,装作睡觉,那王氏果然歹毒,给她披上嫁衣,等轿子行到半处,她逃了,正巧跑到河边,她水性极好,噗通跳了进去。

      就这样到了出远阁躲了数日,等到苗圃里的茶苗该移栽定植了,她思来想去,决定装鬼弄鬼恐吓王氏,回去了。

      迟一娘十七岁,每天都在坡上奔波,王氏对她也客气,她虽然是农学生,但本科是种子工程,研究生时导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马铃薯育种与防病,不巧的是,这年头,马铃薯还未传来。

      她对茶的繁育不甚清楚,和茶却有十足的家学渊源,她大伯的小舅子的丈人的大哥是中科院茶研所的专家,她远远见过一面,是个很和善的老头子。

      除此,就是她导师团队攻坚的青薯19号,战胜了高山茶项目,竞标成为连山州的定向脱贫项目。

      再者就是,她年幼时随父母游杭州,见过狮峰山的茶园。

      迟一娘十八岁,她先后借了两首苏轼的诗词打响了出远阁的名头,先前那首诗她只留了个苏字,竟被沽名钓誉之人冒领,后来那首千古名词,才郑重写上了苏东坡。

      只是她还不会写字,骗了老陈说是忽闻天人语,配合之下,才将诗写了出来。

      【明德十四年秋 晴】

      春天买来的猪崽十分肯长,眼下已经膘肥体壮。

      迟一娘切了些烂菜、萝卜和着豆饼子放进食槽。拦猪的栅栏矮了些,过几日有空了得加高些,免得猪跑出来。

      有些事情说不得,迟一娘刚背了背篓准备出门,就看见那猪跳了出来,正在院中游荡。

      一娘把背篓搂在身前,那猪瞧见人过来,赶忙扬起蹄子转身要跑,一娘加快脚步,背篓开口朝下,一把扣在猪头上,奈何脚上一滑,一整个栽到猪身上。

      猪受了惊吓,甩头把背篓甩到一旁,一娘紧紧揪住猪儿后的长毛,那猪扯着喉咙嘶叫,四处乱拱,电光火石之间,猪奔向院外。

      迟一娘稳稳当当跨坐猪背,耳边风声呼啸,此刻,心底涌上一股过往皆浮云,任凭雨打风吹去的淡然与安定。

      等引来路人侧目,淡然的骑猪勇士才有了了几分羞耻。

      一路颠簸,她双腿夹紧猪腹,揪住它颈部的长毛,身体前倾,英姿介于骑狼的幽灵公主和骑猪的潘长江之间。

      路越来越陡,猪边跑边撅蹄子、抖屁股,想把身上的人抖下去,迟一娘在猪上很是艰难,内脏被抖得不断位移,胃里的待消化物快要蹿到喉边。

      为避免人猪俱毁,迟一娘和猪一样放开嗓子嚎了起来:
      “救
      命
      啊”

      等猪奔到村口,人猪一行也没见着路上有人,迟一娘不得不尝试紧急制动时,前面隐约有两个人。

      她喊到:“救命!救救我。”

      猪也跟着嘶吼,声音悲惨异常,响彻村落 ,盖住了迟一娘的求救,不知情的还以为哪家发了疯这会儿要杀年猪。

      等瞧见两路人,迟一娘的呼救声还未落下。

      一人,眼疾手快将外衫扣到猪头上。

      另一人,臂膀有力,将骑猪女从猪背上撸了下来。

      猪是眼前无路,终停下脚步。

      女子是有惊无险,双手撑腿大口呼气。

      没等歇好,迟一娘直起身子,伸出右手,手刚伸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冲着身前两位男子行礼,道:“多谢壮士相救!”

      “不必言谢,举手之劳,姑娘受惊了”,说话的是救她下猪身的男子,身量颇高,胡子拉碴,当真是位壮士。

      “无以为报,家中有好茶,请恩公一尝”,迟一娘大喘着粗气道。

      “有事在身,就不叨扰了”,男子抱拳行了个礼。

      一娘也不强求,随意找了东西将猪拴住,把衣服物归原主,此事便是了解了。

      被猪拱走一事后,迟一娘竟也腿脚发软了几天。连着几日都不想动,这天太阳正好,她披着麻布短衫,脚上随意登了双草鞋,就进了城。

      前些年,她在驼峰山那边买下了大片坡地,茶树长势渐好,但是母本园、苗圃都得再要些人手打理,迟一娘准备就此事和老陈商量一下,坡地是他经手买的,也投了银钱。

      在茶楼消磨了半天时光,怕摸黑回家,迟一娘打了招呼便走了。走到书院旁时,她不经意听见前面两位书生在说话,迂腐味臭气熏天。

      “今秋盛京城里竟有女子入了官学。”

      “听说了,妇道人家哪有进学的道理,东州的孔家可同意?”

      “约莫是官家小姐,图个新鲜罢。”

      “任她权势滔天,也不过是个妇人,我等寒门子弟岂能被权贵如此羞辱!”

      “真真是毁了读书人清誉,让圣人蒙羞啊。”

      她隔得不远不近,恰好能听见。那两书生分道扬镳后,还有一人走在到前头,她细细打量那人,才发现是个熟人,是迟宁啊,王氏的好大儿。

      迟一娘对迟宁的感情很复杂,她并不把他当弟弟,吃姐姐肉喝姐姐血的,是畜牲才不是亲人。但她仍旧记得多年前,迟宁给她的糖葫芦,她念在糖葫芦的份上,不和他计较,也没太多接触。

      她就跟在他身后,放慢了脚步,抱怨这人走得太慢,等到了城外,回想起先前听进耳朵的疯话,越想越生气,借着怒气冲上前,叫住了他。

      “迟宁。”

      他缓缓转过头,迟一娘很久没有正视过他了,或许是到了青春期,少年开始蓄胡,但又缺乏足够的性激素,胡子稀疏却硬要学夫子留长,嘴上像挂了两条老鼠尾巴,初看恶心,再看更是恶心。

      “阿姐”,他不带感情叫了声,回过头、昂起背,继续往前走。

      迟一娘走到他身侧,沉默了许久,当气氛尴尬异常时,她说道:“先前你和同窗的话,我听见了。”

      “哦。”

      “哦?”,迟一娘扯了嘴角轻蔑一笑,继续说道:“王氏供你读书多年,你竟也瞧不起女人了。”

      迟一娘驳得他面上过不去,他急忙争辩:“阿姐,你休要胡说,母亲的恩情我自然是铭记于心,但古有牝鸡司晨,而今,妇人能明理识字者少之又少,可见缺乏读书进学之智。”

      “迟宁,你能读书是因为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王桂花供的你,我不能读书并非是因为比你差,只因为你是男子而已”,迟一娘也不恼怒。

      迟宁却愁眉恼道:“阿姐,你怎能直呼母亲的名字,此乃大不敬。”

      迟一娘也不客气:“她是母亲,她更应该是王桂花,你连谈她的名字都不敢,活该她这妇道人家无智无德,一心养了你这么个满口仁义道德,却只知道吃女人血的伪君子。”

      说到后面,她不由加重了语气,迟一娘虽痛恨王氏,但王氏何尝不是牺牲品呢。

      她甩了袖子离去,也不管迟宁的反应。

      迟宁愣在原地,王氏多年所作所为他并非不知情,只是懦弱,再者,王氏对阿姐狠上一分,便对他好上一分,于是理所当然的视而不见了。

      等两人先后到了家,迟宁闷闷不乐,王氏瞧出儿子的不悦,读书人的事本不该她这村妇打听,但她还是小心问道:“阿宁,怎么瞧着不开心。”

      迟宁叹了口气,望了望屋外,缓缓说到:“娘,阿姐她可恨我?母亲供我读书,她却……”

      王氏听罢,当即发怒:“命贱如草的女儿家,也敢跟你比?”

      “可娘你也是妇人啊。”

      “女人家轻贱,生了你便是我天大的福分,只等你出息,我便也出头了,阿宁”,王氏慈母般拍了拍儿子的手,当爱意褪去,眼里只剩下汹涌的恨意。

      入夜,今晚的风太凉。

      一双粗糙的手握着一把麻绳,指头的老茧摩挲着麻绳凸起的颗粒。

      这人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吱呀”一声,梁上的老鼠吓得猛逃,随后无声藏匿起来。夜已漆黑如墨,月亮却清朗,照得人间干净。

      月光投射出人的影子,奇了怪了,这人也不关门,径直就朝床上走去,麻绳一扯绷成直线,套上梦中人颈子。

      “王桂花,我说过的话你是忘了吗”,梦中人冷冷道。

      王氏连忙使劲收紧麻绳,奈何迟一娘先她一步,将绳子从颈下拿开。王氏使了全身力气,绳子却套了个空,她再要套,迟一娘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

      见此路不通,王氏抽了别在后腰的柴刀,朝迟一娘砍去,第一刀被闪开了,再一刀,正中左臂,王氏加大手上了劲儿,将刀往伤口深处挥动。

      迟一娘借着这机会,一脚踹中王氏肚子,趁王氏吃痛,把刀抢了过来,一个前移,把刀架到王氏脖子上。

      “我想,我说过的话你大抵是忘了。”

      迟一娘的血,沾了王氏满脖子,被她磨利的刀刃,正抵着她皮肤,似乎要割穿它。

      迟一娘比王氏高了很多,她俯视着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妇人,王氏双手合十求她饶恕,她轻轻移动刀柄,镰刀在颈子上划开道直线,王氏和迟一娘的血融到一起,湿了王氏的衣赏。

      迟一娘把把刀一挥。

      王氏紧闭双眼。

      被割断的一缕头发放到了沾血的王氏手上。

      “王氏,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迟一娘拿着带血的刀出了家门,血滴了一路,她敲了阿花婶子家的门,叫了声花婶。

      等花婶披了衣服,睡眼惺忪地瞧见她,当即惊呼:“王氏纵然是个天杀的,你也不该糊涂啊!”

      迟一娘惨淡一笑:“不是我。”

      那夜,大柱叔的白酒被平白消耗,好在伤口不算深,只是瞧着吓人,没等天亮,花婶夫妇二人便送了迟一娘进城寻大夫。

      临别时,迟一娘拉着花婶的手:“婶婶,之后我怕是不会回去了,若你有事吩咐,便到城西萧巷第二家院子找我便是。”

      花婶垂泪:“那王氏真是个歹毒的,苦了你了。”

      王氏歹毒,却实打实的精明。她早就打听到,坡上的茶能买个好价钱,不出几年,便能给儿子备置间大宅子,可自家产业却全都握在外人手中,她想起那些掏心剁手的话还是心惊,只好偷偷打听些杀人于无形的方法,还没寻到法子,便听着宁儿受了委屈,这几年来她的憋屈顷刻爆发,才在夜里做了傻事,谁叫一娘那讨债的把她逼急了呢。

      那天的月色下,王氏近乎扭曲地大笑狂笑癫笑着。

      “走了好走了好哈哈哈哈哈哈哈”,惊得狗也狂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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