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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承 ...

  •   自我踏入伊吹山寺院山门那日起始,此后再未迈出过哪怕一步。白日作为神子的任务,倾听世人三千烦恼长细如丝,到夜间入眠这些“烦恼丝”尽数无形缠绕于我身躯其上,裹成蛹壳状,密不透风,不过这里边儿飞不出来彩蝶。
      非但不是彩蝶,“烦恼丝”作为从世人话语中诞生的恶灵,是一切丑恶欲望的有形化身,我将日日在我耳畔诱导蛊惑想要扯拽我手脚深堕阿鼻地狱的这些恶灵更名“恨怨”。
      人世八苦、七情六欲,长篇大论的诸般恶念到头无非恨与怨。

      恨怨们的眠睡折磨结束于我来到百年后的伊吹山寺院,在那几块断壁残垣里遇见红叶的十五日前。

      此前,我从未料想过夜间能够得以安眠。有时入睡前冥思一阵,任何外界响动皆听不见。白天行路,沿途亦再未有世人以“度化烦扰”为由跪坐面前絮叨不休,顶多只新奇打量几眼,我身披这件纹样繁琐华美的绸缎制僧伽梨。
      按照红叶说法,如今已是平安朝,那些个面孔模糊哀哀苦求我度化灾祸的檀越施主,他们的子孙也不知更换了几朝几代人?
      自然无人想起我了。

      倒也乐得自在清修。心底祈愿这去往京都拜访安倍晴明阴阳师的路程漫长一些、再漫长一些。

      “啊呀,神子大人……”
      “红叶阁下无需这样尊称。”我与名为红叶的这位妖鬼女性相处的氛围一直是并不难为情的沉默,一路走来红叶少有出声时刻。
      红叶与她这张灵秀、极具欺骗性的貌容全然不同,她偶尔过问我虽作为神子,寺庙里的生活是否清苦无聊?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过去。
      我总觉红叶似乎压抑着许多秘密。比如她与每每说来语气轻柔欢快的阴阳师安倍晴明是怎样关系?比如她嘴角两道浅淡却明显的旧时痕疤怎样得来?比如她为什么从脖颈、肩头、腰背、膝盖到踝骨将全部肌肤尽力遮掩在这厚厚衣袍之下?

      “可神子大人,你又无真名实姓,我要称呼你,总不能一直先生来、阁下去的不是?我瞧你这衣裳——”

      “衣裳怎样?”我低头仔细端详,未曾沾染行路半点儿尘土风霜。

      “莫名熟悉……”

      “可你我从未见过。”正对上她茫然不解的困惑目光,我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从降生那一日就已抛却的夸耀骄矜色:“我是伊吹山寺院神子,倘若你我当真见过,自然无比清晰记得,二十年、一百年、五百年。”

      “但愿我的记忆不曾混乱。”红叶轻轻晃了晃头,她发鬓间佩戴的金翠珠钗随之摆动,我落后她身侧半步,只瞧见她后颈低低束起的柔顺乌黑长发——被一条浅蓝色缎带。

      日暮黄昏,夕阳晚照。

      天空此时飘洒丝丝缕缕的微凉雨滴。
      我无端想到寺院里小沙弥们讲述晴天下雨,狐狸女儿出嫁的古怪故事。

      不远的候馆门前亮起两盏金黄暖灯。
      踏入候馆门槛前一刻我仰头看着牌匾所写“信州户隐山驿馆”,我从未听闻信州此地。
      红叶走在我身前,她熟识、亲切地向柜台书案的老板娘叙旧,只说我是她几年前去到寺庙修习的弟弟。

      “近来雨水繁多,店内房舍拥挤,藤原姑娘的弟弟不知可否暂且与他人……”
      我慌忙扯拽红叶衣袖一角,十几日来,她是妖、我非人,彼此相处倒也和睦。
      “何必麻烦安排,莫要惹得先入住的旅客不快。我与幼弟三年未见,今夜叙旧恐怕也要好一番。只需安排我二人一处,暂住一两日避避这雨,多送一床被褥铺地的事情罢了。”
      话音刚落,她手中样式怪异的货币轻轻放到老板娘手心。见老板娘喜上眉梢,我便放心,总算不用与她分开,去同陌生旅人住宿。

      房舍里一张四方矮桌,桌上一盏微弱暖黄光亮的油灯。
      老板娘附赠的饭食粒米未动,只有渐冷的两壶酒水并排桌上,略显凄凉烟火气。

      我与红叶隔桌相望,油灯里的棉线芯子噼啪炸开,夜色浓沉。
      她垂下眼睑,小声——话中并未有任何忸怩羞涩,说道:“我的衣裳湿了,你且转去。”

      我依言转身闭眼。听她往行路时身背的竹篾箱笼里翻找,一阵衣料摩擦声自我身后传来。随着障子纸窗外沙沙的冷雨,没来由胸腔靠左的那处柔软血肉怦怦跳动,我只得慌忙堵住两只耳朵。

      不多时候,一只好似拼接缝合的鸟类骨架残骸拖着枫叶状的翅膀飞来我面前,提醒我衣裳已换好,而它也终于能从箱笼里钻出身来喘两口气,自在盘旋一阵。

      我曾问过红叶这妖物也是与你同路?
      她当时答曰:“是友人。”
      我又问是何原身所幻化。
      红叶说得隐晦:“他名唤‘小乌丸’,你不妨猜猜看?我不想再提起他的前身——因着那与我息息相关,都是过去旧事了。”

      “小乌丸”在我与红叶初见——亦是我从百年前的伊吹山寺院无端降临此地的那天,它正盘绕于花叶凋败的枯树枝杈。
      恹恹低叫一两声——刺耳如寒鸦,我便识得它真身。
      它也看见与红叶相谈的我。离开树杈敏捷飞来,围绕我像只蝴蝶,打量一圈又一圈。
      而后红叶唤它。总算放过我。
      只是它飞向红叶身旁寻求依偎时,那过长的、锋利如刀尖且缀连紫金色枫叶的尾骨甩动中迅速拂过我的手背,留下一道细如发丝的长长伤口,好在无血珠渗出。
      也就不会遇见血光之灾。

      我重新与红叶隔桌对望。
      桌旁油灯照映叠敷上,那灯影无风自摇。

      骨鸦飞去窗沿卧眠。
      红叶仍然垂眼。无言。不知思想起了她桩桩旧事里的哪一件。

      我愈发难以忍受这仅在红叶与我之间、或说单单只见她神情落寞却半分都扶帮不上的、弥漫着悲哀的沉默之感,因此上我开口,径直询问她可有未了心愿。

      “我不解。”她抬眼——红眼珠青瞳孔——暖黄烛光闪烁。

      我重复一遍。既然伊吹山寺院的僧侣们同往来香客皆赞扬我有普渡世人脱离人生苦海之神能,哪怕红叶还不曾在大雄宝殿为药师琉璃光如来敬上三柱旃檀香,就且记挂我的名下,当作我勉强算得沦落“沿门托钵”境地里欠下的人情。

      她沉吟半晌,只说出算不得愿望的愿望——

      “你念《十善业道经》和《妙法莲华经》给我听吧,据说念这两个能超度枉死的魂魄。我从前犯过错,杀死甚至嗜食过几个人类。纵然他们出言无礼在先,想来我责打一顿撵走也就是了,万不该因情爱甜言蒙蔽双眼,一叶障目,观山不见。”

      “超度亡魂诵念十善业道和妙法莲华都没什么用。前者劝善弃恶,后者恨不能你通读完即刻凡心超脱立地成佛。”我看向红叶,她面上情容不变,眼睛低低看着袖口流云纹样,出神思想着什么。

      “须得《地藏菩萨本愿经》才是,可这三卷经书篇幅太长,等到入眠,我诵念于你身边。”说完我扯下系于左手腕一串玳瑁佛珠——中间是我亲手穿连的红色酢浆草绳结。我将它放在红叶掌心。

      “我今赠予你,保佑你梦里不受恶鬼纠缠。”我说得底气十足,确信它真有灵力护佑。却引来红叶未忍住的一声轻笑。
      她抬头、瞧着站立她眼前的我,手心攥住那串金色佛珠,笑问我说:“可我就是恶鬼,还有什么用?多谢你的良善好心。或许你要听听我的故事——毕竟作为‘神子大人’,你并不会于此地久留。”
      我只看到她明艳笑颜,后才注意她话音将落时,上唇后左右两侧各一颗牙齿,尖利、雪白,灯火前闪过一道森冷寒光。

      她纤细指尖捏住酒瓶颈口,清澈水流倒入金漆红底瓷碗内,她凝视碗中酒水,复又朝我望来——有什么情绪从她眼中划过,我未能捕捉。

      “你说。”我直视那与我近乎全然相似的、清澈浅红。

      “天庆六年十月十五日深秋,是我七岁生辰。母亲赠给我一盏薄青翡翠莲花灯,灯笼底系挂金穗子,白玉石的提竿握在手里沉甸甸。我对此喜爱非常,点燃内里红烛,金红火焰透过镂空莲花纹样照亮我整个闺房。我将灯盏供放书案一角,日日观瞧。直到——

      “直到我母亲亡故的次年春天,它沾泥带雨滚落青石阶碎于白石地面,分裂成佛家象征的六瓣青莲。此事由头是我父亲震怒,因我不愿与未见一面的公家子弟订立婚盟。说到此,你是否好奇我嘴角这两道疤?阴森可怕,但我一点儿也不厌它,更不愿抹消它。这是我为人时作为悬丝傀儡戏整整十六年,唯一的挣扎。后来婚约解除,我被医者判定为心智被妖魔附身,家族最终将我流放信州户隐山,我便居住在枫林某处空冷、寂寥的庭院深深。

      “在这过后不久我遇见了晴明先生。那样温柔的声音,他安慰我说将死的这具枯槁皮囊仍鲜活光亮——我当然认同。作出选择、挣脱牢笼、迎来短暂自由,结局仍难摆脱死亡的我,远远胜过往前人生十六年里作为棋盘内或黑或白三百六十一枚棋子其中之一的‘藤原姬君’。我胜过‘她’那样愁怨的生活、贫瘠的心境,千分、万分……”

      温暖灯光里、对面不远,红叶那张十几日来无甚红润的面孔慢慢从霜色肌肤内里蔓延开带有生气的浅粉,我瞧那深青如黛细长而远挑的微蹙眉边、桃花粉瓣似有珠圆闪烁的盈盈泪眼,额前颊边两侧乌黑碎发散落,仿若冰渊,无法消融的凄然显艳。
      ——我见犹怜。

      她面有怀恋之色地继续朝我讲说,活泼小女儿家明快俏皮的语气,衬着灯火下一双流泪眼。

      “从此,我留于户隐山苦苦等待,终于某年某月他又出现,我与他匆匆一照面。时光飞逝过去五年,再见面时,我已近残生一线。”

      红叶仍旧攥着佛珠的右手臂伸直,放于桌面,她在我眼前将那锦缎面料的宽边袖口挽了一道褶皱,雪白手背捏着衣料一角往上揭——像揭开一块业已结痂的深刻疮疤。

      我目光随之所见,右手上臂处剥离掉一块儿食指长掌心宽的雪色肌肤,皮下血肉同样被剜挑过去,留下深切、空落这片尽被烧灼内里的丑陋焦黑色坑洼。

      可以想见她厚重层叠衣袍遮掩下,浑身还有多少似这般触目惊心的烧灼痕迹?真不亚于罪者打入火山地狱时游走一遭,所承担最为惨重的一道刑罚罪责。

      “这些东西恐怖、丑恶,倒真要把我变成暮秋满树簌簌飘下来的残缺叶片——可我本身是人,再怎么也不该破碎、散落至此。

      “接下来再没什么好说,五年后我命若悬丝一线飘的那天,是晴明先生——还有与他随行的两位友人救了我,恩情深重,不敢忘怀。我再次向晴明先生倾吐我的满腔爱意,他却反问我:可曾像是深爱他身一般深爱过自己?

      “我爱慕、迷恋晴明先生,这浓烈爱意里我看不见无关旁者、更看不见我自身。可在那痴迷外在掩盖下,我所爱慕到底是当年枫林赞扬这具皮囊的安倍晴明,还是头一次得到‘自由选择’这个权利,被我‘主动选择’去爱恋、追随安倍晴明的我自己?

      “——我不想承认后者。那将会使我多年来的等待一朝化作虚妄泡沫。琴棋书画诗礼乐都懂得,可我从未学习过‘爱人’这一门课,才会如此疯癫、如此浅薄……

      “哪怕存活千百年看遍人世万般风景、哪怕我的父亲和未婚夫早早淹死进岁月长河里、哪怕破碎的翡翠灯第二日完好如旧地重现我眼前,我释怀不了!我过去苦痛根源的十六年光阴,我想忘却、我怎敢忘却?这三年以来旅途沿路所见人、事、物,无不一一提醒我那目观母亲亡故于身旁她滚烫血液挣出箭簇飞溅入我双眼的凄惨幼年。”
      她闭目哀哭,上身微微战抖,清澈泪水如细流滑过两侧脸颊,快速、不断。

      我从红叶手心抽出佛珠,再将其一圈一圈挽进她肌肤算得完整的右手腕,珠串被红叶紧攥多时,还未有过一丝温热。
      她的过去我未曾参与,而今也再不需要我多做些什么。世人忧愁烦闷千丝万缕,我能度化现今、我能预料未来,可我唯独无法改变已成为定局的过去——甚至我本也不是此时此地的人。

      红叶拭却眼泪。遂饮尽碗中冰冷酒水。

      临近入眠我陪伴她身侧,先唱起一段《观世音菩萨说随愿陀罗尼咒》——

      天罗神、地罗神、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红叶闭眼、浅眠,我轻抚她身侧顺滑长发。说不清是何感觉。

      “你以后少喝点儿酒……”
      我听她梦里呢喃,不知所指谁人。

      窗沿骨鸦扑扇两下枫叶状单薄翅膀,我随即正坐,心无杂念。数着右手腕处褪下的一百零八颗玳瑁佛珠,开始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超度所被红叶一直挂心——恐怕早就此身去往冥冥的那几条枉死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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