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红]既得阿难他来会面》等到樱花

1、01起

　　我自漫无边沿的混沌梦境深处醒来时，那女人坐在道道深刻划痕的回廊侧角，殷红外袍垂落地面，深蓝绸裙堆叠脚边——我知回廊地板原是昂贵楠木铺就。昨日映照穿梭翠叶细细洒落耀目阳光的光滑金褐色，如今罩下一重尘灰，楔进这古庙荒坟的败落情境里，竟是恰如其分。

　　一切事物尽皆破败蒙尘，此刻我眼中唯一簇簇崭新的明亮色彩，来自面前这位高个儿身量、乌黑长发、全身肌肤被厚重衣袍遮掩无露，与我有着相近眼珠颜色的陌生女人。

　　她柔软而鲜艳的两片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音色娇俏的问语：“你是谁呢？看起来不像与我同道、昨夜天寒至此借宿一宵的沿路旅人。”

　　我是谁？

　　我从鲜嫩杂草茁壮生长的泥土地起身，放眼观瞧房檐顶上历经霜侵雨淋暗淡无光的绀青琉璃瓦片、回廊一旁仍支撑房梁但朱漆木身却几多斑驳褪色的梁与柱、和那建造布局如出一辙奈何早已爬满蛛网的老旧万字纹窗、四周断裂损坏大半的青石高墙……正是我昨夜禅房入睡前一刻闭眼间，香火鼎盛熙来攘往的伊吹山寺院。
　　今日这幅景象，大雄宝殿的几尊名佛金身不看也知道，再不会有信众前来跪拜、上香。

　　我一时陷入沉思，思想不起怎样措辞，毕竟伫立于我眼前如幻如梦却又真实无比、仅剩残砖败瓦的伊吹山寺院正无声昭示：光阴流转，一梦百年。

　　“阁下怎不说话？莫非，你也像是我认识的某人，忘却自己从前所有记忆？”那女人问我，音色平静，话语中半分情绪也不曾浮现于面。她将右手臂肘支立在双腿交叠的膝盖间，手心撑起一侧脸颊，青红眼珠看向我，稍微上扬的两边唇角为她徒留美艳的妖异面容带来些许活人颜色。

　　——活人颜色？

　　似妖、似鬼。
　　非人、非善。

　　清早晨雾未散，她此身隐约融入茫茫雾色里，像一树红瓣黄蕊、压满枝头的重蕤榴花。仿佛花期漫长，还有几个月夏令得以盛放不凋、又仿佛下一刻寒风骤雨将至，飘落尘地化作泥。

　　一百年肉身不老不死、维持少年身量模样被尊称“神子”的我不是凡人，能轻易聆听万千香客心愿的我两眼实难勘破那女人心中所想，哪怕一字一言都未闻听得见。

　　“说来施主不信，我是侍奉于这伊吹山神庙百年之久的神山之子，自大化年间孝德天皇在位起算。”

　　“我自是相信。有人类哀求魔王赠以树叶诞下儿女的荒唐先例、有杀妻卖女只为拜相封王的真切见闻、更兼着心思诡谲惑乱人心使人甘愿堕入邪魔鬼道的……亲切俊朗、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令人尊敬向往的阴阳师先生。”那女人的语调在最后“阴阳师先生”一段里变得无比甜腻温柔。她向着我，语调重回平和冷漠，“由此来看，神山之子某年某日在这荒凉百十来年的破庙中庭显灵，倒也算不得奇事一桩。不过，倘若你需要，一会儿等到晨雾散退，下山路上我为你宣扬宣扬？”

　　我回以两下摇头，告诉这位貌似热心肠的女施主我只想尽快返回百年多以前的、我所身处的本来世界。

　　“说来，我倒认得一位通晓百家阴阳术法，素以经天纬地之才能而闻名的阴阳师大人，星移斗转、时间变换这样的小事，对他来说算不得困难。他长居京都，阁下是否愿意与我同路？”

　　我只得点头。又朝她言谢。
　　随即她从回廊起身，阻止我想要褪下手腕系挂一串金漆玳瑁宝石佛珠作为谢礼的动作。
　　雾气渐退，寺院断墙周遭蓊郁苍翠的青松柏木挺拔傲立于此，千年百年。被耀目金光普照的破旧庭院正中，她唇边带笑，左右两道浅淡旧痕疤一同上扬，清艳、哀怜，半分可怖感觉不见。

　　她微微俯身，血色尖利指甲轻柔慢划过我脸庞，开口音调起头一字略高略扬，句末却又下降，轻飘进恰好吹刮此地的一阵舒爽微风里去——

　　“是我该谢你，以‘助人’这样好的由头，又能再见他。我旧时的旧姓不算重要，且不提，闺名红叶——因我生于乌桕丹枫两相竞艳的深秋。”

　　红叶纤细、高挑，我的眼睛只到她被衣料严密遮挡的颈项。稍一抬头，但见她双目以清澈浅红为底，青蓝瞳孔居中——仅仅我想，即便此后回去到青灯古佛、朗朗梵歌相伴身旁的伊吹山寺院，仍旧作为世人口中尊敬的“神子”见识诸般妍媸人类，无论见识几人，也将无法忘怀，我此生所见到唯一一双似这等妖气四溢却艳色难掩的奇异眼睛。

　　我听她唤我。且随她走去。

　　动人语调，宛若诱我深陷圈套罗网的食人女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