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庸计·下卷》叁缄

22、贰拾贰

　　小孩砸吧嘴，舔着干裂的双唇，道：“吃了好多好多娘娘土，吃饱饱。”

　　骆羌被他童声童气的话语逗笑了，他问：“娘娘土是什么？”

　　摊倒在一旁休整的杜远林接道：“观音土，草生不识字，记不住‘观音’。”

　　骆羌的笑意凝住了，大手按在草生的腹部，果然是硬邦邦的。草生还挺了挺肚子，带着几分骄傲似的，展示他的“饱腹”。

　　骆羌却脸色突变，猛然提起草生。顾不得那几个再次滚落的麦饼，他快步下了城墙。孙大嫂和两个姑娘正在营地里，给小孩们分“任务”，告诉他们将饼送去哪边。小孩们当宝贝似的，紧紧抱着麦饼，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

　　骆羌赶至，吼道：“停下！”一群小孩顿时都被吓缩手缩脚，挤在了一起。

　　骆羌随便按了几个孩子的腹部，发现他们都如草生一般，肚子鼓胀如石。

　　“你们给小孩吃什么？”骆羌质问道，“这是要害死他们吗！”

　　两个姑娘不敢说话，孙大嫂顶着骆羌的怒火，惴惴不安道：“吃一点、就吃一点，不会出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那是土啊！饥荒时候吃死了多少人？”骆羌怒目圆睁，可他看见孙大嫂那鼓起的腹部，顿时掐灭了所有的怒火——他们都吃的观音土。

　　过往，骆羌带兵打仗，定然是以百姓为先。但在这座军事重镇里，妇孺老人同样被纳入战力衡量中，优先保障能打仗的将士，是他们无声的共识。

　　贫瘠的北境上，锁澜关百姓既要抗衡天灾，又要抗衡虎视眈眈的万雪，以及时来侵犯的戎狄。若不从残酷中求生，那便是必死的局面。

　　昭郢那群文官，竟还年年叫嚷，给锁澜关的军费太多了。骆羌疲惫地想。他面上恢复了沉稳，问：“锁澜关剩余的粮草，够几天？”他来了之后，接管全军，事事要处理，见粮草有人管，便暂搁了。

　　孙大嫂抠着手指，回答道：“当兵的一日两顿，吃两、两天……山上还有些树皮、树叶，挖了够一天……”

　　旁边的一个姑娘胆怯道：“山上的东西最多吃半天了……周大爷他们走的时候，挖了一遍……”她看了一眼骆羌，又急着辩解，“他们、他们把口粮都留下了，没有动……只是挖了一些树叶子……”

　　骆羌抬起手，让她不必解释了，“大难在前，人人都会想活下去，人人都要活下去。”他斩钉截铁道，“把吃的东西分给百姓，将士吃什么，他们便吃什么。”

　　“当兵的，要打仗……”孙大嫂道。

　　“你们也一样在打仗。”骆羌道，“别怕，我们马上便会有援军。”

　　闻言，孙大嫂和两个姑娘顿时欣喜地看着骆羌。“真的、真的吗？”那个胆怯的姑娘已经喜极而泣。
　　骆羌肯定道：“会有，很快就会有。”

　　今日午后，万雪对锁澜关至少增加了两万兵力，连续攻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骆羌察觉到了，对方主将逐渐变得着急。原本万雪似乎打算用最低的代价拿下锁澜关，在锁澜关缺少支援的情况下，他们认为他们可以。

　　但现在，他们急了。

　　一定是有援军，在突破封锁。

　　“把粮食分给百姓。”骆羌再次重复。

　　孙大嫂和那两个姑娘，这才放下心。但她们不是急着吃东西，而是猛然将孩子们一个个倒提，按趴在她们膝盖上。她们把手指伸进小孩的嘴巴里，用力抠他的喉咙，“吐出来，乖乖，快吐出来……”被抓住的小孩惊慌失措，咬了她们的手，她们也依然没有松。

　　其他孩子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都挤在城根下，惶恐地大哭。那些麦饼，还死死抱在他们胸前。

　　不吃娘娘土的时候，会挨骂，怎么吃了还要挨打？

　　孙大嫂最后将草生提起，挖得他将胆汁都呕吐出来时，草生抹着眼睛道：“娘……我没有说我饿、我没有说我饿……”

　　骆羌根本无法看下去，每一个孩子都像骆垣慎两兄弟，每一个都叫他自责不已。他转身招呼围上来的百姓分领吃食，又着随从去将远处的人喊来。

　　锁澜关的百姓恐怕吃了不止一顿观音土，他们拿到麦饼，狼吞虎咽。有人噎住了喉咙，跪倒在地，将食道的东西吐了出来，又急切地从满地污秽中，捡出麦饼，重新吃进了嘴里。

　　这麦饼粗劣又储藏太久，味道泛着酸。在昭郢，骆羌的马都不吃这个。但锁澜关的百姓能吃到这些，对他们而言，已是恩赐。

　　这里看不到云鼎山，但这里，明明也是雍梁。
　　是祥瑞照拂不到的雍梁。

　　骆羌第一次出征时，看见没有腿的老人匍匐在地上，拖动一桶水，从河堤到田地。骆羌问，老百姓怎么不用水车？张以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骆羌，你该弯腰，看看云端之下是什么。

　　后来他看到了，满地的泥泞让他苦到心头发涩。

　　“将军！”童述颐在东南城墙上，探身喊。

　　骆羌搁下这边，几个迈步向童述颐走去。

　　“不太对劲。”童述颐指着远处，连天的万雪营地，“他们没有开伙。”

　　营地里灯火通明，但没有炊烟升起。打了一天，好不容易停下片刻，却连饭都不供应？锁澜关里不开伙，是根本没得米粮吃。但万雪有备而来，不可能这么早便吃干净了粮草。

　　风声呼号，万雪的营地像极了一片幽幽鬼火，谁也不知里边暗藏了什么。

　　“将所有人叫起来。”骆羌一脚踢醒了在墙角昏睡的弓箭手，“所有人。”

　　童述颐扣紧铁盔，问：“将军，是不是援军要到了？”
　　“是。”

　　弓箭手一激灵，连滚带爬跑在城墙之上，他仿佛成了一支箭，箭簇燃着火星。他传递的讯息里，盈满了生的希望。将士们重新抄起刀枪，目光炯炯。

　　只有骆羌和童述颐知道，援军抵达之前，是至暗的时刻。万雪定然会孤注一掷，拼命拿下锁澜关。
　　骆羌他们能守住今晚，锁澜关上下即是雍梁的功臣，否则，便是千古罪人。

　　现下，锁澜关能作战的将士不足千人，百姓听到号令后，立即举着锄头守在了城墙四周。

　　全军厉兵秣马，屏息等待着胜利的欢庆，或是败北的惨烈。

　　他们没有料到，这场硬仗是从草生开始的。

　　草生瘦小，兵荒马乱的时刻，无人注意到他会在城墙的狗洞里钻进钻出，跑到外城趴在地上听声响。原先他能听见万雪营地里的响动，知道他们是准备出兵还是营地训练。他回去跟伙伴们吹，次次都吹中。

　　但这会，地下的声响让他感到困惑——咚咚——好像就在他四周。可他四周是前些天锁澜关用来堆积尸首的地方，撤回内城时，他们来不及掩埋这些同袍。不到数日，尸首已经冻烂了，只有一匹骨瘦嶙峋的老狗费力地啃噬着一只手掌。

　　草生把老狗赶到狗洞，让它钻进去。他也不知道手掌是谁的，只好捡起塞在尸堆里。他跪下冲尸堆磕了个头，然后爬回内城，脑袋穿过狗洞时，他好像听见了更响亮的声音。他返身，屁股高高撅起，脑袋贴在狗洞底下，“吭哧、吭哧……”好像周大爷挖地窖的动静。

　　草生把耳朵贴得更紧，可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是什么声音，他的腿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了。

　　“咻”——草生倒着飞起来了，又降落在地面，一个巨大的黑影将他罩住。与此同时，“嘭”！

　　一段城墙倒塌，狗洞消失了。

　　“躲起来！”骆羌将草生从身下提出，一拍他的屁股，让他快跑。

　　草生吓得屁滚尿流，“娘——墙没有了——墙没有了——”那是卫蔽他们的墙，遮挡风雪，阻挡刀剑。在草生仰头张望的世界里，城墙是高天一样的存在，可现在，它突然塌了。

　　“小屁孩，跑得倒挺快……”骆羌忍着剧痛，将小腿从石头下抽出。他向所有人发令，“东南门所有，回撤三百步！据守壕沟！西北三队支援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