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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多思的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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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今天第几次看着别人离开了。
先是裘钟急急忙忙的走开去回老板消息的背影,几小时过去他也再没回来。
再是申有时得知自己是被好朋友抛弃致死之后,失望透顶决绝离开的背影。
最后还有泛泛之交的病人家属欲说还休黯然离开的背影。
怕不是她在空白剧场里抛弃了小女孩——也就是变换面容后的申有时——之后,老天给她的惩罚吧……
那这惩罚也未免太令人无法防备了,它们像无处不在的细小棉针一样,安插在她每一个失神的时刻,无孔不入,反复提醒自己曾经的背叛,反复针砭着自己这个道德不完善的人。
自责是肥皂泡沫,可何处枝偏偏是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
何处枝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收回了望着走廊尽头的视线,也不记得张思文父女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视线的。
等到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明晰之时,她已经坐在了妈妈病床边的地上,背靠着小小的床头柜,手上拿起了那厚厚的一叠检查报告单。
何处枝的视线浮在纸上,报告单里的内容在她铜钱铁臂般的大脑外围游走,进入不了分毫。
报告单没什么特别的,她心想,一堆看不懂的名词搭配着大大小小的数值。
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好了,何处枝觉得,她还是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好了。
何处枝放下报告单,给请来的护工阿姨放了半天假,她今天只想好好陪陪妈妈,只有呆在妈妈身边,她才能减轻一点自己的焦虑。
她从架子上拿出盆,打了一盆热水,将毛巾在里面濡湿了,拧成半干的样子,仔仔细细地擦拭妈妈身上的汗渍。
“妈妈……”
她轻声念道,像回到了小时候炎热的夏季夜晚,妈妈躺在屋门口的竹床上,轻摇着扇子扇着风,给她指天上的银河的时刻。
“你知道吗……今天我和申有时闹掰了……申有时你还记得吗,就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前公司的同事,你刚出事的时候,他掏空了家底来帮我……”
“可是,我把他惹生气了……很严重……不只是生气,是我背叛了他……我见死不救,只顾自己活,抛下了他……”
“不对,妈,他不是真死了……我说的不是现实世界,是……是……另一个虚拟的世界,就好比你现在一直睡着的梦里……我们俩都在那个梦里,我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火烧死了……”
“要是当时我手里也有这盆水就好了,”何处枝洗着毛巾,盆里的水已微凉,“要是有这盆水,说不定可以救他……”
“可是没有啊妈妈……没有……我手里什么都没有……我不是给自己狡辩的意思,我当时确实没有办法……”
“你知道的,我贪生怕死,还怕疼,一点小伤就哭哭啼啼的……我胆小嘛……也对,我这么胆小难怪会失去唯一的朋友……”
“嗯……妈你不用担心我,我没有受伤……啊不对,飞机颠簸的时候我的一颗大牙撞松了……就在这里……”
何处枝张着嘴,给闭着眼睛的妈妈指她那颗松动的牙。
“当时满嘴的血啊……”
说到这里何处枝还用舌头抵了一下那颗大牙。
那颗牙纹丝不动。
“嗯?”
何处枝疑惑,她将手指伸进去按住那颗大牙使劲地摇了摇,依旧纹丝不动。
“啊……”
她终于恍然大悟,甚至把自己都逗笑了。
“我搞混了,妈妈,那颗牙是在空白剧场里撞松的……现实里它好得很呢……”
何处枝揉揉脸颊,那里的疼痛感早已不在,空白剧场里的撞击对现在的她好像是一场梦一般。
可它终究不是一场梦,它不是自己无意识的经历,而是自己深思熟虑之后的情景选择。
它不是梦,所以它才能离间何处枝和申有时之间的关系。
何处枝看着盆里微泛黄的水,无意识间又出了神。
要是这盆水出现在机舱里就好了,何处枝意识恍惚、视线朦胧,如果有这盆水,如果火烧得慢一点,如果她知道那个小女孩就是申有时……
那么,就算和他一起葬身火海,她也绝对不会抛下她不管。
可是,空白剧场不会给她这么多的假设,在那里,她甚至连掩盖自己的懦弱都做不到……
何处枝看着盆里的水顺着下水道旋转而下,她无尽的自怜仿佛也逐渐变得清醒起来。
不行,不能这样。
剧场里时间紧迫、空间狭小、可求助的人寥寥无几,她抛下申有时确实是别无选择。
可是现在,现实生活里,她有大把的时间空间和精力去换取一个原谅。
她必须得到他的原谅。
这是她为守住自己最好的朋友所必须要做的事情。
“喂?申有时吗?我是何处枝,我……关于昨天剧场的事情,我想我必须给你一个说法,一个很郑重的道歉……”
对着洗手间的镜子预演了好几遍后,何处枝终于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
手机那头响起的却是别人的声音。
“嗯?”
何处枝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按下外放键,嘴上敷衍着电话那一头的声音,眼睛却在手机界面上反复确认。
“万池白?”
何处枝念出了通话界面最上方的名字。
“对,是我。”
对面声音呼吸沉重,语速反常的迟缓,像是在咬牙切齿地说话。
他声音冰冷,像是在执行命令:“今晚的演出,你来不来。”
何处枝没有丝毫犹豫,就拒绝了她场场不落的金钱进账:“不了,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
不等万池白说出“同意”或是“不同意”的话,她便立刻挂断电话,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
她再次拨通了申有时的电话。
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啊……他在心里催促。
可直到“嘟、嘟、嘟”声结束,对面依旧静默。
去他家里!
何处枝当机立断,收拾好东西,安排好晚上陪护的事情就准备出发。
她很清楚,友情也好、爱情也好,能维持长久本质上的逻辑是一样的。
目前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决不能让隔阂闷在多思的夜晚。
要不然,一切都有腐烂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