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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天山雪莲 江暮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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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暮雪
一
江暮雪饮罢毒酒,自己穿戴齐整,到庭上看众人早已聚在一处,见自己来了,都喜出望外。她师傅静莲师太道:“暮雪,你想明白了。”暮雪紧上前几步跪倒在师傅跟前,含泪道:“徒儿辜负师傅养育之恩,险为私情所误,今日必将手刃仇家,报答师门!”静莲师太也垂下泪来,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为师知道你必不会让我失望。”俯身搀扶她起来,又拭去她面上泪痕,叮嘱道:“以剑法论,今日之战本来不分伯仲,但那杨承龄的招式路数你已知晓*,他却对你功底一概不知,因此争得先机攻其命门并不困难,只怕你到时下不去重手。”暮雪知道师傅依旧疑心,遂手按轻灵宝剑道:“武场上刀剑无眼,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峨嵋众人见她神色如此决绝,心中皆是一凛,静莲师太只道她大彻大悟,拔慧剑斩情思,心中欢喜非常,含笑点头。
那边早已布下武场。峨嵋青城分站两边,三声鼓绝,杨承龄先排众出列,回过头来,身后师兄弟及弟子皆抱拳道:“小心。”他微一颔首,走至武场中央,稳稳站定,向峨嵋诸人拱手深深一揖,道:“青城峨嵋百年恩怨,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师太,承龄恳切求和之心天地可证!”静莲踏前一步,以拂尘指地,大声道:“今日战后,无论生死、胜负,你我两帮往事前尘一笔勾销,自此后立下盟约:经年累世不得侵犯,老死不相往来!”说完拔出佩剑划在腕上,又要来盟酒,滴血入杯,亲自高举齐眉,端至杨承龄面前。杨承龄深深叹息一声,接过酒尊,滴血为誓。二人砸杯在地,盟约遂成,杨承龄道:“请。”
却见静莲后退几步,以目示意,峨嵋众人中走出一人。杨承龄大吃一惊。静莲师太道:“这是我俗家大弟子江暮雪,想必杨掌门已见过了。”暮雪跨前几步,抬头看他一眼,抱拳道:“暮雪见过杨掌门。”杨承龄强按心头惊惶,忙也施礼答道:“不敢、不敢。”静莲微微一笑,道:“暮雪得我真传,今日之役,由她替我迎战,掌门必不会见怪。”暮雪低眉又施一礼道:“暮雪领教掌门高招。”杨承龄听罢此言,真如五雷轰顶,不由退了一步,望她将脸低垂,面上静如止水,一时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又听她道:“既在生死场上,暮雪虽为女流之辈,杨掌门需不必容情,我也必会全力以赴,以完此百年宿怨,过去种种一笔勾销。”说此话时,静莲已自退回。她声音不高,却故意以内力传出,旷野深谷听来字字入耳,分外清晰。最后一句“过去种种一笔勾销”虽承她师傅前言,显见是语带双关,说与杨承龄知晓,今时今日,两人已是各为其主、生死相搏,没有半点往日恩情了。
杨承龄听得清楚,心下一片茫然,看她握剑在手,已站好步法,少不得也端出架势,一面向她双目望去,想她不致如此绝情,定有只言片语,便从眼神中探知也是好的。江暮雪眼也未抬,凝神把剑,全神贯注之中呼喝一声轻灵宝剑骤然出鞘,不偏不倚直指对手咽喉。杨承龄犹自恍惚不定,身后有那胆小或担心的早惊呼出来,他忙一偏身,堪堪避过剑锋。两人皆怔了一怔。杨承龄伸手向颈上一抹,低头看时,已是满掌鲜血,心内一痛,喃喃道:“好快的剑。”暮雪定一定心神,冷然道:“性命莜关,怎可如此大意?”说罢,一剑又已使出,向他下盘要害刺去。杨承龄轻跃躲过,暮雪喝一声:“拔剑!”第三剑已然凌空压顶而至,他将手一抬,轻灵剑击在炼铜剑鞘上,轰然巨响,两人虎口皆是一震,双双跳开一步。
江暮雪道:“三招已过,杨掌门再不拔剑,便是看轻我峨嵋武艺!”杨承龄默默看她一眼,缓缓拔出剑来。两人都以剑当胸,对持半晌,忽卷地风起,两剑同时龙吟一声,电光石火之间交击声不绝于耳。众人只见武场中央无数火花飞溅,两条人影随剑站在一处。
杨承龄攻出一剑自暮雪胸前平飞而过,料她侧转面孔,轻声道:“暮雪,为什么不敢看我?”江暮雪剑势稍滞,目光在他面上一转又飘忽而去,道:“既是性命想搏,如何又要分心?”
“性命想搏?”他苦笑,“只怕是你师傅强逼你与我为敌,你岂能就范?”暮雪叱道:“恩师如我母,不许你口出妄言轻辱与她!”杨承龄冷笑一声:“她知我不肯对你下手,是以如此安排,名门正派也如此行事,‘卑鄙’两字并不为过。”暮雪大怒,也不护自己胸前空门,一剑便挟风刺来。这一招本破绽百出,奈何杨承龄不敢涉险去取她要害,怕刀剑无眼一时分寸不稳就要伤了她性命,是以只从正面举剑阻隔。来剑势猛,去剑迟疑,十招瞬间走过,杨承龄大是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当此情形,他心中暗道:“既站在这里,想必她心意已决。虽此时手下多少容情,但毕竟要决出胜负,分个生死。”心下黯然,又瞥见静莲师太口角含笑,冷目望向两人,不由胸中怒气翻腾,收住剑势。江暮雪手中一顿,挑剑指他,道:“你作什么?”杨承龄道:“你真要杀我,我不还手就是。”暮雪知是气话,冷声道:“我不想杀你,但今日之战,必得决个胜负。”杨承龄苦笑道:“胜负即生死,暮雪,你何以也作此自欺之语?”江暮雪将剑一横,道:“那就一决生死,我输了,自然一死以谢师门,你也当如此。”杨承龄摇头道:“我怎能伤你?”暮雪料他心意难决,凛然道:“依你又当如何?难道要我恩师丧命在你剑下,你我从此形如陌路、不共戴天,才是善果?”
杨承龄听此一问,震了一震,细细想来,果真似她所言,那时两人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理,思念情切,比之现在踌躇煎熬,亦不知哪个更叫人难忍。只是没有料到她可以一早看透想明到如此,也就难怪不似自己进退维谷,而能够神定气闲、从容自若了。因此将爱慕江暮雪之心更加了几重,越发无法以利剑相向。
他心下思忖:“峨嵋可以胜我者,剑法之精妙也。我只要不用内力震创与她,想来要败也不难。”又想:“我既决意不能伤她,如今就只能自己受死,死不足惧,却果然称了静莲的心愿。”心里长长一叹,振作精神,向江暮雪道:“既然如此,不如此时分下胜负来得痛快。”
当下两人又战到一处。他不再步步留余一味躲闪,而将平生所学剑法,一一对拆,只手中没有半点内力,舍自己所长而以自己所短与她周旋。江暮雪见他招式凌厉,不似之前百般退让,剑剑虽然不离要害,但自己只要举剑挡格便能轻松化解,心中雪亮,也不点破,每遇两剑交击时,故意向后稍退半步,佯装为剑气所侵立足不稳。
静莲等看此情景,都以为杨承龄终抛却旧情,下手再不手软。静莲深知青城内功修为了得,杨承龄又是有大成者,此时反而深悔当初定下计谋让暮雪出战。她哪里不知道两人剑法虽在伯仲之间,但以功力论,暮雪及她自己并峨嵋诸人如何能及十之七八,此战峨嵋本是输局。然自当日看两人情状,便知杨承龄深敬江暮雪,必不能痛下杀着,是以兵不厌诈,攻心为上。但今日之势,却是事与愿违了。她本极爱护弟子,又以暮雪自幼冰雪聪明,深得己心,十几年来疼爱有加。此刻见她力有不逮,似大有险状。本以为今日成败只在暮雪能否狠下心肠,现在却反弄巧成拙,心中不由悔恨交加,想她如果真丧命在贼人剑下,自己身为人师,竟亲手害死爱徒,真正不知情何以堪!
那边杨承龄也暗暗心惊。他虽不能猜透她何以如此行事,但见她呼吸渐促,额上冷汗涔涔而落,想自己并没有使力,难道她早有伤在身,却不明言,此刻发作起来,大有不禁之状,心中又惊又急,且过招之间,容不得他细问。又战几个回合,江暮雪越发脸色惨白,气息娇弱。杨承龄忍耐不住,看她剑来,伸出左手以掌为器,欲乘擒住她剑柄的片刻功夫看个真切。暮雪猜到他心思,佯装剑走偏锋刺敌左肋,却将整个胸膛迎到他掌风之下。承龄大吃一惊,忙收住真气,在她身上轻轻一拍,躲过剑锋,连连后退数步方站住脚跟。暮雪亦顺那一拍之势倒退竟有*步之遥,好容易立住,忽“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向前倾倒。她以剑撑地,好支住身体,垂首又连呕几口鲜血,终于颓然倒地。
杨承龄呆了一呆,哑声唤一声“暮雪”便抢步上来搀扶,忽见眼前寒光闪动,数柄长剑横在自己面前,原来静莲见情况危厄,早不顾江湖规矩拔剑上来护住爱徒,峨嵋等众弟子以为他上前要对大师姐不利,个个奋不顾身挡在两人中间,剑慑承龄。青城派弟子看峨嵋乱了规矩,且输了武场还如此嚣张横行,皆义愤填膺,也冲将上来,一时两方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江暮雪缓缓张开双目,见是师傅来了,含愧道:“弟子无能,叫师傅受辱,众位姊妹失望了。”一面连连咳嗽,嘴角不断有血泌出。静莲此刻早又将胜负置之度外了,忍泪说道:“你且莫说话,等为师帮你看看伤势。”两指搭在她腕上寸余,只觉脉象衰弱,竟是五内俱损,经脉寸断!静莲恨得咬牙道:“好辣的毒手。”一时双目迸泪,悲不能自禁。峨嵋众弟子看如此情状,知道这伤得十分重了,都不由伤心落下泪来。有几人便道:“师傅,许徒儿们为大师姐报仇!”静莲摇头黯然道:“有言在先,我们峨嵋又怎是那背信弃盟的小人。”站起身来,叫二弟子瑶筝三弟子泓芸小心扶暮雪起来,自己走到众人之前,向青城环视一回,最后看向杨承龄道:“小徒武艺不精,叫杨掌门见笑了。不知今日之战到此可算了结?”
杨承龄担心暮雪伤势,忙道:“这个自然。”静莲点一点头,回转身去。承龄到底忍耐不住,赶一步上前,问道:“师太,承龄冒昧,敢问江姑娘伤势如何?”静莲不闻此句还就罢了,此刻掉转头来,盯住他脸,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半晌方强忍悲痛哽咽道:“杨掌门身手了得,何必多此一问!”说罢回头,泪又已落下,以袖拭去,率众弟子一径自去了。
二
众人日夜兼程赶回峨嵋,途中虽有静莲等多次为江暮雪输入内力为其延长性命,但到底伤重难治,这一日,暮雪终于气绝。众人痛哭一场,万般无奈,停下行程,觅得村中一处寺庙。静莲派人去镇上购上等棺木一副,又留下瑶筝泓芸为暮雪梳洗换衣,自己则领一众弟子布下道场,好为爱徒做法事超度。
这里瑶筝泓芸将江暮雪尸身端放于木床上面,看她人虽已逝去,但容貌娟秀,形容清丽,一如生前,不由又相拥痛哭起来。瑶筝垂泪道:“想不到大师姐痴情如此!”泓芸泣不成声,也道:“那杨承龄忒也狠心,竟能下如此重手!”瑶筝道:“你以为大师姐怎么死的?”泓芸听她问得蹊跷,不由止住悲声,奇道:“师姐怎么如此问?大师姐是被杨承龄那厮一掌震断经脉,这才弃我们去的。”瑶筝摇头叹道:“原来连你也是糊涂。”又喃喃自语道:“也不知师傅她此时可曾省得了。”起身端来面盆,为逝者擦脸擦身。
泓芸本是最急躁脾气,哪里肯这样放过,按住她手问:“省得什么?大师姐到底怎么死的?你快告诉我吧!”瑶筝也不看她,只悠悠道:“闻说有一种异域奇毒,初服入时并无异状,等服毒之人运气做功之后便会伤及内腹,而至经脉,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泓芸震了一震,颤声道:“你是说大师姐她……她故意……”
忽听门外脚步声起,两人都是一惊,对望一眼走至门外,果见她们师傅立在庭中地上。瑶筝想方才一番话只怕被师傅听去,心下惴惴。静莲师太脸上并无异样,只向她两个道:“棺木已在前堂放下,你们快些为师姐准备吧。”两人忙道声“是”,仍旧回来。看时,方才木床上空然无一物,两人大惊失色,环顾屋内,除正门外并无窗户可通出入,江暮雪尸身竟不翼而飞!赶忙走至庭中,静莲师太眼望屋檐高处,脸上竟神情恍惚,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愤怒惊讶。瑶筝泓芸更加惊惶,连声唤“师傅”“师傅”。静莲回过神来,道:“可是你大师姐尸身不见了?”两人哭道:“难道是贼人趁方才疏忽,已然进来过了?”静莲不答。半晌方轻声言道:“世人皆说天山雪莲无毒不解,可以起死回生,只是天峰险阻,从无归客,实在不易得罢了。”说罢长叹一声,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