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剑伏祸》榆钱九

74、身陷无常（六）

　　“他不会有事的。”
　　明月枝抿开一直紧绷着的唇，语气坚定道。
　　一个有能力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的人，不会这么容易被一个幻境所误，他一定…一定只是存在某个她还无法寻到的地方。

　　可这般想着，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南明子，这个在他们之中辈分最高，修为也最高的人。

　　薛灿同样看向南明子，一双杏眼闪着光，宛若灿灿星辰，面露祈求：“大师，没有办法吗？”

　　南明子微怔，这小姑娘求人的模样与故人倒是如出一辙。
　　他甩甩拂尘，平和道：“当然不是，所以现在贫道需要各位小友帮我做一件事。”

　　这是有转机？
　　薛灿心中一喜，又忙看向自家师姐。

　　明月枝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拱手示道：“但凭大师吩咐。”

　　南明子颔首：“无常境不是普通幻境，有些幻境唤醒境主即可，但无常境却要反其道而行之，我们只能先将在幻境中的其他人唤醒，逼出境主才行。”

　　“我有清明阵，可叫这阵中人从中清醒，只是需要各位小友为我守阵。”

　　守阵的工作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如果这几个小辈没有入阵，南明子并没有让人为他守阵的打算，只因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但他没想到这几个小辈会误入无常境，如今修仙界青黄不接，新生代力量尤为重要，他只能想办法将他们送出去了。
　　再说…南明子低头看了一眼薛灿，当年亏欠良多，他怎么也不能让她的女儿折在这里。

　　但这三个小辈里，捡来的徒弟有反骨，目前又受了伤，只能当做半个人来用。薛灿这个小姑娘倒是热心肠，但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只能当做半个人来用。

　　这样算下来，便只剩悬光这个小弟子勉强可以当做一个人来用了。
　　他看向明月枝。

　　明月枝回神了然，点头致意道：“这是自然。”

　　水云观主修音，虽然也会剑术，但清明音才是他们这一派的主要传承，而清明音最重要的功效就是清明灵台，并没有攻击性，应对这种有不少普通人存在的幻境，却是再合适不过。

　　在南明子的指点下，清明阵很快布好，南明子展琴坐镇中央，明月枝主守清明阵北，薛灿与江寻舟则成左右之势把守南端，三人围成一个三角区域，将南明子笼在中央。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南明子微微阖目，清明琴音从指尖流出，两袖被满溢的灵气扬起，皂色道袍在指尖翻飞间甩出银白虚影。

　　乐声迭起，音波荡开，漾出肉眼可见的光圈涟漪，头顶明月越升越高，随着时间流逝，琴音辐射之地也愈来愈广。

　　薄雾蔼蔼，静夜沉沉，在如霜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夜色悄然翻涌，如同疾风骤雨来临的前夕，又仿佛黎明前那一刻静夜深处最深的黑暗。

　　殿内的嘈杂声突然沉寂，一刹那似心有所感，明月枝睁开眼，凝神定睛，看向人数最多，灯火最通明的地方，一道炫光倏地从眼前闪过，为殿外的扶疏花木镀上一重艳丽瑰色，紧接着是第二道炫光，而后是第三道，第四道…

　　炫光越来越多，出现得越来越快，如同凭空炸响一轮轮华丽焰火，将这云水相接的地方，映得亮如白昼。

　　这方宽阔庭院中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神色飘渺如失魂，皆源自前殿侧殿乃至各方小院中的侍者，连新房里的那名先前被明月枝放倒的女子也走了出来。大家被乐声指引，从四面八方汇集于后殿之外。

　　与此同时，原本在殿内饮酒交筹的人也有了新的动作，明月枝看着那些骤然安静的身影，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有人走出了殿外，也看见有人推开了窗牖，还看见有人举酒欲饮却又不约而同地，与其他人一起在这连绵不绝的阵阵清音中仰首望天。

　　南明子按下手中一个重音，那些早已麻木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眼眸展现一瞬清明，旋即是更深的迷茫。
　　如同被设定好动作的傀儡突然拥有了神智，开始思考，思考自己是谁？来自何处？本该去往何方？

　　可终归是失去自我意识的时间太久，他们沉思着，思绪如同汪洋中漂逐的浮萍，寻不到赖以生存的根系。

　　也许有人终于记起自己本不该是这里的人，却又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缘何会来到这里？

　　他们没能记起，那是若干年前的某一天，他们想从南明山借道，只是顷刻间的那份碰巧，他们便踏入了一片五彩争胜，流漫陆离的奇异之地，从此成为了他人故事里的某个人，而后循环扮演几百年。

　　有人情不自禁落下泪，但眼泪究竟为何人所落？那人沾下颊边的泪，只觉得自己仿佛走入了一个死胡同，面前是一堵看不见尽头的墙，身后是空荡荡的巷。

　　于是下一瞬，一部分人转身入殿，重新饮起了酒，唱起了祝词。
　　而清明音还在继续弹奏。

　　月影纤纤，承载灵力的清明音不断扩散，在夜空中撒下流萤点点，这是进入无常境后难得的安宁。
　　只是，危险之地的安宁不可能是真正的安宁。

　　明明不过一个眨眼，天边却兀然冒出一团耀眼白光。

　　明月枝本以为是晨曦将临，天光乍亮，可远处传来的有如滚水般绵绵不绝的鼎沸人声告诉她。
　　这并不是天亮了。
　　她侧耳听着，渐渐颦起了眉，远处传来的似乎…全是哭喊声。

　　下一瞬，水云间正殿上方的空气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首先发生异变的是正殿前方的树影，婆娑佝偻犹如鬼舞，旋即热浪接踵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庭间草木刹那蜷缩。

　　几乎是同一时间，明月枝沉下了双肩，凝眸看向水云间外，做足迎敌的姿态，但前方并没有来人踪影。

　　有已经醒来的幻境中人，感受到了这热浪的侵袭，莽莽撞撞地扯着衣领往殿外跑，想要躲避这如身在焖炉的环境。

　　可惜刚刚踏出殿门，便被灼热的温度烫得惊叫出声。

　　明月枝没时间同他们好言好语地劝慰，双目一凛，右掌放出一道灵力，击在那几人脚下，厉声喝道：“回去…”

　　“所有人…全部入殿。”

　　她此刻面容阴沉如水，又肃穆到极致，一双秋水眸仿佛进入严冬，浑然没有半点从前的从容，幽深的眸色里仿佛酝酿着不知何时会出潭的猛兽。

　　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本有逃离之心的人只好捂着方才刚出这殿门便被烫出一个水泡的手，提心吊胆地收回正要从这堆瞬间碎成齑粉的石块上越过的脚，互相拖扯着重新回到了殿内。

　　本来呆呆立在大殿之外，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浪惊吓的人也蜂拥着挤进了大殿之内。

　　热浪一重高过一重，形势刻不容缓，明月枝将双唇抿得僵直，侧眸看向南明子。大师还在弹奏清明音，这清明阵乃是他以精神力所设，贸然打断，神魂恐怕会受损。

　　她再看薛灿与江寻舟，二人面色露在外面的肌肤早已红成猪肝色，汗水涔涔沾湿衣襟。

　　身处幻境，明月枝自然能猜到这突起的高温并不简单。

　　何况，迎面而来的热浪中，还伴随着破碎的灵识，在肉身与灵体上砸出断断续续的刺痛感。

　　这么高密度的灵识逸散，幻境里的某处绝对爆发了一场昏天黑地的战斗，才有可能让战斗的余温波及至此。但能达到这种程度，至少是化神期以上的修士对打才是。

　　这幻境里的情节幻境大多借助千年前的背景构造，千年后的今日，修仙界化神期修士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但在灵气过分浓郁的千年前，修仙界远不是如今这样一副后继乏人的模样。

　　再结合沈修水曾说过的话，他说过，他杀了奚野。
　　一点模糊印象突然浮上心头，明月枝的眉头越蹙越紧。她想了起来，《名人录》虽然中没有记载几位前辈殒落的时间，但据她曾在濯月台看过的某本不入流的轶闻杂记揣测。

　　千年前有一场影响颇大的风月八卦，最终以三位实力非凡的青年大拿就此殒落为结局。

　　以至于当年著作者在这本轶闻杂记的封面上留下了这样的批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一命呜呼。

　　可明月枝也只有这么一点印象，因她素日里看多了这样的话本，对轶闻上记载的便不是那么感兴趣。那时只是粗粗掠过，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如果那轶闻中所揣测之事有那么一丁点儿可信度，那么讲的大约便是发生叶奚沈三人之间的故事。

　　可现在她在这里，扮演奚野的江寻舟也在她对面，那沈修水现在究竟在跟谁对打呢？
　　尤其是现在的情况，大约所有误入无常境的人都在清明音的指引下来到了大殿这边。
　　难道还有人被困在远处吗？

　　一个猜测慢慢浮上明月枝的心头。

　　“大师，前方异动，我的朋友可能身在其中，晚辈想去一探究竟。”几乎是念头落地的一瞬间，她便朝坐镇中央的南明子开了口。

　　“师姐，你觉得是他吗？”薛灿头脑机灵，见自家师姐如此，只一个眨眼就想到了如今还未寻到的东方既白。
　　如今大殿里已经挤满了人，依照大师的修为，所有误入无常境的人本应聚在此处，但那位道友却不在其中。
　　可话说回来，若是连南明子大师的清明音都无法将其召来，那他定然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并且这样东西尤其强大。

　　处于清明阵中央的南明子眼皮微动，片刻后，琴音疾转，指下飞快弹出一圈音浪，一道铺天水幕从旁边的水域拔地而起，蒸出大团白雾的同时，也带来一阵清凉。
　　远处袭来的热浪即刻退避。

　　“小友，你确定你的朋友在无常境吗？”他缓缓睁开眼，眉目隐隐露出凝重之色。
　　按理来说，不应该的。

　　清明阵出自他手，威力如何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哪怕是明月枝的师父，今日的悬光误入了此地，他也自信可以将其唤醒，更何况只是一个小辈。

　　他的话未言明，明月枝却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倏然苍白，齿间无意识啃咬着唇，勉强开口：“我…我确定…他随我入了无常境，是我学艺不精，尚未能寻得他的踪迹。”

　　“但我们曾经约定过，我们二人不可单独行动，所以他一定在这里。”

　　南明子沉默了。
　　如果是这样，那这位小友或许已经危险了。

　　但这种话却不能直言，他也曾经年少过，最是知道少年人的情谊大约容不得他这等满身风霜的老骨头指指点点。一诺重千金，因着曾经许过的诺言，做起事情来，总有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他手拨念珠，只一顿，便道：“稍后我会强行从此境中撕开一个裂口，将困在阵中的人送出去。”

　　“大师，我…”明月枝还想再说。

　　南明子凝眸，再度垂目看向明月枝，仔细叮嘱：“你需要在三个时辰中归来，最多三个时辰。”
　　如果三个时辰后她无法归来，那他也无能为力了，他的力量最多支撑他将这些孩子送走，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够出去。

　　得到示意，明月枝连忙接话：“好，那就三个时辰，倘若三个时辰后，我仍旧未归…”

　　她言辞恳切续道：“还请大师不必顾我。”说罢便拂袖转身，正要离去。

　　“师姐…”一道声音将她叫住，薛灿紧咬着的唇松开，忍不住叮嘱：“师姐，你也要往最坏的地方想想。”

　　“比如如果无常境中咱们经历过的场景都是我们这些人扮演的，叶意心是你，奚野是江道友，弘明是大师，徐小草是我，那沈修水…有没有可能也有一个人在扮演？”

　　“而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东方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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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复健，希望手速不会太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