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桑野行舟

18、转变

　　李嫂子一杯接一杯，叹着气，小包看着桌子上摆的酒坛子，心想，顾川那群人的酒量恐怕就是这么练出来的，然而李嫂子喝了这么多，还清醒的很。

　　从李嫂子的讲述中，小包明白了峈山青云寨的由来，也知道了顾川他们在峈山生活的这些年的情况。

　　“顾川，邓头，辫子张，还有杨诚，萧里几个小子都是我养大的，个个皮的很，就顾川还安静些。有些人是后面来的，逃荒的，躲避官差的，寻死被救下的，什么样的都有，我管不过来那么多。后来顾川长大了，当了青云寨的寨主，情况才好些。”

　　李嫂子给小包倒了杯酒，随后举起酒坛子喝了一大口，继续道：“不管怎么来的，来了就是青云寨的人，那一天他们五百八十六人下了山，个个说的好听，答应着我要回来。结果只给我回来了十六个，十六个，呵，青云寨开饭的桌子都坐不满。有些个十几岁来的，我看着他们大。他们都说给我送终，到头来却是我清明给他们烧纸。”

　　小包静静听着，不置一语，李嫂子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失去亲人的悲痛他们都经历过，见识过，此刻无需多语。他默默地给李嫂子打开坛酒。

　　月光煮酒，越喝越清醒，李嫂子喝完最后一口，站起身，摸了把脸，跟小包道别。

　　“不早了，明天还得起来给这群小子熬粥，他们就喜欢我熬的粥，小包大人早些休息。”

　　李嫂子走了几步，却突然回身，问：“小包大人认识一个叫宋凝的姑娘不？”

　　小包点头，道：“她是我表姐，李嫂子您认识她？”

　　李嫂子闻言，若有所思：“还活着吧？”

　　“嗯，请问您是有什么事找她吗？”小包纳闷，他没听宋凝提起过眼前这位李嫂子。

　　“没事没事，活着就好。就顾川那小子好几次喝醉酒都念叨着这个名字。” 李嫂子笑着叹了口气，“后来我问邓头他们，才想起是当年闯入青云寨的那个小姑娘。我记得她，小小个的，穿着黑衣服，头发高高竖起，一脸不羁，带着倔强，也不知道害怕，敢一个人上峈山，胆子确实不小。唉，不说了不说了，回去睡觉。”

　　李嫂子走后，小包望着远处的明月，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周将军周明之子周寒，勇击蛮夷，护国有功，家世清廉，为人谦逊，品厚德良，特赐封为礼部侍郎，周大人，请领旨。”

　　“臣周寒，叩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小包跪下，领过谕旨。

　　然而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回不去了。

　　他不可能一来就被封为侍郎，这个位置虽不能说很高，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封的，而且那么多人盯着，皇上身边的红人旧臣一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顾川。

　　他或许可以猜到顾川强硬把他留下的原因，但是，他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目前的情况是，顾川把他驾到这个位置，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宋轩拿着信往城外走去，宋凝依旧坐在老位置上。

　　“寒哥来信了。”宋轩把信递给宋凝。

　　宋凝打开，看了一会儿，随后把信还给宋轩，道：“小包回不来了。”

　　太阳快要下山了，落日余晖照射在荒漠上，地上那些沙子都泛着金光。她站起身，准备转身回去，绥延城重建后，他们在之前宋府的位置上重新建起了一座房子，目前她和宋轩就住在那。

　　然而在转身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声音。宋凝一下子怔住，她不是很敢确信，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不敢再抱有希望，她停在那，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并不清晰的呼喊。

　　她缓缓回头，荒漠那头有人走来，身上的披肩被风吹起，她看不清人脸，但恍惚间，她肯定那人她认识。

　　宋轩也站了起来，眯着眼睛看着那来人，忽然他睁大了眼。

　　“姐，是阿言！”

　　阿言？宋凝那一瞬间不敢相信，她看着宋轩，后者点头，宋轩没有看错。

　　阿言看到绥延城的大路尽头坐着两个人，她以为只是绥延城的百姓，但是那人一身破旧道袍，头上挽着发髻，松松垮垮插着一根木簪。

　　不会有错，那就是小姐。只有小姐才会将发髻挽成这样。阿言抓紧脚步，城外的那两人亦朝她奔跑而来。

　　“小姐！”阿言看到宋凝那一刻，她本想笑，眼泪却不受使唤似的从脸上滑落。

　　宋凝倾身将她拥住，紧紧地搂在怀里。不会有错，这次不是假象，这是真真实实的阿言，模样，声音，全都是阿言。

　　她等了那么久，每次看到荒漠那边有人走来，她都站起身看，但是每一次都希望落空。小包和宋轩陪着她等，她甚至不知道阿言是否会从荒漠那一边走来，但是她有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她，就是这里。

　　所以她等，等着奇迹出现。

　　她怕绥延城变了，阿言回来见不到熟人，也看不到自己，所以她穿上了道袍，她和阿言穿了七年的道袍，这样阿言回来，一眼便能认出来。

　　许久，她才松开了手，她揉了揉阿言的头，哭道：“阿言，你终于回来了，还好你没事。”

　　“对不起，小姐，让你担心了。”阿言挤出个笑脸，又向一边的宋轩道，“公子。”

　　宋轩也很高兴看到阿言回来，眼下冬季已到，绥延城到了晚上会很冷，而阿言穿的又比较单薄，所谓的披肩也不过是一块薄薄的旧布。他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披在阿言身上。

　　“姐，阿言已经回来了，回去慢慢说。”

　　“嗯，回去，回去。”宋凝拉着阿言，吸了吸鼻子，笑道，“回去可不能再离开了，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阿言摇着头，道：“再也不会了。”

　　宋轩给小包寄去了信，回来时带上了许多绥延城好吃的，刚踏进门他就听到宋凝的笑声。

　　一年了吧，自从阿言失踪后，宋凝再也没笑过。每次看到宋凝坐在城外，人群在她周边游走，她没有丝毫的反应，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有时候他也会怕，怕如果阿言回不来了，宋凝是不是会一直这样下去。还好，还好阿言回来了。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快吃。”宋凝把饭菜摆出来，打开酒，“今天我要大醉一次。”

　　刚喝了口，又说：“不行，我不能醉，我怕醉醒了会是一场梦，不喝了不喝了，小轩把酒拿走。”

　　宋轩把酒放在她面前，笑道：“姐，你大胆喝，我帮你看着阿言。”

　　阿言再次发誓：“小姐，我发誓，阿言以后会陪着你一辈子。”

　　“真的？那，喝酒！”宋凝很开心，她连喝好几口，打着嗝，又让阿言喝宋轩吃着菜。

　　阿言看宋凝这般喝法有些担心，想要出声却被宋轩拦住，她见宋轩摇头。

　　“让她喝吧，大醉一场也好。”宋轩给阿言夹了菜，瞧着宋凝乐呵呵的看着阿言，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酒，“她担忧了一年，也该是时候释放一下了。”

　　小包回信了，信里一定要宋凝他们去皇都。

　　小包一看到宋轩寄的信，立即跑去将军府，跟顾川他们说这个好消息。但他目前为官，身不由己，不能随意离开，所以他想见阿言，只能是宋凝他们来皇都。

　　这一天宋轩又收到小包的信，信里说着他一个人在皇都孤零零，他们几个都在绥延城，言语之间俱是委屈。

　　宋凝有些无奈，说白了她并不想去皇都。但是，她看了眼宋轩，后者正在和阿言说着话，她不走，宋轩会一直陪着她，而且阿言回来，除了他们两个，最想看到阿言的就是小包。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让他们在这一直陪着自己，而让小包一个人留在皇都。

　　她拿着信，悄然叹了口气，对宋轩道：“小轩，你去准备一下，明天动身去皇都。”

　　宋轩虽然有些惊讶，但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出门去做准备。

　　阿言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个草编的蚂蚱递给宋凝：“小姐，看。”

　　她有些讶异，阿言从小就喜欢用草编着各种各样的玩意，但编出来的和她所想的往往都是天南地北，四不像。她和师傅也不会编这些，自然也教不了阿言，但她手中这个蚂蚱却栩栩如生。

　　宋凝拉着阿言坐下：“阿言，你真不后悔？”

　　阿言摇头，很是坚决：“不后悔，对于阿言来说，小姐你才是最重要的。比阿言的命还要重要。”

　　她笑着摸了摸阿言的头，又捏了捏她的脸，抱住她：“阿言，我的好阿言，这样我可舍不得把你嫁出去了。”

　　第二天宋凝三人动身前往皇都，但是去之前她想顺道去一趟安陵，看看陈夫人他们。一路南下，走了大半天，他们在山脚下一间简陋搭建起来的茶棚下休息。

　　茶棚里面没几个人，除了宋凝几个，还有两三个人坐在，看样子是上山砍柴的。茶棚老板娘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娘，头发已经灰白，拎着茶壶的手有些颤抖，在给宋凝他们倒茶时没有拿稳，茶水溢了些出来。

　　“请原谅，老身这就去拿布来擦擦。”大娘佝偻着身体给他们道了个歉，转身往回走，被旁边那桌人叫了过去。

　　她有些为难，一方面是要给宋凝他们擦桌子，一边又是被催着添茶水。

　　“大娘您去吧，没事。”宋凝拿出自己的帕子在桌上擦着，大娘连连感谢，颤颤巍巍地走向隔壁。

　　那些人喝完茶水，背上砍刀往山里走去。大娘把桌子收拾干净，便一个人坐在茶棚外面的凳子上，目光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宋凝他们要走了，看着大娘低着头，昏昏欲睡，她的背已经有些驼了，此时整个人像是缩成一团，微风吹起她那干枯的白发，在余晖下泛着淡淡的光。

　　宋凝走上前，蹲在大娘面前，轻轻地唤了声，大娘慢慢抬起头，浑浊的双眼在看到宋凝他们后，慢慢有了些许生气。

　　“大娘，天色不晚了，您家人呢？要不我们送您回去？”宋凝问道。

　　这茶棚甚是简陋，不应该是个住处。

　　大娘指了指山。

　　“都在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