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6、回程

　　陆洺风看了段恒一眼，带他去吃早饭。

　　段恒大概也能分辨出自己惹了陆洺风不痛快，十分乖巧地没再多说什么。

　　而从这天起，陆洺风就带着段恒踏上了回程的路，此地为新阳郡，西行至常神医所在的巴郡，与到京城洛都几乎一样遥远。

　　为了赶路，陆洺风又买了一匹马给段恒。

　　第一天段恒安安静静地跟着他，到晚间寻到另一家城镇的客栈歇下的时候，陆洺风要了一间房。

　　掌柜的殷勤推荐要他们住两间，陆洺风以盘缠不够为由拒绝了，掌柜的态度就随之变得散漫了许多，段恒要水擦洗身体，伙计也很敷衍。

　　段恒没说什么，陆洺风看出他脸色不大好看，自己起身去给他打了水，备了皂角粉。

　　段恒坐着不动，陆洺风：“等什么？早点洗了休息。”
　　段恒不耐烦道：“那你出去啊。”
　　陆洺风：“……”

　　陆洺风只得像个门神一样守在门外，等到里面没动静了，推门进去，发现段恒已经躺上了床，闭着眼睛沉沉睡了。

　　陆洺风只得自己去楼下院中洗漱毕。

　　客栈这一间房足够两个人睡，陆洺风小心将段恒搬到里面，段恒大概是累的厉害，这样都没醒。

　　陆洺风躺在段恒身边，他比段恒还累，因为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休息好，昨夜更是守着发烧的段恒，半宿未眠。

　　结果睡到中夜，陆洺风忽然感觉被人踩了一脚，陆洺风倏然睁眼，腾得起身，从床头柜上拔刀出鞘。

　　没有生人，陆洺风松了口气，这才在月色下看见被吓得脸色发白的段恒。

　　陆洺风：“刚才是你踹了我一脚？”
　　段恒点了点头，皱眉看陆洺风的刀。

　　陆洺风将刀放回去：“你踹我干什么？”
　　段恒：“你呼噜打得太响，吵得我睡不着。”

　　段恒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气，又有点委屈的样子。

　　陆洺风原来从没听人这么说过，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毛病，他看着段恒，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起身到楼下，叫醒伙计，要了一床被褥，回来离床远远地铺在地上。

　　“你先睡，”陆洺风道：“等你睡着了我再睡，要是再吵醒你，下来叫醒我。”
　　段恒沉默数息，问：“卿容给了你那么多，钱怎么会不够花呢？你再要个房间睡不行么？”
　　陆洺风毫不拐弯地回答：“我跟你一个房间，是为了守着你，不让你找机会逃跑。”

　　段恒闻言，冷冷道：“我不会跑的，我一个人哪也去不了。”
　　陆洺风毫不在意：“是么，我不信。”
　　段恒于是又不说话了。

　　陆洺风等了一会，却听见段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寂静的暗夜里，陆洺风忽然说：“段恒，你刚才是踩我，不是踹我，你分明是想下床。”

　　段恒那边忽然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陆洺风耐心等着，好半晌之后段恒才道：“我本来已经睡了，是你将我吵醒，我才想着要试试的。”

　　“你已经失去我的信任了，段恒，”陆洺风道：“明天我去买卷绳子，晚上将你捆上，我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段恒不答言，陆洺风还是静静等着，直到感觉到段恒的呼吸声音绵长匀净，是已经睡熟了，陆洺风才闭目睡了。

　　第二日将近晌午时途径城镇，陆洺风果然买了一卷麻绳，段恒在一旁默默看着，没说话，但陆洺风明显感觉到段恒是生气了。

　　他们到的这座城镇要繁华许多，城中有一间大酒楼，就在集市的一边，陆洺风知道接下来有两天路上没有城镇，需要在外过夜，是在集市里采买了些干粮。

　　他看见段恒从见到那卷绳子起就脸色不太好看，段恒与他正面相对、目光交错时，眉梢眼角还是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而一旦陆洺风偶尔注意到他的侧脸，就会从中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忧郁。

　　陆洺风不由得动了点恻隐之心，带着段恒去酒楼吃顿好的。

　　陆洺风让段恒先点菜，自己跟着伙计安顿好两匹马，整顿了下行囊，将值钱的东西确认好了随身带着，又嘱咐伙计多喂马吃点。

　　待到上了楼，段恒已经点好了菜，店小二在一旁乐呵呵的，问：“这位大爷，还点什么不？”

　　陆洺风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听见有肉菜，就说先上吧，不够再点。

　　店小二轻手轻脚地走了，陆洺风和段恒相对无言。

　　幸而不多时，饭菜就上来了，烧花鸭烤乳鸽清蒸鱼，几道硬菜香气扑鼻，陆洺风顿时心怀大畅，先给段恒夹了鸽子腿鸽子翅，道：“好好吃点，接下来两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干粮。”

　　段恒用碗接了，轻声道：“谢谢陆大哥。”
　　陆洺风在心中感叹，这是又乖了。

　　他当然没打算拿绳子捆段恒，只是吓唬吓唬他，果然奏了效。

　　只是接下来事情很快又不对劲了起来，眼前的一桌子菜还没吃完，那店小二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上送菜，菜品从最初常见的鸡鸭鱼肉，渐渐变成了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堂的菜来，色香味俱全，隔着老远香气就窜过来，令人食指大动。

　　店小二将一盅清汤鱼圆和一壶酒送上来的时候，陆洺风止住他：“还有多少菜要上的，我们两个人，吃不下这么多了。”

　　店小二诧异地看着段恒：“这……”

　　段恒并不接话。

　　那店小二目光在段恒和陆洺风两人身上转了转，赔着笑道：“爷，您两位没商量好？刚才这位少爷说要将我们这里的招牌菜都来一轮，我还劝这位爷呢，说您两位吃不了，这位爷说……”

　　陆洺风瞪了段恒一眼，段恒垂头不说话，陆洺风挑眉：“他说什么？”

　　店小二左看右看，笑道：“他说您这样一表人才，最不缺的就是钱，点几个菜有什么？大爷，您确实是仪表堂堂，非同凡俗，这位小爷也生得贵气，我们岂敢有违背的，酒都是给您上得最好的陈酿女儿红……”

　　店小二的口条极顺，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段恒一言不发，陆洺风脸色发青，有心想将段恒从楼上扔出去。

　　陆洺风抬手止住店小二继续发挥：“我这混账弟弟不懂事，告诉厨房剩下的饭菜都撤了吧，没得糟蹋东西。”

　　店小二：“可是已经做了的……”

　　“已经做了的端来，”陆洺风皱眉，自然带出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场：“没做的不要了。”

　　店小二只得忙不迭地去找厨房交代了。

　　陆洺风：“段恒。”
　　段恒抬头，小声道：“那么多金叶子，随便用就是了。”

　　陆洺风撸起袖子，段恒见状，不由得身体后仰了些，睫毛颤动，明显是又怕了。
　　陆洺风指了指一桌子菜，道：“我看着你吃，今天吃不完，你就等着挨揍吧。”

　　段恒当然吃不动，陆洺风最后将能打包的打包带走，一顿饭算下来，造了陆洺风二两银子，几乎顶得上回程所需的所有饭钱了。

　　但段恒最后也究竟没挨上陆洺风这顿揍，陆洺风剩下的半天里一句话都没招呼段恒，两人之间的氛围冷得像结了冰，段恒默默地跟着他，明显越走越不安。

　　晚上夜宿林间，陆洺风抽出绳子走向段恒的时候，段恒慌了，起身要躲。

　　陆洺风没有理他，而是将他们身畔的树上绑上了绳子，绳子末端挂上了铃铛，这铃铛风吹不响，唯有用力拽动时才会发出响声。

　　这是陆洺风准备来防野兽的。

　　段恒见状，便有些讪讪的，坐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是夜一切都无比平静，只是山林之中，就连夏夜也是冷的，陆洺风身体强壮不惧寒冷，却忽略了段恒，准备的衣物并不足够御寒。

　　夜半山林之间的鸦雀飞起，鸣叫声惊醒了陆洺风，他醒来时发觉，段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缩进了他怀中。

　　陆洺风抱着段恒，感觉他缩成了很小的一团，脸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半个身体都趴在自己身上。

　　段恒很轻，但是有点瘦，这么压在陆洺风身上，骨头稍稍有点硌人。

　　但是当陆洺风稍稍环住他那细瘦柔韧的腰，想将他搬开一点的时候，段恒在睡梦中，又发出了一声抗议的轻哼，脸在他身上蹭了蹭。

　　陆洺风想了想，单手支起身体，将一旁包袱中的衣物都拿出来盖在段恒身上，又将他搂紧了一些。

　　他想起了什么，微微掀开段恒右臂的衣袖，看见段恒在手腕疤痕处缠了一圈布条，而这布条，还是今天在集市上零散卖棉麻布的摊贩上要来的边角料，当时陆洺风还注意到了。

　　陆洺风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出段恒究竟经历过什么。

　　也许是出于对段恒经历的怜悯，也许是因为觉得强行将段恒带离不妥，陆洺风对待段恒，不知不觉之间总是有些纵容之意。

　　即便段恒有时候故意找茬，陆洺风也没有从心底觉得他讨厌，甚至认为段恒别有一种狡黠聪慧的处世之道，而到了段恒乖巧听话的时候，陆洺风更是会不自觉的将段恒当做弟弟来照顾。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合了眼缘，陆洺风自忖这些年来江湖历练，性情已经冷淡了许多，倘若换个人这样折腾他，他早就甩开手一走了之了。

　　而他虽然不明所以，却总有种敏锐的直觉，让段恒和岑远峰、许卿容这两个气质里就带着些邪性的人再混在一起，于段恒而言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次日段恒醒来的时候，陆洺风已经起身收拾行李，整理马匹了，见到段恒睡眼惺忪的，就给他水壶喝水，让他吃点干粮。

　　不知道是不是陆洺风的错觉，从这天起，陆洺风觉得段恒对他，变得温和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