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4、圆谎

　　陆洺风几次试段恒额头的温度，发觉他渐渐退烧了，陆洺风放了心，后半夜靠着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待到陆洺风听到街上传来的鸡鸣声，一个激灵醒来，天已经亮了。

　　陆洺风活动了一下稍稍有点发麻的身体，看见段恒仍在安睡，脸色白皙中仍然透着一点微红，但已经不烧了。

　　他侧躺着，挺秀鼻梁和长睫在脸上留下些许阴影，看着确实非常显小。

　　陆洺风看了段恒一会，觉得他这会这么睡着真的很乖，连被子都盖得严严实实，又觉得段恒这个长相气质，看着就不会是一般出身。

　　这时候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是从楼下上来的，陆洺风起先没注意，后来发觉不对，迅速起身，从桌上拿起裹在布里的刀，背在身后。

　　与此同时，门被一脚踹开。

　　那动静不小，陆洺风侧头看了一眼段恒，果然段恒眉毛皱起，长睫颤动，然后睁开了眼睛。

　　还不太清醒，明显带着点刚醒来时的愠怒。

　　“我们来公干，”门口涌进来几个戴着幞头、手握横刀的官差捕役，领头的向着陆洺风道：“你是干什么的？”

　　另有人走向床边的段恒，段恒本来准备起身，但是稍稍掀开一点被子便察觉异常，马上就不动了。

　　最先走到床边的那捕役笑了笑：“怎么，这兔儿哥还藏着什么好东西不成？”

　　陆洺风眼见那捕役要动手掀开段恒的被子，马上一步上前阻止住，他知道这公差说的是下流话，余光看见段恒气得脸色通红。

　　陆洺风按着被子，道：“官爷说笑了，这是我弟弟，还生着病呢，当心过了病气给您。”

　　他嘴上客气，手劲却不小，拿开了那捕役的手，同时按着段恒的肩膀让他躺下。

　　那捕役正要发作，领头的叫了一声“王三”，那人瞪了陆洺风一眼，撤开了，领头的官差看着陆洺风，道：“刀打开看看。”

　　陆洺风十分淡然地将布打开，将刀鞘上刻的“威远镖局”四字给那官差看。

　　本朝特色，官中对民间武器管制不算严格，但一般人不会佩刀带剑，官差见到了总要盘问一番。

　　陆洺风当年在威远镖局走过镖，蒙镖局当家的赠过刀，这时候就将说惯了的托辞拿出来，道：“小人是镖师，这把刀在琼州府也备过案，出来带惯了。”

　　领头的官差要看他的刀，陆洺风大大方方地给了，那官差拔刀出鞘，看着刀身上的凛然寒光，赞道：“好刀。”

　　陆洺风这时候看见掌柜的站在门口，冲陆洺风做了个手势。

　　陆洺风会意，翻手入怀取出二钱银子，不动声色地放到那领头的手中，道：“官爷们辛苦，一点酒钱，不成敬意。”

　　那官差见状，便将刀和刀鞘顺手交给陆洺风，陆洺风看都没看一眼，随手还刀入鞘。

　　“刀法不错，”官差点头，说：“听人说客栈里有人带兵器，过来瞧一眼，最近这正不太平的很，好几家黄花闺女被糟蹋了。”

　　那官差目光又在段恒脸上扫过，又问道：“这真是你弟？”

　　话是问陆洺风的，目光却看向段恒。

　　陆洺风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唯恐段恒此时说些什么，节外生枝。

　　段恒看着那官差，唇角翕动。

　　陆洺风眼见情况不对，马上准备截断这话头，但接着，段恒望向他，忽然说：“哥，我头疼。”

　　声音轻软黏糊，像是病中撒娇。

　　陆洺风于是把桌上碗里的药渣拿给段恒看，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一会再喝一碗药就好了。”

　　那官差于是挥了挥手，要带众人离开，又对陆洺风道：“你弟长得比姑娘都俊俏，也得好生照看着。”

　　陆洺风点头，将这帮大爷们送到了楼边，那掌柜的向官差赔着笑，又以眼神向陆洺风示意抱歉。

　　陆洺风倒是无所谓，转身回了房间。

　　段恒此时正在穿衣服，已经穿到了中衣，见陆洺风进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整理自己。

　　陆洺风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段恒，也不着急，静静等着。

　　段恒穿好了衣服，陆洺风看他举手投足之间不徐不疾，从容有度，还有种芝兰玉树的气质，越看越觉得像是个贵公子。

　　接着，段恒端起了放在床边柜子上的药碗。

　　陆洺风以为他是难受想喝药，正准备走到他近前，段恒就毫无预兆地，将那碗朝着陆洺风狠狠扔了过来。

　　耳畔劲风拂过，完全出乎陆洺风意料之外，但他只是顺手就一把抓住了碗。

　　段恒此时的眼神里全是恨和怒意，陆洺风才反应过来段恒是要干什么。

　　陆洺风不知道段恒又是哪来的火气，但他看着他这模样极其不顺眼，决意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收拾这小崽子一番，于是就将脸色沉了下去。

　　陆洺风将碗往桌上一扔，发出“咣当”一声重响，又向段恒一步走近。

　　段恒眼神晃动，不由得后退一步，被床绊了一下，险些摔在床上。

　　他显然是怕了，却拼命忍住，又站直了身体。

　　陆洺风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段恒，声音冷峻地问：“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段恒垂眸，躲开陆洺风的目光，要离开床边，但陆洺风伸出一臂，拦住了他。

　　陆洺风：“不是挺厉害的吗？又怕了？说清楚，刚才为什么砸我？”

　　段恒被他困在方寸之间，反倒又镇定了，抬头冷冷地看了陆洺风一眼：“爷乐意。”

　　陆洺风顿时感觉到了稀奇，这应当算是段恒从被他带走之后，第一次与他交谈。

　　陆洺风拽住了段恒的衣领，逼迫他直视自己，问：“你要当谁的爷？”

　　段恒一定怕得狠了，陆洺风知道，他分明恐惧得睫毛都在抖。

　　但他此刻却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面对陆洺风的气势，丝毫不肯退让，竭尽全力地用强装出来的漠然语气道：“你管老子。”

　　陆洺风：“……”

　　陆洺风本来有三分火气，顿时就被激成了七分。

　　陆洺风将段恒往床上一扔，段恒整个人重重地跌了上去，陆洺风看到他眼眶顷刻间红了一圈，以一种异常仇恨的目光望着自己，冷声道：“直娘贼，有本事你杀了老子！”

　　陆洺风难以相信一个这样俊美漂亮的小孩，开口就是这样的粗俗言语，他这么骂人，说不出地更胜市井流氓十倍，陆洺风的七分怒腾得就烧成了十二分。

　　他将段恒翻过身去，将他用力挣扎的双手扣在身后，冷冷道：“你再骂？”

　　段恒侧脸压在床上，还想艰难转头瞪视他，冷声道：“杀千刀的混账……”

　　陆洺风一巴掌扇了下去，房间中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段恒未尽的话瞬间消了音。

　　陆洺风眼看着段恒睁大了眼睛，脸色极其迅速地变红。

　　接着段恒竭尽全力挣扎起来，陆洺风毫不留情地又揍了他一下，同时冷冷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段恒额头上浮现出细汗，说：“你先放开……”

　　没等他说完，陆洺风又是一掌。

　　段恒急得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没有在骂了！”

　　陆洺风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为所动：“那你要当谁的爷？”

　　段恒脸色通红，不答，陆洺风抬手作势要扇，段恒马上道：“陆大侠，你是我的爷行了吧，放开我，求你了！”

　　“那倒不至于，”陆洺风心里失笑，勉强绷住了脸色，道：“你叫我一声陆大哥倒是应当的，昨夜你发烧，我半宿未眠地照顾你，来，说声谢谢陆大哥。”

　　段恒此时已经彻底蔫了，他闭了闭眼睛，数息之后才小声说：“谢谢陆大哥。”

　　陆洺风放开他，摸了摸他的后脑，道：“这才乖，年纪小小的不要不学好，再用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骂人，我还揍你。”

　　陆洺风起身，将一旁的椅子拖过来，大马金刀地敞开两条长腿坐上去，双臂抱在胸前，等着段恒。

　　段恒此时坐起来，慢慢地整理散乱的长发和衣服，整理好了，就垂头坐着，看着是一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乖巧模样。

　　陆洺风觉得他这样子顺眼了许多，等他坐好，就接着问：“说说吧，你有什么不满，刚才好端端的，为什么砸我？”

　　段恒一动不动。

　　陆洺风又焦躁起来，就在他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段恒开口了：“你脱我的衣服。”

　　陆洺风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是为了这个生气，本来想说你又不是个姑娘，却想起刚才那官差随口乱说，段恒明显动了气。

　　陆洺风混久了江湖，多少知道点，就答道：“你放心，我不是那号人，你不用听那蠢材放屁。”

　　但陆洺风看到段恒如此敏感，忽然想到他生得这样好看，不会武功，流落江湖，是不是有过什么糟糕经历？

　　陆洺风就脱口而出：“怎么了，有人欺负过你吗？”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陆洺风立刻觉得自己犯了傻，恨不得马上把这句话吃回去。

　　而段恒不答，陆洺风感觉气氛顿时凝滞了起来。

　　陆洺风试探着问道：“段恒？”

　　段恒这时候却抬起头来，直视陆洺风，露出一个带着点嘲讽的笑容，但神情却是十分轻松的。

　　陆洺风见他这反应，看来是没有了，不由得替他松了口气，又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笑你闲吃萝卜淡操心，”段恒仍旧笑：“陆大哥，我的过往与你何干呢？你凭什么问我，又凭什么一副替我担心的样子？”

　　陆洺风看着段恒的神情，听着他说这句话，觉得他是在嘲讽自己，可是“陆大哥”这称呼，又叫得很诚心，一时之间，有点转不过弯来，不知道段恒这算是什么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