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28、埋伏

　　数日来段恒和陆洺风都一直处于一种低沉的情绪之中。

　　段恒知道陆洺风心情有多么焦灼沮丧，但他之前担心的，陆洺风会因此生他的气的事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

　　甚至陆洺风偶尔开口，还是在宽慰他。

　　做人做到这份上，段恒横看竖看，只觉得陆洺风是他从未曾见识过的纯善好人。

　　段恒不知道此次洛都之行，对他自己而言会意味着什么，但他想在接回灵儿后，就如陆洺风所说般前去云锦山习艺，唯有在陆洺风、灵儿身边，他才能真正安宁平静。

　　而随着日渐接近洛都，段恒越来越沉默寡言，心绪不宁起来。

　　他的人生分为截然两半，前十八载逍遥岁月，无忧无虑，遥远的已经恍如前世。

　　在过后寒苦无依、四处飘零的日子里，往昔全化作一场回不去的旧梦。

　　离洛都越近，曾经种种就越是盘桓在心中，距离洛都尚有数百里之遥的时候，段恒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但他强忍着，竭力不在陆洺风面前显露出异常。

　　一路上他们逢人就打听有关左丘钧一行人的行踪，毫无疑问，知道的人极少，陆洺风也日渐焦灼，段恒心中只有更愧疚，也不常说话。

　　半年多以前陆洺风带着他一路赶往巴郡，与如今氛围完全不同，段恒有时候会有点想念那段日子。

　　在距离洛都两百里之遥的时候，他们赶了一天路，在山林破败的道观中休息。

　　这时节连早春都算不上，晚上冷极了，段恒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紧靠着陆洺风睡，陆洺风生好火，顺势将段恒搂在怀中，道：“睡吧，我来看着火。”

　　段恒看着陆洺风眼底的乌青，道：“陆大哥，你睡吧，这两天你接连守夜，该换我了。”

　　陆洺风摸了摸段恒的头，闭眼就睡着了。

　　陆洺风可以盘膝靠墙拄着刀睡着，还能单手揽着段恒让彼此取暖，段恒有意想让陆洺风休息得舒服一点，但是陆洺风太累了，段恒又舍不得叫他。

　　段恒将头靠在陆洺风肩膀上，听着他绵长细微的呼吸，只觉得得这一刻的安宁，便是一刻的安宁。

　　陆洺风听闻他与封无尽的关系，没有介意什么，这一路来，他还是从不避忌与段恒的这些肢体接触。

　　段恒在他身边，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重新变回了小孩。

　　或者说是少年时，走到哪有人宠到哪的时候。

　　他在常混的一群人中年纪最小，长相最俊秀漂亮，跟着周惟转来转去，高兴时能管几个熟识的世家子弟叫哥哥，别人都笑说担不起，但其实都喜欢他偶尔这么叫。

　　段恒那时候太知道怎么讨人喜欢了，周惟就是同辈里最宠他的那个。

　　他从小就很喜欢周惟这个兄长，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是处处情真意切的真心。

　　倘若周惟知道他离开洛都之后过的日子，会怎么想呢？会觉得他可怜吗？

　　段恒发着呆，又忍不住去看陆洺风。

　　陆洺风闭上眼睛的时候，没有了浸润在眼底的温情，就因为立体深邃的轮廓，显得冷肃。

　　段恒看着陆洺风鼻梁上微微拱起的驼峰，不由自主地设想，如果周惟是像陆洺风一样……

　　可惜这世上从不存在什么假设。

　　但也好，也好，人生行至山穷水尽之处，又让他见得一线柳暗花明，哪怕回洛都会是阴谋，会是去赴死，会是再度万劫不复，那也能感受到这最后一点纯粹的温情。

　　距离洛都两百里，在回去之前，他必须得将洛都他们可能面对的一切告诉陆洺风。

　　段恒在火光中缓缓思索措辞，想的眉目间渐渐全是哀戚。

　　陆洺风睡着不久后就醒来，酣然无梦，自觉仿佛已经睡了许久。

　　他一低头，就看见段恒发呆的侧脸。

　　他又在伤心，陆洺风知道，洛都于段恒而言是个伤心地，也许跟他那天在岑许二人面前提起的早逝的娘有关系。

　　那天又听到他提及兄长，陆洺风有时候琢磨他是不是世家中庶出的小儿子，他见过有钱人家非一母所生的兄弟为了家产争得头破血流的模样，段恒的娘早逝，也许与此有关。

　　陆洺风上次逼问之后已经后悔，所以他决意再不问什么了，他想段恒如果想说，就会对他说的。

　　陆洺风宽大的手掌抚上段恒的头，温声道：“你睡会吧。”

　　段恒从回忆中清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眼睡了。

　　陆洺风等他睡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破庙门外寒风呼啸，林中依稀有野兽咆哮，后半夜陆洺风昏昏沉沉地估算着去洛都还要多久。

　　但可惜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夜。

　　陆洺风察觉到异常时，忽然从半寐中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一脚踏灭了火堆，段恒同时惊醒，睁圆了眼睛看他，陆洺风搂住他的腰，就势在地上一滚。

　　箭矢击中在地面上，发出犹如落雨般密集的金铁交击声。

　　陆洺风抱着段恒藏身在破败道观石像之后。

　　门外传来两匹马的长声哀嘶，接着就是重重的倒地声音。

　　一轮箭雨之后，一切都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陆洺风拿起几只撞在石像上落地的箭，发现箭簇都是由精铁铸造，簇头长度、弧度和重量几乎无异，比民间打铁匠人给猎户所做的箭镞看起来强过太多。

　　段恒的手无力地攀在陆洺风小臂上，陆洺风身体与段恒相挨，听到了段恒的心在怦怦狂跳。

　　他的脸色惨白，浓黑的睫毛压下去，更黑白分明地显得眼睛亮得惊人。

　　数息后段恒叹息一样地轻声道：“是有人要杀我。”

　　第二轮箭雨接着猝然而止，陆洺风横刀挡着，倘若没有面前的石像，他护着段恒，在这样密的箭势之下，必定吃力。

　　整个破败道观在须臾之间被这样的箭雨射成了筛子。而这是个很小的道观，方寸之间，只有前门能出去。

　　陆洺风抱着段恒耐心等待。

　　一炷香之后，有焦味蔓延进来，火势顺着寒风，顷刻而起。

　　陆洺风叹了口气，伸刀将前面地上的行礼勾过来，取出里面的钱财，然后向着身后的泥墙狠狠数脚，将泥石墙生生踹出一个洞来。

　　接着便是数剑从墙后砍来，陆洺风早有准备，将段恒向身后一推，顷刻间与几名好手都交上了手。

　　他动了杀心，也下了杀手。

　　段恒只感觉自己心脏狂跳，他还从未曾间陆洺风出过这样狠绝的刀法。

　　快如雷霆，迅如闪电，顷刻之间两名拦路黑衣人的脖颈便被刀锋豁开，有人提剑就向段恒刺来，段恒手忙脚乱地反身躲开，而下一个瞬间，陆洺风已经横刀挡开攻击。

　　陆洺风教段恒，天下武学，有力量的加持，于招式之间，讲究的就是手眼身步法，段恒今天见识到了。

　　黑衣人中当先一人，与陆洺风动手，一把快剑密集得周围全是剑影，马上就拖住了陆洺风。

　　其余数人向段恒围过来，段恒在刀光剑影之下，已经躲得左支右绌。

　　一切发生得太快，眼花缭乱，段恒连他们的招式都看不清楚，只是本能地躲开敌人攻击。

　　无可避免的一刀迎着面门劈过来，陆洺风就回身救援，段恒看到陆洺风为了救自己被人砍到了一刀，而在这一刀之后，陆洺风也反手杀了那个逼近他的人。

　　段恒来不及惊呼，陆洺风就拽着他趁着空隙狂奔出道观中。

　　段恒跟着陆洺风疯跑，只觉脚下几乎要跑得悬空，但接着，陆洺风将段恒直接扛了起来，发足狂奔，段恒跑得血都快咳出来了，在陆洺风身上也没觉得轻松，他快要被陆洺风的肩膀硌吐了。

　　远处滔天火光中，段恒看到一个修长高瘦的人影拉开弓，朝他们射过来。

　　段恒看到对方犹如鹰隼一般的眼睛，他的瞳孔瞬间紧缩，大喊道：“箭！”

　　接着陆洺风一脚悬空，带着他滚下山坡。那一箭也由此钉在树上，直没其中。

　　陆洺风和段恒在地上滚了数圈，段恒头被陆洺风的手护着，还是感到摔得七荤八素，等他竭力要扶起陆洺风时，却摸到了一手的血。

　　段恒的声音瞬间虚了起来，他叫道：“陆……”

　　陆洺风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接着又一把扛起他，飞速狂奔。

　　陆洺风最后停下的时候，段恒已经无从判断他究竟跑了多远，他在陆洺风背上不敢挣扎，待陆洺风一放下他，他就立刻要检查陆洺风的伤口。

　　陆洺风以口型道：“无碍。”
　　接着揽着他，让两人一起嵌入了枯死的古木与泥地之间的缝隙中。

　　陆洺风将刀横在身前，一只手紧紧搂着段恒。

　　远处人声渐渐喧嚣起来，那群黑衣遮面的杀手还在寻找他们。
　　陆洺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前面的空地，握刀的手十分用力。
　　这里空间实在狭窄，段恒一侧头，呼吸就吹到陆洺风脸上，他的唇几乎能碰到陆洺风。

　　此刻陆洺风身上全是血腥气，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又马上放开刀，抓起地上的冻土里的湿泥，往身上脸上随手一抹。

　　段恒自己身上没有一点伤，他握住陆洺风的左手，感觉到其中的温暖。
　　陆洺风却仿佛是担心他害怕，伸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段恒在这一刻忽然有点想哭，就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了陆洺风一些。

　　时间仿佛过得无比迅速，又好像无比漫长，段恒能清楚地察觉到陆洺风的身体没有之前那样暖和，他心中就恐慌起来，觉得陆洺风是不是失血太多。

　　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慌张地想要检查陆洺风胸口的伤，但陆洺风温柔而强势地按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极轻极轻地说：“没事。”

　　段恒侧头，看向陆洺风，眼中全是哀伤，还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