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22、被掳

　　次日常神医听闻段恒不愿收钱的事情，起先拒绝，后来拗不过，转头就每月给陆洺风一两银子，陆洺风坚辞无果，只得收受。

　　从初冬至深冬的三月，他们这凑成的一大家子人过得格外快意。

　　灵儿读书识字的本事突飞猛进，她和段恒的体质都有了极佳的提升，加上赵念明，他们三个的武功不说精进到什么程度，也都算的上是入门。

　　灵儿这小半年来个头又蹿了些，已经可以预见到将来会是个高挑的美少女，段恒每天帮她扎头发，带着她读书认字，还带着灵儿给挑选衣饰搭配颜色，陆洺风发觉这两人之间是越处越好了。

　　初雪降下的那天，难得休息，灵儿和赵念明在雪地里堆雪人，段恒就在廊下看雪，陆洺风陪着灵儿玩了一会，坐到段恒身边，听到段恒说：“明年开春，灵儿要是能讲话就好了。”

　　陆洺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听到段恒那既忧虑且寄望的语气，便倏然觉得段恒是将灵儿也视作了亲人。

　　是啊，灵儿要是会说话，可该有多好。

　　转眼就将是腊八节，接着就是过年，陆洺风和段恒去街上采备年货，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巴郡富庶，这些年来没有天灾，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集市上的喧嚣热闹，能迷了人的眼睛。

　　两人牵着马，买窗花、取新装、买米面、买了鲜鸡活鱼和猪肉，一直到最后马身上驼满了东西，陆洺风和段恒都很高兴，尤其是段恒，一直笑意盈盈的。

　　两人走到酒楼旁的时候，陆洺风要去买点好酒，常神医、陆洺风和段恒都算是能喝酒的，临到年节，正好多喝点。

　　于是段恒就在楼下看着东西，陆洺风进去买酒。

　　这本是过去数月间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场景，段恒看着陆洺风高大的背影跟随伙计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竟不自觉地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是他过去数年间过得最为安逸的日子，很多事情，他都已经不再多想了，每晚与陆洺风同榻而眠，连往日如幽灵般徘徊不去的噩梦，都不怎么再做了。

　　此刻的段恒很快乐，他已经想象到他们在院子里就着雪夜美景喝酒暖身的情景了。

　　酒是冷冽的，喝下去就会从五脏六腑暖到手脚……

　　不，陆洺风一定不许他喝冷酒，他会将酒温好了再给他。

　　一块雪球砸在段恒的背上，迫使他回过神来，段恒回头，脸上慵懒闲适的神情同时消失。

　　……是他们。

　　许卿容见到段恒全身裹在黑色的锦帽貂裘之中，更显得一张脸雪白，顿时就红了眼眶。

　　近半年来，她没有一天没在惦念段恒，每次担忧段恒过得不好，就会生气发作岑远峰，岑远峰只是默默地被她说，但许卿容自己也知道，岑远峰担忧段恒之心，绝不会稍稍少于自己。

　　而段恒此刻看起来没有丝毫不好，他像是个出游的富家公子，脸上没有病恹恹的厌倦神色，身板挺直，白皙俊美，安然闲适，往那一站，就是一副什么画都描绘不出的绝世风景。

　　通身的贵气，又带着点漫不经心，许卿容刚才乍一看到这情景，就觉得少年段恒在洛都时，一定就是这副模样。

　　看来陆洺风对段恒很好，至少舍得把他们给他的钱花在段恒身上。

　　许卿容刚稍稍放下点心，就在段恒看向他们的目光中，觉察出了不对。

　　她以为他一定是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的，他一定是会想念他们，向他们快步走来的。

　　但在段恒惊讶过后的瞬间，许卿容就捕捉到了段恒眼中的犹豫。

　　许卿容不由得和岑远峰对视一眼，岑远峰向着她极轻地点了个头。

　　多年默契，许卿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转头看向段恒，向段恒微笑，伸手招他，无声道：“段恒。”

　　于是段恒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酒楼，然后举步向他们走来。

　　段恒的脚步轻而迅捷，这一刻他的目光中终于带上了一点克制的欣喜。

　　天又下起了雪，很快纷乱，段恒走过来的这一刻，既短暂，又漫长。

　　他先向岑远峰很快地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望向许卿容，许卿容想起来时路上她和岑远峰打的赌：

　　段恒会先向谁打招呼？

　　岑远峰说是他，许卿容补充说，要先喊出名字的那种。

　　而段恒此时看着她，说：“卿……”

　　只发出很轻的音节，淹没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许卿容就看到岑远峰伸手在段恒后颈上轻轻一捏——

　　段恒就晕了过去。

　　岑远峰搂着段恒的腰转过了墙角，许卿容踢碎了道旁留下他们足印的雪，环视周围，来往的人很多，却各个行色匆匆，注意不到他们这里。

　　段恒的马打了个响鼻，许卿容转身追上岑远峰隔过一条巷子的马车。

　　岑远峰在外面当车夫，她在车上让段恒枕着自己安睡，她看着段恒长长的睫毛，心里很快乐。

　　她赌赢了。

　　*

　　段恒醒来时头晕目眩，坐着缓了一会才感到好些，许卿容将一碗白粥递给他，段恒接过，然后放在床头桌上，问：“我们现在在哪？”

　　“我们，”许卿容重复道：“终于又是我们了。”

　　“是哪里的客栈，我睡了多久？”段恒环视四周，看见门边站着抱着双臂的岑远峰。

　　许卿容犹在快乐地自说自话：“差点以为今年这个年我们不能一起过了。”

　　段恒心中一阵烦躁，他皱起眉，神情看起来既落寞又无助。

　　“今天便是除夕，你想喝酒吗？粥只是先让你垫一垫的，我们叫了一桌子菜来……”

　　岑远峰走过来，按住了许卿容的肩膀，沉声道：“他不想听。”

　　许卿容倏然闭了嘴。

　　段恒看了岑远峰一眼。

　　岑远峰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段恒，道：“你有什么想说的，讲。”

　　“我得和陆洺风道别……”

　　岑远峰：“胡扯。”

　　段恒深吸一口气，又不再说话了。

　　房间里的气氛很焦灼，岑远峰低头凝视段恒，眼神像是凶悍的狼。

　　他等了一会，见段恒没有开口的打算，于是说：“你要跟陆洺风道别，他会放你走？”

　　岑远峰已经竭力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一些，他伸手想将段恒的散发捋至耳后，稍作安抚，但是段恒偏过了头。

　　岑远峰的手晾在半空中，又收回。

　　“我们数月前打听到陆洺风的住处，他是个硬点子，不好对付，所以我们一直在等，等旁人送你去洛都的机会，结果路上始终等不到，又打听了一段时间，为了不被陆洺风察觉异常，始终不现身。卿容说你过年一定会想喝酒，我们在酒楼附近等了好多天了。”

　　段恒知道岑远峰和许卿容隐匿行踪的本事，他想起陆洺风，不知道陆洺风出来后找不到自己，会怎么想，于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岑远峰冷笑了一声，道：“你是一点都不想我们啊。你在惋惜，不想回来？”

　　房间中一阵沉默，半晌后段恒道：“我已经习惯了，我会一生漂泊，居无定所，白天还能见到的人，晚上余生就再也见不到了。”

　　岑远峰追问：“所以呢？”

　　段恒目光游移，望向别处，答道：“所以我以为当日竹林一别，会是我们之间的永别，我那时候已经不舍过了。”

　　岑远峰将段恒的头偏过来，迫使段恒与他对视。

　　“陆洺风对你来说会是如此，”岑远峰道：“我不是，卿容不是，我们会死在一起的，恒儿。”

　　岑远峰眼中执拗异常，仿佛燃着熊熊火光。

　　段恒心中说不出的厌烦，挪开岑远峰的手，他与他对视：“如果……我不用死呢？”

　　岑远峰眼神中的火光瞬间凝固，一息之后他咬着牙问：“陆洺风为什么不将你送到洛都了？他待你如何？”

　　段恒：“他认我当弟弟，他比我曾经的兄长更像我亲生的哥哥。”

　　岑远峰顿了顿，僵硬地冷笑道：“你胡扯什么？你凭什么觉得他对你好，不是别有所图……”

　　“图什么？”段恒的声音瞬间冷了下去，道：“他和谁都不一样，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段恒重心不稳，倒在床上，牙齿刮到口腔，就有细细的血线从嘴角流下来。

　　许卿容“腾”得站起来，剧烈而急促地呼吸，她在岑远峰与段恒对话的数个瞬间都红了眼眶，此时唇角翕动，什么都说不出。

　　段恒沉默地擦了擦嘴角，道：“打人不打脸，封无尽都知道。”

　　段恒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许卿容就扑上去挡住了即将发疯般发怒的岑远峰，自他们相识以来，许卿容还没有见到岑远峰如此刻般生气，她怀疑自己若是不拦着，岑远峰会失手杀了段恒，而他力道大的吓人，许卿容焦急大叫道：“远峰！远峰！”

　　千钧一发之际，岑远峰还是收住了，许卿容看到岑远峰目眦欲裂，然后又从愤怒转成了一种恨意。

　　许卿容回头，看见段恒一边脸肿了起来，他的神情却很冷淡。

　　岑远峰转身离开，临走时一拳砸在门上，将门轴砸的凹陷了进去。

　　许卿容手忙脚乱的，开窗抓了一把雪，覆在段恒的脸上，段恒沉默地坐着，呆呆地看着远处跳动的烛火。

　　半晌后许卿容说：“段恒，你不能这样，太冷酷无情了，你怎么能在他面前提起封无尽？他是为了你……”

　　段恒抬眼看向许卿容，忽然道：“以前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了，卿容，我们分道扬镳吧。”

　　许卿容的动作停了下来，敷在段恒脸上的雪逐渐融化，滴落在段恒肩膀上，洇开一片深痕。

　　许卿容的泪从眼中滚落，她的神情最后定格在一个温柔的微笑上，丹唇一张一合，她耐心地说：“不行的，段恒，我们当初拼了命也要救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这么薄情寡义的。”

　　“远峰说的对，你欠他两条命，欠我一条，我们是要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