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11、休整

　　陆洺风其实有点看不得段恒明明伤心，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抽了什么风，要这样郑重地当段恒的哥。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的路途中他们乔装兄弟，也许是因为意识到明日与李三交涉的时候名不正言不顺，也许只是因为刚才睡梦中叫哥的段恒令他心软，又也许只是段恒提出了这个要求……

　　陆洺风就这么就坡下驴地答应了。

　　月色下，段恒侧过身看他，仿佛被这一声震到，眼神里有种莫名的情绪。

　　陆洺风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局促：“你要是……”

　　“从前还没有人这么叫我，”段恒笑了笑：“大哥。”

　　这声大哥和往常段恒这么叫他的时候，既相似又有些不同，两人心照不宣，陆洺风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好了，明天李三问起，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说，他和段恒投缘，已经认段恒做弟弟，只有他能送他到京城。

　　而段恒这声大哥叫出来以后，陆洺风觉得他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在路途中的那种亲近，不，还要更亲近一些。

　　等到陆洺风抱着陆灵儿，带着段恒来到桌前的时候，常神医已经如风卷残云一般吃饱了饭，正准备起身离开。

　　陆洺风顿时忍不住道：“常神医，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吗？”

　　常神医一边剔牙，一边要说话，看见段恒，却一怔，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段恒一眼。

　　段恒早已经听陆洺风介绍过常神医，知道他脾性古怪言语尖酸，也不以为意，微笑道：“神医好。”

　　常神医放下牙签，撸起袖子，示意段恒伸手。

　　段恒乖乖照做，常神医探了探他的脉，道：“年轻人，瞧你脉象这虚的劲头，气血也忒不足了些。”

　　陆洺风神情有些紧张：“怎么个意思？”

　　“他得歇歇，”常神医道：“等下我给你开个方子，养着吧。”

　　陆洺风就皱起了眉，怎么一个两个的大夫，见了段恒就要给他开药？

　　陆洺风转头交代小学徒让厨娘重新炒几个菜来，段恒说不用麻烦，陆洺风：“好不容易不用赶路，来的第一天是客，吃点好的。”

　　嘱咐完，就将常神医拉到一边，紧张地问：“他是有什么病吗？”

　　“还行，就是太虚弱，”常神医摇了摇头：“肾气虚弱，惧冷怕热，失眠嗜睡……”

　　“我看他脸不黑，头发也不少……”陆洺风马上问道。

　　“扛造吧，生来是这么个俊俏模样，得病了面貌上也不怎么显，他肺经不通，也不显惨白之象，”常神医不以为意：“生北居南，水土不服，胃也不算太好，一副不利饮食之相。”

　　陆洺风：“……还有什么虚？”

　　“心脾两虚，”常神医：“可能常年抑郁。”

　　陆洺风闻言，眉头皱得很紧。

　　常神医：“嘶，我怀疑……”

　　“什么？”陆洺风接着问。

　　“没什么，”常神医接着道：“他应该睡不好觉，多梦少眠，容易梦中惊醒。喝点药调理调理，平时多动，休息足了会好些。”

　　陆洺风：“可是我一路带他回来，他晚上睡得都挺好。”

　　“那是累了，”常神医道：“其实多动动是有好处的，体质太弱了，不然可惜了，这么年轻，得练。”

　　陆洺风点头如捣蒜，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可以教他点功夫吗？”

　　“当然可以，”常神医道：“顺带教我那小徒弟一起练练。”

　　于是吃饭时，陆洺风就开始研究常神医和之前那郎中给的两张药方，其中所配的诸多药材，都是滋补之物。

　　段恒催他吃饭，陆洺风没听，段恒就凑过来和他一起看，问：“大哥，我不是有了什么不治之症吧？有这么严重么？”

　　陆洺风把他的脑袋推到一边：“吃你的，没事，明天起来跟我锻炼身体吧。”

　　*

　　段恒洗漱过后，回到房间，躺下，却又睡不着了。

　　他侧头看着窗外浸润庭院的月光，想起陆洺风在饭桌上向他说要教他一些拳脚功夫，既能防身，也能锻炼身体。

　　段恒在那一刻很震动，因为他从前求人教他，但那人只是看着他，嘲讽地笑了笑：“学功夫做什么？你这个年纪开始学，学个三拳两脚，也没有用处的。”

　　他又看着他，一脸戏谑，说：“你要是真心想学，就拿出点求人的态度来。”

　　段恒后来就不再提这个话了。

　　他将想要学武功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后来跟岑许两人一起的时候，也没想起来提。

　　可是陆洺风说要教他武功的时候态度那么自然随意，段恒一怔之后答道：“恐怕我学不会。”

　　陆洺风仿佛唯恐他不肯学似的：“你这么聪明，有什么学不会的？何况重在强身健体嘛，听大哥的，练上三个月，没有坏处，我教你。”

　　段恒于是问他为什么是三个月，得到了陆洺风要他先休整三个月，再亲自送他回京城的答案。

　　他又解释说一般来说，温养身体的药得起码喝上三个月才起效用，在那之前最好别赶路。

　　说这话时灵儿就在一旁拿着小勺子一勺一勺地喝鸡蛋汤，闻言就抬头看陆洺风。

　　陆洺风又向她解释，送段恒回京一个月，他自己赶路回来半个多月，他会和灵儿在一起过年过节。

　　陆灵儿这才点了点头。

　　段恒在那一刻心中泛起久违的融融暖意，早在见到陆洺风的第二天，他就试探出了他是个好人，却也没有想到会好到这个地步。

　　是他过去四年间所见过的最纯粹的好人，遇到过的最纯粹的好意。

　　不，也许是他这一生。

　　曾经金樽雀裘、锦衣玉食的前十八年，以他的出身，身边所见，全是好人。

　　而一朝沦落，很多“好人”，恨不得赶着上来踩他几脚。

　　后来离开京城，如雏鸟离巢，哀哀独飞，一无所有，又被卷入从未想象到的深渊之中。

　　见多了恶人、坏胚、疯子、畜生，他在最绝望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还能得到谁的救赎。

　　岑远峰和许卿容，已经是他出乎意料的运气了。

　　但相识不过月余，陆洺风竟然愿意认他当弟弟，他对自己好，好像还挺开心的样子。

　　段恒晚上躺在床上，回想着陆洺风的面容，觉得他长得着实英俊，尤其是那很有特色的驼峰鼻，令他的脸更平添一种非凡的气概。

　　他不笑时很英俊严肃，一笑却又带点憨。

　　段恒很喜欢他这憨气，觉得也许正因为他是个罕见的纯善好人，气质才会如此。

　　段恒心想：我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当年一出京城遇到你就好了。

　　段恒正这么想着，听到门被推开了，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知道进来的是陆洺风。

　　段恒闭上眼睛装睡。

　　他感觉陆洺风走了过来，在床前静默了一会，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陆洺风有一双宽大的手掌，干燥而温暖，触碰他的时候，力道会控制得很轻和温柔。

　　段恒知道刚才陆洺风是照顾陆灵儿去了，睡前也许会给她讲几个故事，这会居然还能想到来看看自己，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弟弟了？

　　要不要睁眼打个招呼？他应该很快就要走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没有陆洺风陪着入睡的夜晚，他好像的确有点不太适应。

　　接着，段恒就出乎意料地悬身半空，他一惊之下，睁开了眼睛。

　　陆洺风将他往里挪了挪，放下来，看着段恒惊讶的睁圆了的眼睛，笑了：“被我吵醒了？”

　　陆洺风躺在段恒身边，道：“睡吧。”

　　段恒诧异：“咱俩一起？”

　　陆洺风十分坦然地答道：“神医家收拾出来能睡的房间就这一间了，我是不是会吵到你？”

　　段恒摇头：“习惯了。只是你不陪着灵儿么？”

　　“孩子大了，她是个小姑娘，当然不能跟我睡。”陆洺风解释道：“做饭和洗衣服的厨娘陪着她睡，这间原本就是我的房间。”

　　段恒环顾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你这里什么都没有，我还以为是客房，衣柜里都没有衣服。”

　　“两身换洗的衣服都被我带着走了，我没在神医家过冬，没有冬装。”

　　段恒闻言：“那你过得真是颠沛流离。”

　　陆洺风本来已经困得闭上了眼睛，声音都模糊起来，一听这句话，却清醒了些，叹道：“唉，我倒没什么，可怜灵儿小小年纪，也得受罪。”

　　这句话是典型的因果倒置，其实他是因为灵儿的病才跟着颠沛流离的，段恒听出来了，但没说什么，道：“会好的，你看她那个机灵劲。”

　　陆洺风对此十分得意，语气都透着一阵轻快：“她的确是聪明，从小就懂事，无论说什么都能明白，很小的时候，也几乎不怎么哭闹。”

　　“那她其实是不想你再离开她的吧，只是没有像一般小孩子那样表现出不舍，你一定要亲自送我去京城吗？”

　　“一定的，”陆洺风听出段恒话音里的小心翼翼，回答得毫无犹豫：“你放心。”

　　段恒没有接话，陆洺风等着等着，几乎快要睡着了，但段恒不睡，他心中就仿佛一直有事情一样。

　　陆洺风问：“段恒？”

　　段恒答道：“你赶快休息吧，陆大哥。”

　　陆洺风惊觉这称呼怎么变回去了，随即他意识到是自己先叫他段恒，他马上道：“阿恒，别的事情你都不用多想，休整的这三个月，养好身体最重要。”

　　“年纪轻轻，五脏六腑都虚，那怎么了得？时辰不早，不要熬夜，更对肾不好。”

　　陆洺风跟医生郎中之流混的久了，开口就是一套保养身体的说辞，结果这时候惊觉自己是在直白地说段恒肾虚。

　　全天下的男人都不愿被人说这个，陆洺风这么直接，已经相当冒犯。

　　段恒：“……”

　　陆洺风反应过来，心虚地看段恒，发现段恒此时的脸色果然有点黑。

　　片刻后段恒道：“哥，别说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