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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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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淮南这几天住在城南看守所。城南看守所坐落于一群小山围成的山岙中,修竹茂林、小鸟啁啾、空气新鲜、环境优雅。那里的伙食还不错,反正赵淮南可以吃得下,他也必须吃得下,他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他得活着,至少也要活到沉冤得以昭雪的那一天。管教也挺和善,并不随便殴打、辱骂犯人,犯人们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鼠头獐脑、面目可憎、穷凶极恶——他们和大街上的行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也许他们也和他一样是受冤屈被关到这儿的。总之,赵淮南对这儿的一切都挺满意。
关于是否对赵淮南采取刑事拘留的强制措施,江南新区公安局意见并不统一。一派观点认为,目前并没有证据证明赵淮南杀害了王吟瑜,而且更重要的是王吟瑜是否已经死亡都不能确认,这种情况下拘留赵淮南既不合法,也违反法治精神。另一派观点认为,尽管王吟瑜是否死亡目前不能确认,但是在王吟瑜的卧室发现了王吟瑜的血迹(尽管不是喷溅状而且形成时间也说不清楚)还有大量的赵淮南的生物检材,最重要的是联合证券搞了个记者招待会和法学家论坛,特别是法学家论坛形成了会议纪要,这给市政府、区政府、市公安局、区公安局造成了很大的压力——道理很简单,这些法学家桃李满天下,而这些桃李现在大多成了官僚的中坚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赵淮南是犯罪嫌疑人,他又选择逃跑或是离境了,后果是什么,大家可以想得到。
辩论的结果不言而喻,这场辩论一结束,赵淮南就被送到城南看守所了。
在城南看守所,赵淮南很难安寝,他几乎没睡什么觉。晚上,围墙外路灯微弱的灯光透过窗户落到他的床边,在秋意里,这是为数不多可以温暖与慰藉他的了,墙角、屋外的秋虫在鸣唱,蟋蟀居多,它们的鸣唱里有了瑟瑟的秋意,这与夏天不同,夏夜里的歌唱都是小提琴伴奏下悠扬的青春诗篇。他于模模糊糊的半睡半醒间,居然梦到了王吟瑜,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还是冷淡,他问她,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她也不理,自顾自地坐在梳妆台前,他有些凄然地看着夕阳正在西下,却突然发现自己满头的白发,他知道他伤了她的心,而她这颗受伤冰封的心任他如何千呼万唤也回不了春了。她悄然地走过来,抱住他,他一哆嗦,竟然抽噎起来。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她依然没有回答他,她摸摸他的脸,便朝外面走去,当她跨过大门的那一刹那,一抹夕阳照在她的脸上,焕然光华,她还是那么美,如他们刚认识时那样。
这几天的变故对赵淮南来说简直是沧海桑田——王吟瑜失踪并被警方怀疑已经死亡,而他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关押。他的事业,他的服装事业,他的蒸蒸日上的服装事业就将戛然而止了,从校办工厂到江南春服装厂,再到江南春集团,幸苦多年的产业就将拱手让于他人。而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他根本看不清楚,也来不及思考,而结局就已经摆在眼前了。他知道,他被一个巨大的阴谋所裹挟,或许将会被黑暗所吞噬。
尽管赵淮南一直怀疑王吟瑜是否真的已死,但悲伤还是毫不留情夜夜来袭,在看守所的这些天,他于迷蒙时,几乎都能梦到她。虽说她性格上比较霸道强势而且控制欲强,但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他们已经成了亲人了,而且,他们的感情还在,他的事情之所以直到今天,与她的支持、理想、辅佐是离不开的。现在想想,在她的冷漠执拗的性格养成上,他也是有责任的,想必是因为他秘而不宣的情人给她造成了困扰,一直萦绕于怀、难以排遣所致,从这一点上来说,她还是爱他的,只不过以一种与爱相反的方式来表现罢了。
这些道理前几天赵淮南已经想到了,在看守所,他一遍又一遍地温习他与王吟瑜的往事,在往事中耽溺得越久,他便越是后悔曾经对她的伤害。在往事中沉沦、不愿醒来是老年人一项既有权利——尽管一直拒绝承认,但他还是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天底下的人,总是会在某一个黎明或是黄昏,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而他是在对往事的追怀中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而他在看守所,又发现老年人的另一项权利——在回忆的残羹冷炙中获得延年益寿的必需营养,回忆已然给了他足够的营养,但他并不靠回忆而活着,他靠信念,他一定要活到真凶落网的那一天。
尽管和王吟瑜已经分居了几年,但赵淮南并没有打算与她离婚,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要与她离婚——这并非是因为周如香没有向他表达过天长地久的想法,而是他一直难以忘记她贤妻良母的模样。记得他们还是住在太平桥的时候,有次他去福建谈生意,被人骗走了500件FIREFLY西装,整整10万元,他去讨要,却被人打了一顿,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却不受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回家,在火车上,他就想整整10万元,她一定会唠叨个没完,怪他没签合同、不要定金就把货发过去。可他到家时,她扒在桌子上睡着了,桌子上还放着留给他的饭菜,他刚坐下,她便醒了,听他讲述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起身过去,抱住他的头,用她饱满的乳轻抚他受伤的脸。其实,他们之间这种互相冷漠、假意绝情、故意惹怒对方的“看谁先说话”的游戏早该结束了,但他们同时具备的互不相让、绝不妥协的坚韧执拗脾气却让游戏愈玩愈久,最终让他们意识到游戏无论以何种方式结束,他们都已经记恨上了对方。
在看守所,尽管赵淮南睡不好,但并不妨碍他做梦,有时,在恍惚间,他睁着眼睛都可以做梦。梦中,那是一个初夏,空气中弥漫着橘子花、海桐花、含笑花还有一些未免花的香气,这些花香混和在一起,实难分辨。缓缓山坡的尽头,是一棵高大的落叶松,而山坡上,都是萋萋的草,微风中,蒲公英的种子驭风起飞,而更远的模糊处,鼠尾草摇曳出一个个多彩的梦。他与王吟瑜一前一后走在山坡上,五月并不明朗的阳光透过浑沌的云彩照下来,有一种不真实的光晕。他伸手去拉她,她却缩回了手,也不看他。她对他还怀着幽怨,也很少和他说话,对他所有的问话,基本都不予搭理,只是有时,她会定定地看着他,既不怨恨,也不深情。
现在,王吟瑜生死不明,赵淮南却作为嫌疑人身陷囹圄,而且他们一起创办的江南春集团也危在旦夕形、将落入他人之手。还有,他们的女儿赵玉颜不知要如何面对丧母之痛和父亲的牢狱之灾。想到这里,赵淮南的心如刀割、心乱如麻,他既后悔当初没有听王吟瑜的话签了那份暗藏杀机的对赌条款,也后悔在王吟瑜生前没有对她好一点,而现在也无可补救了。现在面临这样的乱局,他一时不知道如何理出头绪。
这些天,张玉良的心情也不宁静。自从与沈家秀离了婚后,他也动过与她重修旧好的念头,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决了,因为和她在一起时,他一点也不快乐,她一点也不理解他,总是用他物质上的匮乏来逼迫他放弃更多的权利,即使是他一项权利也不剩,他也无法取悦于她。她与钱均夫的恋爱纷争,他也听说了,钱均夫与孙国维曾经是朋友,他在江南律师事务所也是见过的。她与胖子的相亲闹剧,他也亲自去现场处理过,这些都让他对沈家秀更加没有好感,更为鄙薄。她与王一刀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其实他一点也不关心她的事情,也不想打听她的事情,这些都是一些好事的群众告诉他的。
自从李明柔的案子代理结束后,张玉良充分享受了名望带来的好处。名望让一些公权力机关对你趋之若鹜,而与这些权利机关的紧密联系,也会给你带来诸多的方便与好处。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没有哪一个律师不在期待这个的良性循环从天而降。
当然,与赵玉颜的事情,他也不得不认真考虑。赵玉颜的自身条件与家境太好,好过他太多了,这种天壤之别般的巨大差异,他无法忽略,这也许并不是他想要的爱情。他想要的爱情其实简单,朴素的女子,朴素的爱,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他总结出三个词:温柔、善良、不虚荣。但其实他这样的要求并不简单,现在的社会,流行的是物质至上、享乐至上主义,而素爱主义已经不流行了,被埋入历史的坟茔了。由赵玉颜的事情,他也想到顾险峰这家伙真不厚道,自己把他当兄弟,帮过他那么多的忙,他却背后插一刀,向赵玉颜表白他那混乱的意识流般的爱情。
王吟瑜的失踪也直接导致赵玉颜精神崩溃,并继而引起了她体内蛋白质、脂肪、水分、无机盐的流失——她原本红润饱满的双颊渐渐露出如北京周口店猿人一样的高高颧骨,丰腴的胸部逐渐枯萎干涸成了秋季的季节河。她把太阳花幼儿园交给副园长打理,便整天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关心,只是睁着大眼睛,失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在那里可以找到妈妈的下落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无踪迹的快乐时光。
张玉良去蓬莱阁看赵玉颜时,遇到陶阿姨正在煲老母鸡汤,老远就能闻到鸡汤的香气,他这才意识到他有些饿了。
陶阿姨对他说,“张律师,大小姐在楼上,待会儿,你和她一起下来喝鸡汤。”
他上楼看到赵玉颜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看到他,她连位置也没有挪动一下,她用眼睛示意他坐。
他本想说些有趣的事情逗她开心,可是路上想好的笑话却一个都记不起来了,他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了昨晚的梦。
“玉颜,和你说件开心的事情。”
赵玉颜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睛也亮了一下。
“我昨晚梦到了玄真道长,他说你妈妈没事的,会回来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张玉良认真地点点头,为了增加可信度,他不得不把昨晚的梦和盘托出,“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你妈妈。”他顿了顿,察看她的反应,她如小鹿一样警惕地竖起耳朵,“我是听一个玄真道长说的,就是那个鹤发童颜、长髯飘飘、仙风道骨、风神潇洒的道长,我们在青城观见过的,他预言一向很准的。”
“是玄真道长亲口说的吗?”
“在梦中是这样的。”“你之前认识玄真道长吗?他说的真的很灵验吗?”
“我之前就认识玄真道长,我还请他吃过早点,还请他吃过酱牛肉、炒丝瓜、青椒青豆、请他喝过二锅头,当然,玄真道长也帮了我很多忙。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不是在梦中,你若是不信,可以问陈向东,我请玄真道长喝酒的时候,他当时也在现场。”
“我相信你,太好了!”她已经坐起身,并披了件衣服,马上起床,边趿拉着鞋边向楼下喊,“陶阿姨,给我盛碗鸡汤,不,盛两碗吧。”
“好的,你穿好衣服啊,千万别着凉,我马上盛来。”陶阿姨的语气中透出喜悦。
“玉良,把你电话拿来,我要给陈向东打个电话。”
张玉良不情愿地把电话拿出来,嘟囔着,“居然不放心我,真是的。”
“不是的,玉良。”她娇嗔道,“我得核实一下嘛。”
她问陈向东张玉良所说的玄真道长的事,有没有这么回事情,陈向东说,“当然有啊,那天我付了两份的钱,两份一样的酱牛肉、炒丝瓜、青椒青豆,还有二锅头,那是我们的老三样,那个道长的确像玉良说的那样,给人一种高深莫测、飘飘欲仙的感觉,不是我吹啊,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那速度,不是神便是魔……”
鸡汤端来时,赵玉颜一口气就喝完了,“陶阿姨,再来一碗。”她瞥了一眼张玉良,“你也再来一碗吧。”她开心地像个孩子,那种纯净的欢喜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样透明,她的脸漾起笑容,如六月的风吹起阳光下的麦浪一样令人迷醉,他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内心也泛起如五月桑葚甜蜜的汁液。
还有一件事情,张玉良如鲠在喉,但此情此景之下,只得咽了下去,其实他已经咽下去了,便打算依靠自己的消化系统自行将其消化掉,只是这时,他的心微微泛起了酸楚。
前两天,张玉良早早就到了向东律师事务所上班。因为李明柔案代理成功,他已然成为律师界与附近社区的名人,早点摊主、理发店主、超市店员大多认识他了,他同时也获得了不用排队就能享受服务的特权,其实,他也不需要这种特权,因为那样会招人厌的,而他又不想招人厌。
张玉良打开自己的私人邮箱,准备处理邮件。赫然发现一封来自海外的邮件,代理服务器是在美国,也不一定是海外的,不过邮件是用英文写的。他用在京华大学打下的、已经被岁月侵蚀得已经坍塌的英语基础和金山词霸共同完成了邮件的翻译工作。邮件的大意是:Jessica Zhao(赵玉颜)和David Thomas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城市职业技术学院是一对情侣,后来两人分手后Jessica Zhao发现自己怀孕了,然后她自己在医院做了流产,David Thomas知道后与她大吵了一架(David Thomas来自天主教家庭),两人彻底分手。邮件并没有附上任何证据,连一张照片也没有。邮件的发件人说其只是一个知情人,上述事实是客观的、真实的、没有捏造、也没有添油加醋,最后,发件人请求收件人慎重考虑Jessica Zhao的人品。
本打算立即回一封信,质问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私人邮箱的,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为什么要质疑赵玉颜的人品问题。但细想之下,张玉良并不打算回信。理由如下:他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对方发邮件的动机尚不明确,当然隐含的意思是让他离开赵玉颜,但问题是,对方是如何知道他与赵玉颜是在一起的?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双方也都没有宣布要在一起。
综合上下文来判断,对方应当是熟悉张玉良与赵玉颜的,而且对俩人的感情所持的态度是过于乐观了,因为直到现在为止,赵玉颜也没有流露出任何非他莫嫁的意思,而他也没有表达过非她莫娶的决心。如果对方所言属实,那也没有什么,赵玉颜在美国谈个男朋友也可以理解,而且她认识这个David在先,作为后来者,他也无话可说。如果对方所言不实,那么其主观恶意就非常明显了,就是要恶意中伤赵玉颜,就是要拆散实际并不在一起的他们。
无论何种情况,对方既然知道张玉良的邮箱、他与赵玉颜的暧昧情愫、赵玉颜在美国的学习经历,那么这是一个对他们相当了解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是赵玉颜在美国的同学,一定是他身边的人,只有赵玉颜、陈向东和顾险峰符合这样的条件。他首先把赵玉颜排除了,如果是赵玉颜自己发的或是赵玉颜授意的,那么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目的当然很好解释,就是测试他对她的过往放不下,是否真的爱她。但问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玉颜还有心情玩这样的恶作剧吗?所以,只能是陈向东与顾险峰两人中的一个了,而顾险峰在天山失踪多日、生死不明,这样看来,唯一的嫌疑人便是陈向东了,但依他对陈向东的了解,调查都不用调查,陈向东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张玉良学过犯罪心理学,他打算继续静默、引蛇出洞,一般犯罪嫌疑人都有重温犯罪现场的恶习——以获得某种变态心理上的满足。所以,他决定不回邮件,以制造邮件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的效果,让对方按捺不住好奇心、再行试探以暴露目的或是提供更多线索。但同时,他也承认自己的确是泛起了酸酸的醋意。但是,他的愿望出人意料地落空了,邮箱一直是静默的,就像那封邮件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