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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序

      大齐,元庆二十九年冬。

      距离除夕还有十几天,往年此时,塞外乌云卓部落跟狼头部落的互殴已经准时结束,他们会联合起来在除夕前后几日杀进关里劫掠财物过冬。对于雁守镇的百姓来说,年兽并不像中原内陆普遍认知里是一头虚无缥缈靠几声鞭炮就能震跑的怪物,而是实打实一场又一场的杀伐。

      但是自从朝廷派了位雁将军来此镇守,日子就突然好过了起来,不必从深秋开始就玩儿命挖地道,甚至能在除夕搞一搞市集,互相交换一些物资,一家老小围炉转桌的喝着热酒,吹点牛逼。因为雁守的百姓们都知道,有雁将军守着,蛮子跨不过阿鲁河。百姓们为雁将军编了歌谣,雁守雁守,雁来而守……

      故事的开端,就从这位雁守百姓家喻户晓的小雁将军开始说起。

      小雁将军本名叫雁平丘,是元庆朝龙牙将军雁篆的第四子,表字如江。从小跟随父亲镇守念州,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十数年,从小兵一路滚打成了参将。这样的出身若换成是旁人,打仗的时候在后面划一划水吆喝几声,无功无过地得个荫封也不在话下,偏偏这个雁四郎,次次都身先士卒,敌军的战鼓还没来得及打完一圈,他已经带着一路亲卫在对面杀红眼了。雁老将军在后头捂着心口一边指挥摆阵,一边大骂畜生不孝子。而战役,也往往因为敌军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丢盔弃甲地提早结束。彼时,龙牙军的军威响彻一方,敢前来挑衅的都被摁着揍过,整个念州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和繁荣。

      这天早上,雁平丘从床上一跃而起,天已经大亮,帅帐外的齐副将叫得比鸡打鸣还响。他愣坐在床上,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同样的噩梦年复一年地折磨着他,梦里的母亲骑着一匹没头的战马带着他冲出重围一路厮杀,他钻在母亲怀里发着抖,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冻得。母亲一手扶着他,一手握着刀,说丘儿不怕,娘把坏人都打跑。他抬头看母亲,母亲嘴里流出血来,越来越多,他伸手想去擦掉,但是轻轻一碰,母亲的头就从脖子上脱离开来,滚落到地上,他吓得后仰,从马上摔下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母亲的头就在他手边,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他,嘴巴一开一合,说:丘儿不怕,娘带你走,丘儿不怕……

      “将军!清早有个美…额…有个书生在营外,说是有封家信要交给您,确是老将军的字迹,属下看他不像蛮子奸细,就给带进来了,正在外头候着!!!”齐副将在帅帐外扯着嗓子一字一顿的嚎叫,终于在窒息休克之前把雁将军吵醒了。

      雁平丘掀开帘子,眯缝着眼,问,“人呢?”

      “在校场边上候着,您不先看看信?”

      “你念吧。”雁平丘说着一边把肩甲往腋下绑。

      “哦,儿啊!”

      “???你想死???”

      “信上说的!”齐副将苦着脸边走边指给雁平丘看,接着念到“儿啊。”

      “还没完了????”

      “此人可堪大用,特命前来助你。”

      “完了?”

      “嗐,将军,您看见就知道了,那小模样标致得…我还以为是老将军给您送了个大姑娘来相亲的呢!”

      “?”

      说话间,雁平丘跟齐副将走到了练兵场。

      晨雾正浓,清晨的阳光在地上撒了个稀碎,照在四个人身上,影子拖出了三长一短的样子。雁平丘打量着对面这两个“不像蛮人奸细”的人,一大一小,大的一脸泥污,衣服扯了好多口子,已经看不出颜色,勉强包在身上,肩上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袱,背手站着,遗世独立地微笑着望向他,眼里带着十岁老狗的淡然和坦诚。旁边的小孩,说像个人都牵强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猴。见到两个一身盔甲的彪形大汉,小孩怯生生的躲到了男人身后,抓着男人快要掉下来的衣服。

      果真不像奸细。

      齐副将站在一边,心里翻江倒海。这人是将军什么人?这孩子是将军的?怎么有种发妻带着孩子来找负心汉的感觉?不能够啊。他尴尬地咳嗽一声,说:“将军,就是此人带着老将军的信来找您的,四更天刚亮就到了。”

      “阁下……”鉴于亲爹信中的可堪大用四个字,雁平丘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用”,也还是不能太马虎,但对方现下这倒霉催的样子又实在让人憋不出什么好话来,无论如何是问不下去了。

      “在下惠宁周不辞,师从前相徐闻业,见过雁将军。”来人把破烂的包袱往肩头轻轻一带,云淡风轻地抬手弯腰,行了个很工整的士大夫礼。画面相当诡异。“这小童”,来人说着,把身后的小孩拽出来一些,“是在下前来念州的路上,从逃难的百姓中救下的孤儿,叫阿笋,在下怜她身世凄苦无人照料,跟着我好歹还有一口……虽然也没有饭吃,还是姑且将她带在身边了,蒙将军不弃,莫要将她赶走。”

      “哦……”雁平丘不太明白。

      雁老将军因为多年行军,留下了一身病痛,但凡遇到雨雪风沙的恶劣天气,人就咳喘得跟个破风箱似的,两条腿还又肿又疼,走不了路。念州苦寒,大夫说必须得去南方调养,老将军没办法,撕心裂肺地把龙牙军交给了雁平丘,带着几个老亲兵和侍卫,南下浔梧疗养去了。

      老爹前脚刚走,转头就给自己送来个灾民?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的,估计抬龙牙军的大刀都费劲。“那阁……”待雁平丘还要继续发问,对面的人在太阳下晃了晃身形,低声说了一句“失礼了”,正面冲着雁平丘栽了过来,齐副将反应机敏,电光石火之间右手迅速按在了剑上,什么玩意儿大姑娘似的还想行刺将军,老子当场把他捅二十三个对穿!

      然后对面的人就啪的一声拍在地上了。

      还带起了一些灰尘。

      叫阿笋的女童突然失了遮挡,暴露在两个高大的剪影下,扁嘴忍了忍,终于嚎哭出声。

      “……”

      ***
      傍晚,雁平丘带着一路轻骑回营。念州地界上冬月的风沙大,有城墙挡着却也还好,一轮孤月像升起来之前浸足了雪,氤氲不明地立在墙头。他骑在马上慢悠悠地溜达,跟下属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淡,刚经过医帐前,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吓得差点栽下马来。马也吓了一跳,站在原地打了个响鼻。

      “哎呀!!!!我要死啦!!!!我今天就死这儿啦!!!!!啊!!!!!!”

      雁平丘有些暴躁地跳下马,他娘的军营中怎么会出现这么丢脸的叫声,这他妈可是龙牙军。在他走到门口掀开帘子的时候,心里连打多少军棍都盘算完毕了。

      一掀帐帘,“何事!”

      “啊!将军回来了!”军医把耳朵里的棉絮拿出来,转过头收拾着手上的棉布。“给周先生清理伤口,白天摔倒了,颧骨擦破了皮,已经处理好了。”

      “周先生?”经过一整日,他差点忘记那个清晨在他面前拍在地上的灾民了,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雁平丘走上前去,隔着影影绰绰的烛火,一个细瘦的书生垂着眼,龇牙咧嘴坐在席子上,睫毛下的阴影看不清表情,左颊上被贴了块纱布,身下的被褥都快让他拽烂了。

      这么瘦弱,怪不得早上齐副将像拎小鸡一样就把他背走了。

      “这几日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吃辛辣的食物,明日来换药就行了。”军医嘱咐道。

      “谢谢大夫。”书生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看着雁平丘,吸了一下鼻涕,“雁将军,无事的,就是脸上擦破了。”说着还憋出一个礼貌的像哭一样的笑脸,这时才看清他的相貌,桃核形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仰头看向他,就像可怜的小狸猫一样招人。眉毛却偏偏斜飞入鬓,在这雌雄莫辩的相貌里就透出些英挺气。

      雁平丘看得愣了一瞬,随即回过神问道,“周……先生,家父派你来是(要玩儿死我的吗……)?”

      “将军直呼我名姓便可,先生不敢当。”书生站起身来,掸了掸袖子,向军医道了谢,转身对雁平丘颔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声音里带着可有可无的笑意:“将军可否一叙?”

      雁平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烛火把对面脸上贴着纱布的人晃得像个脱了皮相的孤魂野鬼,连影子都可有可无地挂在墙上,来阵风就能吹跑似的。周不辞掀帘出了账外,雁平丘的亲卫马上识相地上前帮将军把帘子掀起来。含糊的月光下,周不辞回头站定看着他,被毛月亮潦草地洒了半身白雾,直身玉立的谪仙模样,画面还是十分诡异。

      “嗯。”雁平丘打量了一番,对身后跟着的一小队兵士们说“你们都先退下。”说着跨步跟了上去。

      两人从军医的小院子里出来,都低着头走路,毕竟早上才第一次见面,马上就单独相处,雁平丘跟这些掉书袋的相处经验不太多,也摸不透对方的底细,憋着等对方先开口,身侧的手轻轻按在剑鞘上。

      周不辞笑了一下:“将军这些年在念州,对中原之事了解多少?”

      “偶有家书,所知不多。”雁平丘故意这么说,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中原近年旱情严重,赤地千里,饿殍遍地。”周不辞敛了笑意停下脚步。

      “嗯。”

      “弈津造反起兵,朝廷只派出三万军队,死伤过半,才堪堪攻下。”

      “嗯……”

      “朝廷拨不出粮饷,让各地镇守的军队自己想办法,是以各方将领无力勤王,偏偏北面的乌云卓也在今岁换了首领,欲与狼头部落结盟,一旦结盟,势必成为我朝大患。将军,恩师与老将军是故交,恩师去岁仙去后,老将军托人将书信带给我,嘱我前来相助将军。”

      “嗯。”雁平丘当然知道这些,徐闻业是个何等人物,龙牙军威震一方的军功里,怕是有一半都要归他。当年雁篆是大将军,徐闻业就是那个用兵神鬼莫测的军师了。

      周不辞又用脚尖蹭了蹭墙角的雪堆,抬头对着雁平丘笑了一下,“虽然内忧外患,不过将军莫怕,我给您当军师。”

      “嗯……啊?”

      雁平丘似乎捋明白了这人的来龙去脉,唯一不明白的是,爹为什么会给自己送来这么个脸上擦破点皮,就叫得比被雷劈了还惨的小书生来,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什么盖世神功的样子。

      “先生会法术?”

      “不会。将军何以有此一问?”

      “那如何助我?”

      “老将军说,您在战场上多是猪突狗…不是…比较悍勇,而在下跟随老师多年,于用兵上,深得老师教诲,可以说是,比将军高明不少。”

      “哦……”

      雁平丘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涵养全都用在忍着没一剑捅死对面这个人的心思上,绿着脸听完了对方这一大通自白,长出了一口气。

      “还要谢谢将军的新衣服嘿嘿……嘶哈”周不辞脸上的笑更明显,扯动了伤口,又皱起了眉。“齐将军说是白天您让他去镇子上买的”

      “嗯。”

      ***

      雁平丘再一次从噩梦的泥沼里挣扎醒来,坐在床上发懵。齐副将进来给他倒了杯凉茶,絮絮叨叨地汇报值守和除夕集市周围过往客商的盘查情况,他盘腿坐在床上咂么苦茶。

      昨日派人回府去查了家信的印章和字迹,比对结果确实是出自老爹的手笔。眼下从惠都传来的消息已经够风声鹤唳了,这节骨眼儿上军营里又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军师,口口声声要从内忧外患里解救自己。啧,笑起来还挺好看的,那小酒窝,这人哪儿像个当军师的?等等,我管他笑起来好不好看?莫名其妙!不行!今天横竖得问个清楚。

      等起床气撒够了,雁平丘就起身下了床。刚出门,就看到军医摇头擦汗地走过,齐副将冲军医打了个招呼:“老何,给周先生换药啊?”军医看到雁平丘,忙过来行了个礼,边擦汗边说“烧起来啦!那个周先生,哎呀,昨晚上上药疼得出了汗,也不等汗落了就往雪地里跑,半夜就烧起来了!小女娃来喊人,说人要死了,这不我刚煎好药送过去嘛!将军您也是,您找个身子骨这么差的军师,他能呆得住吗!”

      雁平丘:“……”

      他服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这样的人给他当军师,还没跑到战场怕是已经死半路上了,这不就是个拖油瓶吗?他深吸一口气,唤来个小旗,说,“再去领一盆炭火,给周先生送过去,我先去看看。”说完把胸甲往肩上一搭气呼呼地周不辞的住处走去。

      周不辞的屋子里弥漫着清苦的药味,雁平丘推门进去,看到那个叫阿笋的小女娃在床沿扶着药碗打盹,周不辞脸颊烧得绯红,坐靠着枕头,也歪着头在昏睡,衣衫从领口滑到锁骨下,额头沁着细汗。阿笋迷迷糊糊看到突然站在面前的雁平丘,吓得一个激灵从脚凳上站起身来,刚吹凉的药尽数洒了一地,溅了一些在雁平丘的靴子上。

      “……”

      阿笋瘪了嘴刚想哭,看了眼睡着的周不辞,又忍住了,眼眶憋红了大半,圈着泪要掉不掉的。

      “那个……”

      “将军,我记得她叫阿笋。”齐副将轻声提醒。

      “哦……阿笋,他吃药了吗?”雁平丘也不由自主跟着放轻了语调。

      阿笋摇摇头,指着洒了一地的药,眼泪没绷住,“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声把床上的周不辞也吵醒了,挣扎着侧过身,看到是雁平丘,有点不好意思地皱了皱眉,“将军……”

      “醒了?”

      “有劳将军费心。”

      “此地苦寒,风沙也大,在这里的人都是挣着命活。阁下这个体质怕是不宜久留,不如先回我府上安……”

      “将军,无事的,我体质特别好!我咳咳咳咳……”

      “我可去你x……”雁平丘硬生生把一句溢出嗓子眼儿的脏话咽了下去,堵得脑仁生疼,听着周不辞咳完了顺过气来:“昨夜……昨夜就想告诉将军,只是太冷了,想着今日说也不打紧的。”周不辞艰难地说道:“来念州的路上有人暗中埋伏,车马皆毁侍从被杀,我死里逃生,混在北上逃亡的难民中,才得以侥幸存活见到将军。有人不……不希望我助将军咳咳咳咳咳咳”

      阿笋跑去倒了杯热水,抽抽搭搭地给周不辞端过来。周不辞接过水,伸手摸了摸阿笋的头,说了一句“乖”,喝了两口水又把杯子给阿笋递了回去。

      “只是被袭时背后受了伤,撑着走了许久。缺医少药,伤久不愈,这才让将军看了笑话。”

      雁平丘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问道:“背后有伤?”

      “嗯,怕那些埋伏的人带着猎犬闻到血腥气,用棉布裹着,好在已经结痂了,就是营养跟不上,好得慢些。”

      他让齐副将去喊来军医,可怜何军医熬了半宿,刚合衣躺倒,又被人从被子里拽了出来。自从军营里来了位周先生,他已经连着两天睡不了囫囵觉了,心累。

      何军医扛着医药箱呼哧带喘地跟着齐副将进了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动作迟滞了半刻。床上坐着衣衫凌乱的周先生,床下站着面色尴尬的雁将军,啊这……。何军医揪出一小团棉花,熟练地塞进耳朵里,强自镇定地说,“来的路上齐副将跟我说了,来来,周先生,金石伤了皮肉可不能拖着,要出大事的。”

      棉布被揭开的时候,一条狰狞的刀伤从肩胛骨一路划到后腰,雁平丘震惊地看着趴在床上的周不辞,这么怕疼的人,是怎么带着这条刀伤一路走来念州的?

      何军医擦着汗,用剪刀细细地剪开跟皮肉黏连在一起的棉布,齐副将进进出出一盆一盆倒着血水。雁平丘对何军医投去了钦佩的目光,耳朵里塞棉花这种高瞻远瞩的事情怎么就让他先想到了呢?他都想不明白,眼前这位烧得都动不了了,还能叫得人仰马翻,体质好像真的还行。

      何军医给周不辞重新上了药包扎好,说:“像是刀伤,只是时日久了,结了痂又磨破再结痂,有些地方黏着棉布,只能剪开,先生以后怕是要留疤。就是不知道刀伤周围这些黑青色的淤痕是怎么造成的,如果有内伤,可能日后还要受苦呢。”这话是对着雁平丘说的,周不辞已经连烧带疼昏睡过去了,半侧着头趴着一动不动,脸上被汗水粘着一缕头发,汗洇湿了床褥。

      雁平丘随手拨了个手脚利落的亲卫照顾周不辞,跟齐副将一起轻拿轻放地把人抬起来换了干爽被褥,又生了两盆细炭,叮嘱阿笋好生照看。

      出了门,齐副将说:“将军,您怎么看?”

      “什么?”

      “看那手书,确实是老将军的字迹,有人这么下功夫阻拦,恐怕是真有些能耐。但是谁会下死手阻拦一个文弱书生呢?看这样子,来阵大风都得吹跑了。”

      “嗯。”雁平丘也没答话,脑子里全是刚才搬动那人时,瞥到的他颈窝里的一颗红色的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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