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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燕 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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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苦,把女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了。
      李诗诗暗自把痛苦自我夸大了,但,今日确有三宗罪。第一宗,恰恰在最忙的时候,她偏偏来了例假!真不是时候。还祸不单行。第二宗,就是被前夫陈士美噎得想动刀!
      要说女人这命里,比遭遇更恐怖的,就是冤家。就像李诗诗跟前夫这般模样。
      遭遇,好歹算是“一次性”,不管曾经多恨、多苦,能给个痛快。
      冤家可不是。
      活像“月供”,钝刀子似的,没完没了。
      寒来暑往,要不是为了亲闺女和自己损失的青春,全年下来,李诗诗连这两次要钱,都不想联系他。因为,她说不过女儿她亲爹。平日里,两弯像镶在眼睛上方的喜眉,每每被对方活活逼成了小李飞刀,恨不得千里追凶!谁叫那个冤家,总在她的生命里留下“刀伤”。
      李诗诗是个“晚熟”的女孩儿,初夜来得倒是早了一些。
      她发誓,适当时机一定叮嘱好闺女,千万别走自己的老路。
      恋爱时,确认过肉身有多快,加工厂里,猪变成香肠就多快。
      结婚后,为彼此担当有多难,了解多了,香肠变回猪就多难。
      那是她十九岁那年,一个“早熟”酿成的悲剧。
      都自己怪上大二的时候,非要参加什么校方排练的话剧。
      那个“早熟”的陈同学,一本正经得跟她提出加练,“晚熟”的李同学,什么都不懂,半推半就的,最后就跟着后来的前夫,假戏真做了。可陈同学当时却不满意。白床单,没有红。李诗诗说冤枉啊……于是乎,男人“尝”完就没“买”。这是她心里第一个刀疤。后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考上研究生之后,她的导师居然就是这个陈同学的亲舅舅!出于好心,前辈撺掇外甥,把好女孩儿再追回来。多少因为之前那次“归属感”作祟,李诗诗的防线就扛了一个来月。这一回,陈先生倒是精进了,也规矩了,求婚之前,相敬如宾。求婚之时,还道了歉,说他后来才知道,好多女孩儿就是不见红。说得准新娘还真有些泪花。可惜只是昙花一现。
      说起来,李诗诗跟陈士美也是一对奇葩。
      没有跪地,也可以民政局办手续,没有前戏,也可以关灯进入主题。这些,还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难得一见的洞房花烛夜。
      生命在于运动,陈先生当时又不满意。陈先生非说,她“那里”的样子这几年怎么变了,也没之前那次舒服了……这让李诗诗不仅觉得不了解自己,还跟他一起厌弃自己……可就是洞房那一次,一击即中,有了闺女。这就是命。打哪儿以后,因为这个男人留下的连续两次刀疤,她再也不让对方碰她了。
      也只有两个好姐妹知晓,作为一个正常女人,造化,就跟她开过两次“玩笑”。
      恍如隔日。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儿,“猪”与“香肠”之间,就已经有了一个七年的沟壑。
      至于今日的这第三宗,就是吃都吃不饱。
      ★
      一层又一层的厚厚浓妆。
      用来遮掩女主任的面色惨白。
      实习生给代理主任去食堂拿了两个素包子、一碗粥。因为去得晚,有这些就不错了。花了五分钟,李诗诗和实习生把这点干粮平分了。
      这些,都是两小时之前的事儿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就是李主任带着若干金发碧眼,考察完开发区的各处环境之后,两家外资企业终于签约、落位了。全局上下,都等着业绩考核的这一哆嗦。
      陨石,终于软着陆了!阿弥陀佛。
      次日,局里专刊《大仲马》就高调指出:李诗诗同志实是一匹“白龙马”,还是中西合璧!
      李诗诗的英语口语,是后天自学的,六年前去巴基斯坦外派的前后,自学成才。
      那段时间,前夫陈士美刚从“陈部长”修行成“陈副总”。
      最初还真是和声细语:
      “我致富发家,你貌美顾家——女人嘛,安心照顾孩子学习,别折腾了……”
      可李诗诗偏不,她怼了回去:
      “不服从外派,可以是可以,就是未来二十年混吃等死呗。”
      和声细语,也变成了一潭死水。
      说是一年,可整整两年半,李诗诗才提早结束任务,调回上级单位,也就是眼下这个局里。
      一潭死水,也变成了水落石出。
      女儿的生父说,自己做人很公平。种种证据指向他和伴侣,正好同居了一年半。不是我不仁,是你不义,你李诗诗不遵守契约精神。这个空档期,足够他把感情资产转移得所剩无几。
      后悔不?
      那段时间,她被问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从母亲、闺蜜,到同学、隔壁大婶子,似乎从阿姆斯特丹到比勒陀利亚,随便哪个女人遭遇这种事,都要被拷问一番,不管出于善意其中、还是面具之下。
      哪有什么后悔药?我可是没得选。
      即使能坐时光机器回去,李诗诗说,自己八成还会这么选,还是园园她爸这个人,殊不知,当时爱因斯坦课桌里还有更拿不出手的几个小椅子……
      可女儿园园当下的年岁,还由不得她感知母亲的体面。
      面对人生起伏,没爹又没妈的女儿,先是——凌乱,慢慢——随便。
      愧疚,终有期限。
      后来,单亲妈咪问心无愧,因为她没有荒废。
      她给自己做了不下一千零一夜的思想工作,最终迈出了勇敢的步伐。
      举步维艰。
      因为相亲,她总会感受到莫须有的压力。她觉得很冤。是唯独自己这样,还是这全天下的女人都这样?记得,刚办完离婚手续那会儿,借着一次酒劲儿,她跟一个看着慈眉善目的、财务部的老大姐,诉说了衷肠。结果第二天,局里的鸡、鸭、鱼、狗、猫,全都知道了……
      遇人不淑。
      那也是这个单亲母亲最低落、最暗淡的时光。她内心确认过,要不是有女儿在,跳个楼也未尝不可。有道是,世事无常。还是那个财务老大姐,竟是个“知冷也知热”的人,仗着有一个在组织部的好女婿,她在选拔干部时,暗中帮了李诗诗一把。这才有了如今的主任头衔……
      拿了要还。
      李诗诗不得已,要去当一回“小白鼠”,这种相亲,七年里是第二回。这头一遭,还是自己好姐妹狄迪蔚的前夫的一个高中同学。谁呀,都绕不出这个巴掌大儿的圈子,兜兜转转——财务老大姐还告诉她,一半意思也是还人家的人情。
      直言不讳。
      直接点也好。容易心动。人家的收入,每月至少是她的三倍,至少了。当这个“小白鼠”,她愿意。对方是个大医院的。
      李诗诗这心里头,又拨起了算盘珠。拨起来,有点乱。
      乱在那位白大褂五十五了,天天打太极拳。
      乱在财务老大姐也没问清楚,人家到底是肛肠科还是泌尿科。
      乱在她赶紧重温了几集台湾版的《白色巨塔》,看看穿梭在生离死别中,医院这个圈儿怎么一个男女关系的乱法儿。
      任何一种乱,都是可以赎买的。过去朝廷赎买平安是这样,如今情感赎买闭嘴也是这样。人家的收入,每月至少是她的三倍多!她被死死拿住了命门,死死地。下一段旅程,就是女儿园园即将开始的高中三年。这事儿,说指日可待是好听的,其实就是火烧眉毛了。考不上燕清他们的重点高中,就得多费银子上私立的。好大一笔开销……
      “你没娃,你不懂……”
      火烈鸟一劝她,总被她怼回去。
      “我不懂?可不上重点、不上私立的娃,咋整?跟家长一起撞南墙?”好姐妹说得义正严词。
      “总不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比下有余?”好姐妹朝李诗诗翻了个白眼,“当初,你形容园园她爸,也是这么说的。”
      这话不错。
      园园她爸,跟她一样体面,都讲究规规矩矩。规矩,就没那么多“节外生枝”。
      对于火烈鸟这种习惯了在社会大染缸里、找不同的“及时行乐派”,李诗诗跟她,是相互觉得“不可理喻”。即使好姐妹,也只得“求同存异”。于是,女人们只得一起找个“出口”,就是男人。在这个准一线城市里,越来越少有财力、有派头的男人,愿意启动“谈判”,愿意完成“收购”。可这桩人生大事,却只是李诗诗原本以为的人生“标配”。
      夜深人静,女人觉得自己四十多,就已经知天命了……
      她奢望。奢望还能有下一段标配。
      就是尽早给女儿找个合适的父亲。这个父亲得是个“金主”,能赞助未来女儿进修的资费,这个父亲还是可是“角色”,能跟女儿全程按照“本子”走,演一对就跟亲生了一样的父女。
      月亮仍是乖乖的。
      哄着城市即将入睡。
      每每落寞之时,单亲妈妈最想做的,就是独自看老电影。
      也不知这习惯多久了,反正是越老的电影,她看着越觉得踏实。
      上次看得是《沂蒙六姐妹》,这次居然换成了《董存瑞》。
      她羡慕,四虎子怀抱的那个战乱孤儿,至少由共产党管着她,能看出她心里是安全的。
      那个年月,女人们或许更是踏实安全的吧……心里头,实实在在的。甭管偷腥与否,男人们至少都是愿意成家、顾家的,认头去吃苦受累,甚至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少了许多算计。那时候的男人,真是女人心尖尖上的我男人!一个连的我男人,在山沟里游击,就算不远处鬼子一个联队来了,女人们背着娃也不怕,她们相信男人,相信英雄,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不觉得安全,她也搞不清有多少成分,来自心疼女儿。
      初三对谁都是煎熬,不管孩子还是家长,为达到最佳的吸收率,女儿坚持两个月了,晚上十点半一定上床睡觉,转而早起四十分钟,也能保证充足的睡眠。所以,这个时候,她又乖乖独自睡去了。以后,她还有机会做谁的贴心小棉袄吗……
      女儿陈园园,是她的命根子。
      换句话说,唯有女儿见了、认可这个男人,才算是她完成任务,才算是一块陨石彻底着陆,才是算半截身子入土。
      曾经,也有一个男人接近过这一机会。
      李诗诗不敢忘,那,是好姐妹狄迪蔚的前夫给张罗的。去之前,她还特意跟火烈鸟,请教了相亲经验有几许。而区别在于,火烈鸟去相亲,因为闷,她去呢,因为痒。
      每到排卵期的时候,心里头,都会觉得特别的痒。一个女人完全正常的痒。
      她记得,那是自己从居酒屋出来,走进二次见面之后的车里,车的主人,一个体育老师,给她摸了自己的腹肌。那个瞬间,长裤深处,时隔多年,她再度湿润了……下一分钟,体育老师知道了她的罩杯,知道了她当年剖腹产的刀口位置……
      好在热吻的,不是她的眉毛,她的小李飞刀。女人,内外都有一个开关,哪个都碰不得,外面的碰了就会全身酥软、想入非非,里面的碰了,就如掀开了龙的逆鳞。第一个不复杂,第二个最复杂。就因为他无心提了一句:
      找个仪式感的时候,我见见你女儿吧。
      就这一句。
      她撤退了。
      全身而退。
      单亲母亲脑中的设定程序里,这是最内核的存在。若非谈婚论嫁,若非财权在握,她是如何也不肯让任何一个男子,出现在孩子眼前的。一旦出现了,就会有记忆。
      从未得到过,或许没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得到了,又失去了,一旦失去了,就会有记忆……
      女儿的记忆里,自己是母亲的几乎全部。
      不可以破坏这个印象。
      不怪自己想多了,因为早晚女儿也要做母亲,天知道,哪个时候男人退化成啥样子嘛?
      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雄性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懂,不会痛……
      母亲也只有等闺女睡了,勉强才配有一点自己的时光。
      宁愿它行驶的慢一点。
      翻出提袋,打开冰箱,一举一动都像拆个炸弹。干得久了,也就自带消音属性了。
      有点小兴奋了。
      单亲妈咪嘴角扬起一波坏笑。似乎瞧见了半裸的男士,即将转过身来。
      她先双手合十,不是那种虔诚,只是祈祷不要长肉。求一份心安理得。
      她自己信了就好,两小片全麦面包就是作证,如此,比一般的肉夹馍要“慈悲”许多了!
      私房菜的老板照顾老客户,今儿往她这份炖碎肉里,特意加了兔肉,迫不及待了。炖碎肉的分量,刚刚好,再适合她不过,肉皮是去掉的,肥瘦都躲在了一起,上锅蒸之前,先放了酱油、升降、盐,还有糖,掺杂一些彩椒,免不了青椒,就是一份她想要的,这就对了!
      两片全麦做左右“保镖”,把这份炖碎肉合拢好还不够,还不够质感!
      洗了两个丹东大草莓,一个切片,一个就这么生嚼,各得其所,软硬兼施,这还不够,心血来潮,李诗诗把早就蓄谋藏好的蒲公英洗干净,切成了段,撒上点最爱的小米椒,点上一点儿醋和香油,下一秒,这就是十八年女儿红的飘香了!
      四年多了,夜宵时有时无,全看心情,没有规律……
      算是“试验场”吧,机密的那种,跟闺女唯一的秘密,千万不可以“切尔诺贝利”了。
      少不了,倒一点红酒,给自己的借口,便是有助于睡眠的……
      倚在窗前,摇晃着杯中红色的微波,此刻,像极了女人心房里的漂泊。她望见,道路两旁,尽是熟悉的白桦树,兀自摇曳着,刚刚与微风失散,或许是不愿再一起跳一支舞了。
      晚风,选择了转身离开。
      两排白桦,在矜持的对望,各自倔强,等待着,委屈着,期盼明早的红日早一点现身,得以用暖暖的光芒救赎自己……

      8
      天亮之后,还是俗人。
      跟其她俗人一个样。
      李诗诗代理了要职后,也申请了另一个手机号,知道新号的,不超过一只手。
      跟其她俗人一个样。
      原先的老号,不知被“出卖”多少回了。还几乎都跟闹钟一样准时。
      突如其来:
      “您好,条条大路通冠军,幼儿拉丁舞专业机构,家长您要了解一下吗?”
      她含蓄一句,挂断了。没三秒,又打来了。
      “您好,市内100平米四室大平层,抄底抄底,机不可失,你不了解一下吗?”
      二话没说,挂掉了。不多久,又打来了。
      “您好,我是专业红娘,年薪五十万起好老公,可以为您推荐一下吗……”
      她犹豫了。
      对方意识到她犹豫了。
      反而开始放缓语速,试探着继续打开单亲妈咪的心结。
      她的手机——还是新手机号,立刻收到了一条短信,她守住了自己的“护城河”,没有通过对方的微信,没把陌生人放进城来。
      “等有时间吧,最近比较忙……”
      李女士准备叫停这次谈话了。
      “收到短信了吧,等您有时间,填写一下链接上的个人信息吧,不多打扰了——机会给争取的女性哦——我们这儿的高富帅,多了去了!”
      愿者上钩。
      对方与她素昧平生,跟每一个单亲女性一个样,也许对方尚且不算老练,说得也基本都是公司摊派的说辞,但这些,都已经足够逼近她的心理防线。
      一层窗户纸罢了。
      罢了,罢了。她到底还是保存了这个号码,悄悄地,那个姿态,好像一个刚被掀开红盖头的新媳妇,悄悄把当作彩礼的手镯藏进了箱底。她暗想,万一“手镯”派上用场了呢……
      殊不知,淹死的几乎都是会游泳的,自以为会游的,水有多深,无法觉知。
      当天晚上,李女士就领教了。
      因为跟兄弟单位有个联谊,她在纠结。不去应酬,就是摔人家的面子。工作上的事儿,还不都是人干出来的,更何况,她还挂着“代理”头衔呢,上下左右的群众□□价,很是要紧,很是微妙……三思之后,她选择奔赴第二场,躲开了大酒,改去了KTV。
      唱歌这等事,还不都是大领导和小姑娘的事儿,也轮不到她。
      这把年岁,这点权柄,不上不下的,她觉得,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了。
      KTV的卫生间里,她长舒一口气。补妆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大腿,又粗了。
      这不算意外,连续几周了,晚饭都没准点儿吃过,意外的倒是手机里,她又被拉进一个群!
      这个群,名叫:二婚仙女养殖基地。
      红娘没有失言。定睛一瞧,都是今儿被拉进来的“新鲜姑娘”,二十四小时之内,五十岁到二十五岁不等,按先来后到计算,李女士是“十三姨”。数字还在增加。还不算红娘自己的未婚同学,走后门,这种持“外卡”参赛的。当她回去包厢里,唱完一曲《至少还有你》,再一看群,已经变成三十五人!等大领导再唱完一曲《套马杆》,群里又套进来十六人……有枣没枣都打一杆。李诗诗这才惊觉:她只看到了一个群。
      四面八方的,都来占个座。
      同命相怜的,这些个失婚难友,也基本都来自类似的群聊,不止二婚仙女养殖基地,还包括:复仇者联盟,单身自然保护区,琅琊榜背后的女人们……等等。
      她只是其中一个,一个单亲妈妈,一个分母,一个符号。
      散了场,她在幽暗的地下停车场,溜达了一个多小时。
      心一横。
      信则灵。
      单亲妈妈交了定金。退不了的那种。
      从体育老师那里跌倒,就从大学老师那里站起来吧!
      是冥冥之中?
      是一条遍地桃花的不归路?
      别说你不是自愿的。红娘老师说,迈出这一步,就表示你至少有一半的希望。
      周末就可以约见。就这么效率。这么囫囵吞枣。
      “我可要正人君子——白马王子也能凑合!”
      公务员李女士跟红娘老师原话说。
      “那是第三步。”
      红娘老师告诉她,要把你这只小象装冰箱,还得从第一步说起……
      言出必行。
      钱都交了。周六加完班,李诗诗赴了约,像个刺客。
      这地方倒是讲究。
      一处她们老板自己的郊区大别墅。看得出此人很讲究排场。
      第三层是红娘们的办公空间,第二层容下了包括李诗诗在内的若干善男信女,第一层则是今日同步的一个猫咪选美比赛。李诗诗觉得,自己还算是比“萌宠们”,高一等。值得苦笑。尽管都是挑挑拣拣。再贴上价格标签。
      信则灵。
      来了,就为赌,赌,就有赢的机会。
      李诗诗把满怀期待,准确说,把期待的保护力、钞能力、执行力、战斗力、男友力、巧克力统统打包交给了人家的客户资源库。
      先从落笔开始。
      照理说,女士的档案信息要真实完整,可说到女人的隐私,就是两码事了。在江湖飘了这么些年,李诗诗自然懂得什么时候,用得上自己的小女子身份这个点,包括单亲妈咪寻求自我保护的初心。结果,就是整张表格,只填了三分之二。
      安全第一。那是心里。不是外部。
      玻璃隔断的隔音效果,真不敢恭维。
      百爪挠心的等待中,李诗诗不得不把隔壁的“面试”,听得真真切切。说是面试,也就是填写录入会员的个人履历、资料,然后洗脑。
      这可是让你刷卡之前一个很长的反射弧。
      “房、车、我爹妈养老,还有我弟弟找工作,我希望一条龙服务——老师,给我找条龙呗!”
      此乃第一位的诉求。
      “我妈觉得好就是真的好,我没什么特别的,平时生活就是吃饭、睡觉、挤痘痘……”
      这是第二位,三十五岁黄花闺女的自白。
      “要么今年结婚,要么我就跑去毛里求斯晒成黑人,老师,您听好了——只要帅又高,以上两者皆可抛!”
      红娘老师告诉第三位,两点一线的女士,您是今天第三位典型的AB型天蝎座……
      过去古时候的女子,被媒婆三天两头倒卖来、倒卖去,就是这种感受吧。
      李诗诗觉得,自己大抵体会到了。肝肠寸断。
      婚介就是一群脍炙人头的演员,替你操作一台抓异性的娃娃机。
      可谁叫咱自己,偏偏依赖这台“娃娃机”呢……
      她有心理准备。
      自己不再像小姑娘时候那么招人疼、惹人爱了。回头率不高了。谁也逃不掉的规律,每个女人的规律。女性的身体一生,大约要发生七次变化,以每七年为一个周期。三十五岁以后,很多生理机能就开始衰退了,就像她现在这般……
      一不留神,就流过半生。给自己打气,给自己鼓劲。
      看好了,我的前夫,看好了,该死的命运,老娘我要去致敬、去嘲弄、去逆转、去憎恨、去着迷,去钓个金龟婿!
      不过,今天这三位,如果明天她还记得,她是不会饶了自己的。
      见第一位男士——用了十分钟,规定时间的三分之二。
      单亲妈咪自我介绍之后,就哑火了。只有听的份儿。单间里全是男人的叨叨和手机的催命声。
      他,露出亮晶晶的高仿表带,然后才去抚摸自己锃亮的分头。
      他,绘声绘色,跟初次见面的女士,普及着人工呼吸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他,被玩命儿拉入晚上的酒局儿,喝喝喝——借口也不行,明天再感冒——喝……
      见第二位男士——用了五分钟,规定时间的三分之一。
      他,那眼皮耷拉的,像是几百年的仇人似的。
      他,奶声奶气,话题从幼儿园孩子的启蒙教育,跨越到巴勒斯坦加沙地带的新一轮冲突。
      他,应该早晨没刷牙,或者不爱洗澡。
      见第三位男士——该说只打了个照面儿。
      他,一口大黄牙,有的是金牙特意镶上去的?口腔里,像是常年养着一只童话里的母鸡,下了一个金蛋,走两圈儿,又下了两个,黄白之间,长短不齐……
      这阵仗还怎么打下去。还是撤了吧。
      怎知,红娘老师叫住了她。找个了幌子,让她再帮个忙。
      旁边屋子的女嘉宾,因为孩子病了,突然性的到不了。让她去救下场。凑个数,帮个忙。
      一开始,李诗诗想推诿来着,后来一了解,发觉自己也不吃亏……那个医生,九分优质。九分诱惑。九分满意。
      红娘老师告诉她,之前见过他的都被他Pass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之前几个女生给医生打的分都是九分!
      嘴上沉默了,身子半推半就了。单亲妈咪,总觉得在做一桩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替身的出场,拉开了大幕……
      ★
      女人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处鸟笼子。
      因为男人有时候会觉得,你只配这样。这种决定正在付诸实施。
      帅气的医生,问单亲妈咪的第一句,竟是:你每天做什么交通工具上下班?
      女人吃惊的回答他,搭乘公交或地铁,她故意撒了谎。
      “你以为我该说什么开场白,‘土地’太过干燥,使得‘种子’无法发芽吗?”
      幽默的火候刚刚好。
      单亲妈咪的脸颊,泛起了轻微的红晕。
      对面的黑框眼镜,一看就是高等学府里出来的,另外,他西装的尺码刚刚好,他举止的规范也刚刚好。但,接下来她才知道,这算是他说过最长的句子了。对方时间是有的,但兴趣似乎没那么大。
      “当然了,逢年过节的习俗都是团圆的,我是说,万一赶上值班、轮到我了……”
      “一次都不可以。”
      初次见面,眼镜医生一点都没跟她客气。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对待病人家属也是这份态度。
      “我是公务员,目前算是正科的岗……”
      “可以哦。”男士很冷淡。
      “您打算要孩子吗?”单亲妈咪接着问,比她小三岁的未婚男士。
      “可以谈。”
      声音像冰水。女士觉得有些不安,耳朵边上,兀自散落下几绺头发。
      渐渐地,或者说,没多久,单亲妈咪都能猜到他下一句的习惯性反应了:
      可以。可以这样,可以那样。就是可以……
      焦虑的颤抖,慢慢从单亲妈咪的胃中扩散开来,对方的不冷不热、不进不退,令她很不舒服。
      “两套住房,还不可以?”
      “还不可以。”
      只见眼镜医生冷笑了一下,终于摆正了坐姿,“我想,四套房和一套房没有,应该是性质不一样的烦恼吧……”
      谁都不傻。这种拐了弯的骂人——在单亲妈咪的脾气看来,就是骂人——她最见不得了。
      听一个人说话,不是听说了什么,要听他没说什么。
      “那么,你没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眼镜医生依旧冷笑了一下,“好,直接一点,您的前夫,生活水准怎么样?”
      “这……和我有关系,还是和您有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自然是都有关系,想想看,他能不能培养得起孩子,是你能不能开始一段新生活的前提呀,大前提呀!”
      多么冷血的一次手术切割。女人终于听明白了。多亏了男士说得太露骨。
      请抓紧时间做决定。
      未婚男人还告诉单亲妈咪:
      这点儿后现代青春啊,你跟谁、或者不跟谁,它都会损失,都会贬值。
      “谁是谁得谁的谁啊,”男人的音量,像一架轰炸机对着女人俯冲下来,“我是想说,谁都不是谁的长期信用卡……”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短短几分钟,她竟会对所有男人的万事万物,因为眼前这个败类的细微末节,而即将火山喷发。她感到,愤怒已经在她体内升腾加温,即将无法自控。
      “好的吧,前半生我找了一个让我喂饭的老公,后半生我可不想再找个让我喂药的,我有点不舒服,那就先失陪了……”
      她自认为,表达地够含蓄了,她失算了,对方压根就没从“自转”中,被解救过——
      “你可以找红娘老师要我的电子名片,建议去我们医院看一看,负责的说,您的气色应该疑似不少妇科问题……”
      听完,李诗诗撞到了桌上的咖啡杯,头发在壁纸上滑过,由于静电和忍无可忍而立了起来。对方没有起身,继续自说自话——拖久了,会造成她这位见得太多的女性,视力、寿命和性高潮等等的障碍!单亲妈咪觉得,自己被当作一个空的啤酒瓶对待了!
      “您是否觉得,我们这样的女人就没得选了,是不是?”
      “小姐,这话什么意思?我这个人很公平,对哪个女性都是这样啊——拜托,您搞清楚,我说得有错吗?就算让我倒插门,总不能再带一个拖油瓶吧?”
      “请您嘴巴放干净一点……”
      “孩子,是你以前的付出,但请不要在下一个男人这里期望有所回报——要不得——你想清楚了,可以让红娘老师联系我,否则……你让我飞,就是伤痛你背。”
      自己演得起一个疯婆子,她觉得。
      简单点,残忍的方式简单点。
      真谢谢这个生物多样性的人间!
      想罢,李诗诗举起了男士面前的那杯水,对方让她见笑了。眼镜医生立马吓呆了,以为要对方要从自己头上浇下去,手指慌乱之间,只顾得寻找那个呼叫老师的按钮。
      原来他这么容易怂了!
      这下,轮到单亲妈咪冷笑了。这家伙,居然真的求助“场外观众”了!他手指抖动了,向下的动作,这意味着:还有大概一分钟,就会有人敲门进来,单亲妈咪决定必须给他留一个念想、记一个教训,以一个普通女人的名义!
      “医生,给我听好了,我很不高兴见到您!我每天活着,早上就是被人挤,你这高头大马的,一定没有那种感觉吧,地铁上有几百人双脚离地不会倒是种什么感觉,公交车你不用挤反而被挤下来是种什么感觉,但是,挤完了我就成了文物,女人越久越值钱,就是靠经受的磨难,把我雕成、挤成、考究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再说说您,我的十分钟、也是你的生命中干点什么不好的十分钟里,您可好——张嘴闭嘴都是钱,好啊,政府大院你花多少钱你进得去啊?我出入自由;专咬精神病和渣男的警犬,您说花多少银子,可以弄一条试试?我上午借,你下午身上就少点零件,不信就试试看!还有啊,是不是觉得我层次低,国宴多少道菜?知道吗?我年年吃、都吃吐了,你连吐出来的都没见过吧?”
      医生像被熟练的捅了一刀,白进红出,锋芒毕露!这就完了?单亲妈妈还没说完!
      “瞧瞧,在你眼里,带个孩子,倒是我们女人的不是了——老娘我今天还就告诉你,语言暴力就不是暴力了?打一进门儿,你就高高在上、眼高手低、绝症晚期的小姿势,句句都是含沙射影、笑里藏刀、性别歧视,你以为这是什么?是登徒子,是血滴子!说了这么多,您不就是想告诉我,别想攀高枝儿,俺们消费不起你这款,哇哦,您呀可千万别告诉我您不差钱,我们女性一定能买到你不剩钱!你的骄傲,你很享受吗?真以为四海之内皆嫔妃呀,命里你的狼来了几次啦?还是,下一次报应就来!对了,你为什么变成这样?是你从小缺少母爱啊,还是电视剧看得少了,我们相亲不为了做公益,给你上课洗脑这事儿吧,一点都不烂漫……好难过呀,看我一定不顺眼了吧,我就是这个德性,贵公子要不起、但公子哥也砸不动,老娘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不富裕、所以要奋斗、要主动婚姻和幸福,再说了,不富裕就跟天要打雷、娘要改嫁一样,是一种普遍的自然现象,老娘我今天有多少吃不尽的苦,明天就有多少享不完的福!一点都不丢人,一生都比你荣耀!我可以降低身段来这个相亲求偶,但那也是讲原则、懂礼貌,也是真的心心相印地找一个!听好了,我可以收拾自己,但绝不容忍被别人收拾,否则我就替你收拾你自己!”
      一张网整个罩在医生的身上,挣脱不得,他又有一种被顺着一个个网眼儿,逐个被钝刀子片去鲜肉的感觉!一片,一片,不锋利更折磨人的疼。这就完了?单亲妈妈还没说完!
      “别急着说话,让我猜猜你心里啥子气候,烦躁?犯贱?还有绝望吧?我还告诉你,早点弃恶从善,我今儿还就劝你从良了怎么着,要不然,早死早托生!改良就是好好找对象,别趾高气昂的,你们男人牛什么啊?多那一条腿哪个男人没有啊,说什么独守空房、夜不能寐,我们好女人还不稀罕,你们算盘打错了!我们是什么?我们做什么?深爱了就是生,不爱了不如死,到了满头银发,我也是个贞节牌坊的老太太,也让后世的子子孙孙、善男信女始终相信爱情,地球包括南北极都是幸福的模样!告诉您,为了那一丁点破事儿,我做不到,找个相好的?告诉您,真不可以!一次都不可以!所以,请记得以后千万分善待你的妻子,尤其是她肯为你生孩子……就是我的闺女,让我成了世界上最有成就的女人,你懂不懂?你不懂!你不懂女人的子宫,你可能只知道她只有巴掌大小,却可以为了一个一家人期盼许久的新生命而膨胀500甚至1000倍!这就是母性的伟大,也是生命的神奇——十五年前,我的女儿降生了,你听得懂自己孩子的啼哭声吗?别看你在医院天天庸庸碌碌,你还是不懂……希望有一天,一个女人傻傻的、爱你的,肯为你生出孩子的那一刻,你能懂!我的孩子是我一生最伟大的作品,我活着的意义,女人的意义,你知道吗?他让我成了一个母亲,伟大的,傻三年的,鬼门关走一遭的,春光灿烂后半生的母亲,普普通通的母亲……人生不就是……不就是起起落落,我的是什么,起起落落落!落!落!那怎么办?雄起呗!站起来见一下个呗!追逐我的梦去呗!”
      下一秒。
      红娘老师推门而入。她笑脸告别。
      不去想结果,是否不可逆。她自己有骨气!有底气!不去想定金,是否不可退。
      ★
      这狼心狗肺的男人啊,总有一股腥气味,她跟两个好姐妹一连说了好几天。
      打那次之后,李诗诗发觉自己落了病根儿。
      还是慢性病,还是怪病。
      就说今天吧,中午在单位食堂,咬了一口豆沙包,胃里的几乎都吐了,跟昨儿晚上瞧见邻居的白毛缅因猫是一个反应……这不科学。
      她还不信这个邪。
      一连拿几样儿东西,做了实验,木糖醇口香糖,牙膏,A4打印纸……
      都会引发她不同程度的恶心反胃,灌了半瓶牛奶,下班前,差点儿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好在对同志们的白衬衣还算不挑剔,不然,她担心有英年早逝的危险吧。这也让她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以前不这样啊?越老越惜命了。为此,她还是带了可以接受的墨镜,实在是吐得她腰都站不直了。晚饭的面条又是祸害。她想再试试。她不愿接受,不相信自己对白色的食物有了怪癖,一吃就吐。可还是不行。
      她发誓,以后一定休养生息,至少没有大病大灾时,坚决屏蔽白大褂!
      只可惜,月老依旧幽默。逗她逗个没完。
      记得那天接待时,人家那位公安局长,原以为只是随口答应给她介绍介绍,可谁知,人家还真当了事儿了!也或许是自己同学恰好有这个需求。
      一个电话,顶给了李诗诗局长……
      三级警监的老同学,还是个医生。真是冤,真是命……
      随即,局长把刚吐完奶的代理主任找了来。
      嘱咐她一句话,在人家的领域,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你算攀高枝了,算你捡着了)
      还定了一个调子给她,四个字,谨言慎行。
      (想想我这个局长,今后何以自处,好自为之)
      空气中,开始有一丝紧张感,一丝幽默感,一丝仪式感,一丝宿命感。随即,是一声通知。五十五岁的医生,教授,老男人,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
      又犯难了。
      作为晚辈,她该主动发言,作为女性,她又该享受被动。
      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本我。
      还是先开车吧。可神不知、鬼不觉,她开错了道,只能左拐了,不打紧,还可以绕一圈,可碰巧赶上修路,只能听指示牌的,继续开下去。
      就开回了“桃花岛”。心心念念的学校门口。双份的味道。
      女人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这很容易。也很擅长。她想喝咖啡,街对面的咖啡。还是想近一点端详那个人,那个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庞。
      燕清。似乎前世就在此处等待。
      一个咖啡馆的门前,或许前世乃一处客栈的门前,后来,许多次的脚印、眼泪、喘息声、哭喊声,埋伏在后来的时光隧道里。
      全都不是梦。李诗诗把帕萨特匆忙的停在路边,心已乱。
      乱,还是因为,到底白衣老教授还是主动搭话了。半是沉迷,半是清醒。女人还是期盼这个白衣君子的谦谦细语的。真实情况是局长后来也发现自己冒进了,毕竟不是自己的熟人,难免有失偏颇。对方随即奏响了毁掉女人三观的第九交响曲!
      他问李诗诗:您就是马雅玲女士吧,幸会啊。
      这个名字好熟悉?
      没多久,很不幸,她记起来了!
      跟着马主任这几年鞍前马后的,这点家常儿,还是知道的。
      马雅玲,不就是马主任刚刚大学毕业的大闺女……翻手云,覆手云。财务老大姐啊,反正都可以还人情了!李诗诗的眉毛,她的飞刀,又想千里追凶了!她感觉胸闷,心脏突突的,小腹涨得慌,半个脑仁疼,老腰还似乎骨头错位,还想喝咖啡……再后来,局里的鸡、鸭、鱼、狗、猫,又全都知道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从此“雅玲”这个词,就成了代理主任思绪甚至血管里,系成的死扣!
      她恨。
      恨相亲能多多益善的男人,狼心狗肺的男人,总有一股腥气味!
      她恨。
      恨说媒的嘴。她发誓再也不信媒婆、婚介之流,死扣系死了!
      谁想解,也不好使。除了那个少年。
      此时,少年就坐在三十米开外的咖啡馆里,两个人像失散了将近三十年,也终于有人牵着李诗诗的手,陪她走出这个原本只有孤独缠绕她的时间隧道……

      9
      黑色麦浪。
      滚滚向前的是黑色麦浪,是记忆,是不可能安宁。
      一根纤细的头发,正被另一根凌辱。
      只因她不服从投票,她觉得,主人应该立即中止毫无营养的相亲,起身去化妆,去享受一顿西餐,以及自由的逛街。
      而施暴的头发,自诩为先知,说主人逼近四十五岁,抓不住这最后的不到一年,就再也甭想着往上走了……
      其余的头发都附和着,假笑了,原来围观可以遍布成一盘散沙。
      进了家门,距离明早起床上班,还有五小时,还好,还好。
      还好,主人仅剩的一点心血,一点气力,发不出声音,还可以检查完孩子的卷子,庄重的签上家长的名字,唯一的。主人不敢再忘了,上次小主人当着全班的面,就很尬,好丢人……
      还想体面的洗个澡。
      里里外外,风吹雨打,她还是她。
      体面丢不得,丢不起这人啊。
      生命最卑微的困苦,莫过你别无选择。
      不打紧,晚睡了一小时而已,唯独不服从主人政治上进步的两个小赤佬,清晨变白了。
      异化了。头发们个个面无表情。
      明知道,下一个就可能是自己。

      燕清,这个名字是后来改的。
      他出生时,爷爷给他起了名,叫燕晓飞,希望他长大后,也能驾驶新一代战机,比自己飞得更高、更远。
      晓飞从没见过爷爷。父亲告诉他,爷爷在一次演习行动中意外光荣了。
      那时候,爷爷还没有新一代战机。
      那时候,晓飞还不懂什么叫演习。
      晓飞七岁后,就没再见过父亲。奶奶告诉他,父亲在一次缉毒行动中舍身殉职了。
      那时候,他已经懂了什么叫殉职。
      那时候,他已经懂了什么叫贵人。
      打那儿以后,家里日子越来越好了,时不时就有贵人登门、贵人相助,受爷爷和父亲恩惠的叔叔们,上去了一茬又一茬,再后来,母亲在教育系统也如鱼得水,哪个步点儿,都是班子里那个唯一的女同志。
      上天也是公平的。
      八年了,抗战都胜利了,母亲也没找到她想找的陈道明那样的男人。
      于是,就给儿子改了名,叫燕清。希望他长大后,也能像陈道明那般清澈、清修、清净。
      可惜儿子并不领情。
      村里有个世子叫小方。但凡电脑和手机屏幕上看得见的个人背书,都是这一句。
      燕清的个性签名。就是毫不掩饰,甚至故意为之。故意找一个懂他的人。
      只可惜,周围的同学们天天喊他“世子”,周围的老师们依然断定,他就是生来锦衣玉食、未来步步玉阶,就这么奇奇怪怪的存活在这个全是俗人的“小山村”里。
      久了,他就认命了。
      好容易有两三个个不错的哥们儿,也可以叫玩伴儿吧,说他怎么戴着整天面具过活,他草草一句,全当是保护色了。
      说出来,连相依为命的奶奶,可能都不信,跟同龄人大多不一样,他不愿意回家,他喜欢呆在学校里。之所以做团干部,再简单不过了,就是大伙儿在,还热闹一点,甭管忙叨什么。
      只要下学一回家,他眼睛里看什么,都是方形的、方块的!
      哑铃是方块的,垃圾桶是方块的,空调是方块的,客人送来的鲍鱼也是方块的。
      他和奶奶“好吃好喝”,那边儿母亲可能也就放心了。
      奶奶还要顺情说好话,跟他说:母亲对你的爱,将来你就懂了。
      可燕清回答:现在呢,我想要多陪一会儿……
      奶奶自己也不想再吃得反胃,就把鱼虾螃蟹分给了左邻右舍。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每年自己回一趟山东老家的时候,孙子不至于没饭吃。哪知道,孙子耸耸肩,说奶奶这是瞎操心。还说自己卡上,穷得净剩钱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孙子一句也没说。他觉得山东老家除了柿子树和樱桃园以外,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好爷爷吧。在他心里,希望六十七岁的奶奶,比十六岁的自己过得不堵心。
      他是为奶奶好,母亲则是为了他好。为他好,就得制定规则。
      奶奶回老家的这段日子,别提他儿子有多充实了。
      海边,母亲跟一同疗养的同事们,炫耀着——他可以写毛笔字、练搏击、弹钢琴、练习演讲、看纪录片、学学做饭,对了,别看他小小年纪还能开车上路呢!国家现在不让配司机了,我没事儿时候,可以用我儿子,总没人管得着了吧!
      儿子妥协了。看在你生我养我、中年丧夫的份上,我再让一步,再让一次……
      母亲的任务,鲜活的就像一颗颗发光体。集齐这七颗“龙珠”,燕清觉得,自己就可以召唤命运的神龙啦!神龙出现,估计也是方块的吧……
      方得好像租界。
      母亲在自己生命里划分出的特权,划分出的租界。他誓要踩着“风火轮”,却无力踏平这片租界。足球就是他脚下的“风火轮”,黏在脚下的感觉,像个不离不弃的宠物,那么温顺。就连取快递也要一起。谁的一天都是24个小时,还好,除了拆快递,还有唯一的公平属于他。
      心情为之一振,心旷神怡,像饮了神河里的甘露。
      一种小小的报复。他又买了三个足球,只要是新款,就冲动。小小的报复。
      反正她知道妈妈,看了账目,也许眼睛都不眨。加上这三个,凑够一百零八。可这般报复后,半点兴奋感都没有,内心的对抗反而使他焦躁。
      关起门来,他反而活出自己来!他要操练起来了,随时随地,家里的空调机就是对方的后腰,客厅大得能吃人的发财树就是中卫,花瓶与厨房门的空隙,就是他要的死角,造一个“球到人到”的假象吧!他把助攻喂到了冰柜的嘴边上,不为吹灰之力的力道与松弛,冰柜只需守株待兔,稍稍触碰一下……还不感谢我的助攻,我的大恩大德!他纵深一跃,跨上冰柜,以一米八三的身高欺负着后者,像是快乐地折磨,即使全队只有他一个人,其余都是哑口无言的,也没关系。这样,他就满足了。
      唯一的兴奋,与活力,他觉得自己的缺陷,还有矛盾吧。
      他能高昂头颅,就是不看脚下球,竖着衣领,像个国王。
      他也能就是不敢去去球场,不指望互动太多陌生人。
      家里就他一个人也没关系。还有十八个“勇士”,陪着他。
      他就满足了。
      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有缘的心,不时与他的心跳同步。
      只不过,一个在夜晚的马路上,一个在房间的跑步机上,燕清是希望跑起来可以消耗掉自己肌肉里不必要的乳酸和苦闷,李诗诗则是指望继续掉秤三公斤,以便某一天,当真遇到七彩祥云的时候,自己能配得上他的英雄盖世,他的谦谦有礼,他的洁净品性……
      他的膝盖麻木了。
      她的肩膀快承受不住了。
      就连他和她,光着身子、步入浴室的时间刻度,几乎都分秒不差,打开开关,花洒的刺激倾泻而出,请允许自己享受这短短的热烫,还有脑中偶尔的空白吧。
      这些,也都被写进了各自的日记里。
      用不了多久,一百零八里面,他最喜欢的“英雄”,即将出现在李诗诗的写床头上,然后,只悄悄的告诉她一个人……后来,这个大男孩儿负气真的有后悔过。
      后悔要是能坐时光机器再回去,一定给母亲介绍一个靠点谱的叔叔!这样一来,她就不用整天琢磨自己的所谓前程了。那时候,他的命运,悄悄地被母亲改变了。
      电话是首都打来的。
      当年,他父亲舍身救下的那位老部下,去年底调进了北京,借着春节拜年的机会,对方在电话里征求了燕清母亲的意见:
      “嫂子,可以安排,让小清走外交官这条路。”
      “多费心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办转学……”
      有人谋一个长远。
      与此同时,有人却只想谋一个感觉。
      街对面的咖啡厅里,副组长燕清当着组长卢俊逸的面儿,为了争执到底是谁先到先得,差点儿跟人家老外吵起来!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真是惹不起你!”
      说着,她拉走了燕清,去到旁边的咖啡桌,“给我面子,好了吧,吃亏是福……”
      “那我祝他福如东海!”燕清吼着。
      “人家没准住西海岸。”卢俊逸笑着。
      品学兼优的乖乖女,在他这儿,还真有三分薄面。
      还因为组长信得过他,要他拉勾保守她七成的隐私。
      “怎么沦陷的?怎么也不能是你呀?你背叛了学校的信仰啊!”
      “嘘——我可是拿你当兄弟啊,信仰不信仰的,可别出卖我。”
      听完,燕清叹了口气,“图啥呀?”
      “感觉这东西吧……来了谁挡不住,我认怂。”
      终于懂了。他才懂了。
      乖乖女不止一面。异性这种生物真不简单。也很神秘。
      “拜托,我的组长少奶奶,混进敌人碉堡的是我,好不好!”
      为了假借实地学习之名,与情郎私会,小组长拼了。
      “以后你的入党思想汇报,我全包了。”
      燕清喜欢有台阶下。世子就是世子。拉勾,成交。
      小组长很兴奋,说下一次使唤您这位燕公子,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小组长跟他说——俺娘说了,多跟你混!我就算考进北大,出来说不定也得跟你混。
      副组长冷笑说——那你不如趁早,跟我妈混得了。
      他很识时务。
      自己要是不答应,真是让小组长打头阵,以他母亲的脾气,也多半会把他弄去那家单位,一起实地学习。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恭敬不如从命。
      他看不惯卢俊逸倒贴的表情,像个迷妹,这也暗暗蚕食着他的心墙,吹拂起一丝春心。
      “放心——受众人托,忠人之事——还有,小心吃亏!”
      “吃亏是福,祝你福如东海,一统江山!”
      笑着,小组长的马尾辫,已经跑远了。
      随即,他的手机响了。
      他老妈真会卡点儿。
      电话里,连一声儿子都不喊,直接开门见山——去没去人家单位见见世面?
      为了下一步的计划,镀一层金!
      燕清嘴上说:我去。
      燕清心里说:去我妈的。

      10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出门之前,小组长又多顺走了一个便当外带。欺负老实又多金的人,不止她一个。老板还撺掇他,多办了会员卡。以燕清的脾气秉性,不会让异性花钱的。这一点,比他整整早生了二十八年的李诗诗,当时还不知道。当时,她只知道,她从咖啡馆出来,代表着一种躁动。
      驱使着女人,慢慢刨出来心底的愚蠢与情结。
      灰尘在空气中飘动。
      男孩的脚印即便隔着车窗,还是传来一种柔软的感觉。
      他像女人很多年前的一个鼻涕同桌,或者一个分头老师,但他更帅,一阵醉意告诉她:男孩脸上的各个器官,如果不拼接一起,会觉得谁也不服谁,可真的拼在一起,就是车里这个藏匿的过期少女,无法抗拒的……
      一切如行云流水。

      狱友们告诉它,低下头,要不就来不及了。
      它没有弓背埋脸,而是耿直挺立。
      它不知道自己变白了、变异了吗难道?
      其中一个熟悉它的头发监牢区的狱友,一声叹息,它不懂,我们都只能活下去。
      非要向死而生,在找寻什么?撞上一个凑合的、磨合的伴侣,不是唯一的出路吗?
      它终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代价。
      它,断了,飘走了。
      都半蹲着,不敢出声,就把它这根昂首挺立的白发,暴露了出来!
      主人的小剪,就是行刑的屠刀,慷慨就义前,它振臂高呼:
      周遭都是为我好,可好不好,我不能骗自己吧!
      总是来不及布施,就被遗忘。
      小主人的长发也掉落在手盆的那一刻,与一丝银发刚好重叠,恍惚间,主人仿佛回忆起十六岁花季的自己,自己告诉自己:
      无论何时,恋爱都要对得起自己,任何时候,动心最大……

      她想吻。
      随心所愿。
      可是病从口入,可是人家还年轻。可是自己再也延误不起了。
      可是,合适的,未必,再心动……这个“爱情鸟”再度飞走了,余生,倘若还有下一次拨动心弦的话,不知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不敢面对自己?难道说,对自己也无可奉告?
      她想吻。
      枯木逢春。
      出于本心,她拍下了燕清的样子……她想得是怎么结束,然后才是要不要开始。
      打那天开始,自己的欲念,每每都会在一个深处,咕咕噜得乱叫,隔着肚皮,忍耐不得,像每个清晨的日出,总要稚嫩而娇羞的冒出来。如此静谧,自然而然,拥抱着黎明的圣洁,直到那次出差,让她终于下定了挑战世俗的决定。

      11
      人生处处都有第一次。
      单亲妈咪真是长见识了,表妹竟然拯救了一对相恋的男人!善莫大焉。
      比例是1:1:1。
      两桶食用油,一点小意思。李诗诗跟邻居奶奶笑着说。
      毕竟,要照看她闺女六七天呢,人家也就收下了。牵挂暂时放下,就准备出发了。话说,都去深圳出差了,何不去表妹的小窝里拼一拼?
      不愧是我。见缝插针。单亲带娃的日子,中间穿插的,都是阶段性的胜利。那也值得小兴奋。
      李诗诗欣赏着自己的想法:负担表妹的房租,也比住酒店要合适!
      前一晚,她拨通了久违的电话:
      “你那点儿补助——还不是塞自己兜里了!”
      “说真话是会死人的——你知道的太多了!”
      表妹还是她,人没变。几年不见,俩人一开怼,还都是当年那副德行,感叹苍天不老!
      老杨表姐,算是表妹最信得过的亲人了,就拿避孕环这事儿来说,除了这个表姐,她谁都没告诉。她们老李家,虽比不上古时候李寻欢一门三探花,好歹也是一门三园丁,三代人一共六个教书匠,从班主任到大学教授不等,可谓桃李满天下。但偏偏画蛇添足、出了表妹这么个“怪胎”。不但大学没考上、眉头都没皱一下,还蔫主意,一张机票就飞来了深圳。
      在那边儿,她卖什么?不会卖自己吧?
      一股邪念,表姐总觉得,小自己十岁的表妹有小三的质素,不知怎的……
      偏见,要不得。
      一进人家公寓的家门,表姐就收到了惊喜。花了半天功夫,表妹把自己的卧室收拾了出来,她决定,这五天自己委屈委屈,睡客厅就算逑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就是一眨眼,姐妹俩都快十年没见了。表妹,变得有味道儿了。
      现如今,她可是个健身达人。
      凹凸有致,动静有型,一身黝黑的味道,不是哪个男人都靠得近、玩得起的。以前小时候,她不仅是表姐小主见的跟屁虫,鬼点子的受害者,人还瘦小枯干,表姐依稀记得,那时候,她跟自己站一块儿,总能看出黄瓜跟扁豆的区别。
      接风洗尘,还得省钱。于是,表妹亲自下厨。
      晚餐嘛,哪个女人都不想多吃。尤其这种女人“监督”女人的时候。
      表妹为了健身,饮食十年如一日。她崇尚健康饮食,管自己最擅长做的沙拉,叫“撒哈拉”。
      起初,表姐还以为,就是一些“青青河边草”,可没多久,眼前一亮,傻了眼!
      第一道“撒哈拉”。
      烤芦笋和圣女果搭配的,没有客随主便,主人问过了表姐的意见,没有伴有紫洋葱丁,但海盐搅拌的质感不可能少。
      第二道“撒哈拉”。
      算得上萝卜开会!白萝卜、心里美萝卜、樱桃萝卜,统统切丝切片、快到一个大碗里来!表妹告诉她,平时自己一个人就这么吃。
      第三道“撒哈拉”。
      可称得上小角色,切小段的蒲公英,撒点核桃仁和小米椒。表姐说了,晚上一般不吃肉,所以下一道,拿水果来凑。
      第四道“撒哈拉”。
      表妹简简单单切了一个红啤梨子,淋上了橄榄油、蜂蜜、酸奶,还有乖巧的石榴粒,表姐剥开了好大一个石榴,手指都抗议了。
      新鲜、爽口、营养、不饱腹,一顿惊喜下来,还真不只是骗骗嘴巴!
      吃好了,就该探讨一下家常,生活上的事儿了。
      轻食,跟恋爱一个样,是一种态度。表姐算是开了眼。就像眼前美味的沙拉,一直兼职美食博主的小杨姑娘,一直都这样,精心的筛选,接触都很短暂,节目包括吃饭、电影、礼物、旅行、同床、了解、快刀两断。时间似小长假,心情如夏令营。
      年轻就是无敌。
      表姐惊呼:不喜欢这个人,这床单滚得起来么?
      表妹反而鄙视了她,你老了!像自己这样,其实无负担、无压力、更享受。
      生活都是自己给的。更何况她也有精心挑选“食材”,也有自己的原则。
      “轻食”要保证“干净”。
      比如最近一个,就是朋友的朋友,端正的大学老师一枚。
      “我,当时就给孙博士的‘金箍棒’念咒,再长些,再粗些……”
      表妹闺房的小床上,表姐也盘腿,听着这都市夜话的荤段子,还忍不住,莫名有些小失落:自己赔给园园他爸之前,都瞎忙了什么呢……年代不同了,女人要识时务啊……
      表妹的第二点原则,就是“轻食”还需要“方便”。
      这种事儿规律了,跟健身无异。所以,表妹选择的,都是时间上相对自由的主儿,尤其她喜欢下午茶时光。当这座都市里的其他的金主、白领、蓝翔,都在写字楼里、大公司里累死累活、叽里咕噜的时候,自己表妹却在光影分明,一寸春心,若隐若现,信马由缰,梁祝成蝶,最后无问西东,何惧风流……
      生命在于运动。姐妹俩这回凑一块儿,倒是显得表姐少不更事,表妹老不正经。
      不过,南北生活还是有差异的,几年不见,更加北辙南辕了。
      想当初,刚考进公务员那会儿,李诗诗和一帮小年轻,曾短暂在深圳和福田呆过几个月,算是借调,现在回想起来,勤跑腿和铺盖卷,一定是忘干净了,要感谢孕育宝宝,生娃傻三年,好歹忘记了该清理的内存,但,吃过什么美食到还记得,尤其记得以前老板的一些做派,特别是他最喜欢用“搞”这个字。
      这个月,我们要把对手“搞”下去——下午,你“搞”什么——你和谁“搞”——哦,你们两个“搞”?你们两个要“搞”多久——下班之前,这一单,可不可以“搞”完?
      姐妹俩笑完,表妹正经问她,接下来,余生想怎么搞?
      表姐捶了她一拳,严肃的说,你以为我是你啊。
      她告诉表妹,女儿园园,她终将是跨不过去的。
      女人跟女人不在一个维度上,即便是血缘,也是南北差异,生活各异。
      表妹劝她的,倒是和周围人,不一样——别委屈了孩子,也别自己糟蹋了自己身子。
      表姐露出了一个老练的微笑。几乎同时,手机响了,这种时间,多半不是同性。
      “哪个小奶狗啊?”表妹嬉笑着。
      “同事,光天化日的那种啦!”表姐陪笑着。
      是这边接应她的小胡,算是她的帮手,短期搭档吧,小胡发来了微信:
      李姐,明早九点半,我准时去接上你,您受累发个位置。
      她问了表妹,表妹发给了她,她又转给了小胡。
      蹊跷的是,晒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那句惯例的“收到,好的”。
      相反,表妹的手机却有动静。她还一个劲儿回复,面色凝重。表姐既没多想,也没推诿。她睡客厅就睡吧。再推诿就是虚伪了。表妹没把自己当外人。自己就别把表妹当外人了。一晚上,表姐还是一连说了五个“谢谢”。亲人,更要滋润。
      月色是一份安宁。
      这份安宁,流动在楼下人工湖的水面上,相伴都偷着懒,比不了做事人的强迫症,李诗诗写材料还有发言稿,直到后半夜快三点……
      表妹晨起六点,准时去晨跑,全年无懒觉。
      尤其是下个月就要第三次参加健美比基尼的专业赛事了,表姐的起床气,烟消云散的时候,已经看见表妹进了门,浑身是汗。
      正好九点整。表妹说给她做营养早餐,连做再吃,不到半小时。
      看一眼手机,小胡已经在路上了,说有点堵。
      至此,惊吓还没出现。
      表姐咬了一大口开放式三明治。
      活色生香的把牛油果、水煮蛋、开心果,连同全麦面包的一部分,统统搜刮进胃里。
      这年头,好人不好当啊,表姐知道自己挑食,嫌弃了表妹的另一道作品,也是她本人最喜欢的一道菜,韭菜鸡蛋红豆糕。红豆,是表妹昨晚就泡好的,瞧她这一手煮红豆的活儿,就知道他绝不是大姑抱来的,如假包换。鸡蛋打散了,把切成碎丁的韭菜放进去,加一点盐,把它们合成一个“团队”,纸杯里红豆托底,再把韭菜鸡蛋液均匀倒进去,烤箱提前预热180度,烤个十五分钟就大功告成啦。其她人不知道,反正韭菜对表妹非常“起效”。
      表姐问她,你下午茶时间又去“活色生香”?
      表妹回答,今不行,下午得去“普度众生”。
      至此,表姐都无法也不可能把她跟即将见面的小胡,建立什么慈善上的联系。
      直到下午以后。
      心中第二个疑点,是当她看见:小胡跟门口的保安,熟悉的打招呼以后!
      之前,明明他说住的地方距离此地,足有半小时车程。其中有鬼。
      等车开出去五分钟之后,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因为小胡主动发问了。
      “李姐,这边儿有亲戚吗?”
      “有个表妹,正好聚聚。”
      “那还好,有个照应……”
      没等李诗诗继续问话,小胡电话就顶进来了,他把声音放开了,倒不是公务,是他自己卖房子的事儿。说来也奇怪,虽说她跟小胡不是很熟,之前也就一起视频、开过几个远程会,但起码知道——按级别,以前小胡在佛山那会儿,自己要喊他“上级”,没成想,就一个月吧,他竟主动申请调来了深圳,反倒成了自己的“下级”!如今,又张罗着卖佛山那边儿房子,八成是要在这边儿安家落户啊……
      “看这样子,你真是割肉卖啊?”
      小胡挠了挠鼻子,继续稳稳开着车,“算是置换吧,一卖一买……”
      “不是要成家了吧,啥时候啊,给姐一个随份子的机会呀?”
      她故意买这个关子的,因为感觉小胡越来越不对劲。
      本来,心中就有个疑点:
      不久前,她明明看见自己刚刚上车前,表妹在楼上的窗户里摆了摆手。
      女人的直觉可是很准的!
      一个是十年不见、临时投靠的表姐,一个更是表姐都没见几面的小同事,犯得着吗?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表妹没这习惯,除非……
      “早结完结,都得先买房啊,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啊,房买了,我们俩才算这里人啊。”
      “这样啊……”
      从他的话语中,李诗诗听得出一种缓慢的叹息,由一种寂静的倔强所发酵而成的。
      你别说,佛山的中介真讲究效率,又把电话顶进来了。这个电话,从量变到质变。
      “李姐,麻烦记个小区房号!”
      小胡两只手不敢离开方向盘,又看见不远处有警察排查,没敢托大。
      “好的,你说,我记。”
      李诗诗从背包里取出了便签纸和水笔。隐隐地,她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太年轻,没多少城府。一般这种事,虽不是什么隐私,但也不至于大张旗鼓,起码是开车带一个耳机接听、自己知道就好了。而小胡偏不是。
      “好,好,麻烦您了,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佛山的不仅您帮着卖了,还介绍了这么硬壳的好房子,回头我发红包啊,一定……”
      记完了小区地址和房号,李诗诗算是彻底明白了:
      一买一搭,路子够野。中介赚了小胡两份钱,一份是佛山卖房,一份是这边儿深圳买房,不过呢,小胡也不吃亏,起码省了两台冰箱的钱,还不算时间成本。
      还是一个“急”字了得。
      哪个女人这么好福气?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八十岁也不例外。李诗诗忍不住胡思乱想……
      毕竟是都奔四十五的“老狐狸”,这点矜持还是有的,看起来李姐气定神闲的,把写好信息的便签纸递给了等红灯的小胡。对方说没处放,于是用手机把信息拍了一下。可女人偏偏多张了一个心眼儿,私自把那张便签收好了。毕竟,刚才表妹扒窗户的谜团,还没解开呢。
      下午三点整。脊椎在罢工。
      李诗诗借喝杯咖啡的功夫儿,赶紧使个坏。她没打字,直接把电话顶过去,就为了抓个表妹那边儿的现行。还真有意外收获!没说两句,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还很细腻。有点“温太医”的感觉——跟表妹的“孙二娘”——听起来完全不搭。
      最宝贵的“下午茶”时间,表姐脑中的白纸,越描越久,越描越黑,岂是表妹的三言两语可以敷衍过去的。晚上,定然要审问一番的。
      尤其是对着小胡的车扒窗户,这事儿没过去呢……
      但凡是个人,都有两面性。小胡也不例外。
      优点呢,毋庸置疑,他到广东省那里都是一支笔杆子,缺点嘛,就是粗心大意,毛毛躁躁。李诗诗心自暗想,便签纸上的那栋房子,未来的女主人,保不齐就是个细心的姑娘,要不然这日子以后没法过了。这不,小胡又发错文件了。还不是公文,头两个字一样。估计是文件堆满了屏幕,乱中出错。发错的是一篇日记,或者叫心情。既来之,则欣赏一下。
      不料,她读出了一份压抑:

      房东问:你是续,还是滚?
      像用刑时被活活灌下一杯凉透的苦咖啡。
      单人房,双人床。
      这要感谢房东,很像我妈咪,终日拷问我的不屈。
      单人房,双人床。
      就只我和他。不多,不少。
      单人房,双人床。
      这里,闪烁我身体的不痛。
      这里,流逝他眼眸的不羁。
      我期盼,他违背自己原则的不婚。
      他不懂,我这些日子心里的不甘……
      第四天。
      我回忆的事,还真是不雅。
      第三天。
      我义无反顾,展示着不染。
      第二天。
      我右眼皮,已经不跳。
      这一天。
      我的决定,已经不变。
      怀抱既然不能逗留,何不在离开的时候。从按动这个门把、离开这扇门开始。
      按动下来,可惜锁了。不对,按动是在外面——敲门声,旋律一长三短!
      一百天之前,我们约定,就是一长三短!
      单人房,双人床。
      不多,不少。

      刚好读完,小胡的道歉就来了。
      就隔着一个屋子,他完全可以过来说,除非他另有隐情。
      这字里行间的用情,李诗诗即使不会读心,也能明白,他和另一半,多半是一对苦命鸳鸯。
      因此,就没过多嬉笑人家,便谎称,还没来得及看……
      没成想,小胡居然说下班正好顺路,可以再把她送回去。李诗诗就顺坡下了。猜想应该是想找个不远不近的姐姐,倒倒心里的苦水,光是这一天,就能感觉小胡心里兵荒马乱的。只不过,李诗诗误解了“顺路”的意思……
      回去这一路上,风不吹,车不滴,天不黑,人也不吭声。
      女人猜想,相信直觉,开车的“闷葫芦”一定有问题。不单单卖房、买房那么简单。
      本想就这么像默片一样开回家,要不是无意中发了一个小插曲,女人还就真做到了。
      真是同一个环境,不同的时间,相反的心境,发觉和发现的细节都不一样。
      无意中,她看见小胡的车上,没有跟其他俗人那样,放个公仔、放个金钱豹,而是放了个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
      “干嘛摆一个这个,笑天下可笑之人?”
      “我就是那个可笑之人啊,您不知道吧?”
      老杨姐听完一怔,觉得话里有话,又不愿“泄密”:
      “从何说起呀?”
      “不知道,我有时也说不清……”
      “以前视频里就发现,你很少笑。弟弟,别怪姐姐多嘴,你该多笑笑!”
      “可笑不出来呀……心里净是苦,谁也不能说,您有过这种感觉吗?”
      再一转头,从他的眼睛里,女人看出了,似乎比自己离婚带娃,更忧伤的一串音符,尽情释放了出来,好像一个神父,洒了一个杯子,流淌出一滩不干净的牛奶……
      为了安慰他,李诗诗只能转移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说了自己可以说的往事……
      小区门口,停的很稳。
      “还有一件事儿,您得替我保密……”
      “说吧。”
      她猜到了几分。对方说,那篇私人日记,您得烂肚子里。
      李诗诗笑了,有好几个意思,然后点点头。
      “其实吧,写得不错……到此为止,我答应了。”
      “其实,我特想当一个画家,可惜没人懂——那就谢谢啦!”
      望着车子开远,李诗诗心里有种莫名的担忧,怕他别是婚外恋了吧?不敢想下去。
      进门望见表妹时,她正啃一个苹果。
      表姐一心想说,分摊她房租的事儿,因为马上就要交了,可谁知表妹看上去并没放心上,反倒告诉表姐,说对面21层的一个宠物博主,邀请她一起直播,要马上赶过去。
      说着,她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九分钟,倒计时。
      “不吃两口再走啊?”
      表姐指着桌上专门为她做的朝鲜冷面。
      “别等我,你先睡。”
      表妹话音未落,人已出门。
      干大事者不拘小节,女人也一样。再说了,吃人家的嘴短,忍忍吧。
      投桃报李。洗完碗碟后,表姐又开始打扫房间,还把表妹摊在表面的衣服都挂了起来,包包也被她随手一放,也还是回巢为好,可就在它要被放回衣柜之前,包包被悬在在半空。因为女人迟疑了。拉链,合上一半。露出了人算不如天算的信息。每个字,每个字母,都清晰可见。
      一份协议。
      关键是,上面的楼号和房号。
      自己的脉搏在快速跳动。她想到了什么。上午那张便签纸。
      对照一下,不就清楚了!
      一遍,两遍……七遍,还是没什么不一样!她渐渐觉得,也许表妹不是去找宠物博主了。
      要不然,太巧了,同一套房子耶!作何解释啊?怪就怪造化弄人。
      一个扒窗户,看郎君?
      一个急着买房子,上午找了房源,下午就签完协议,这不就明摆着!
      更何况,小胡跟这个小区的保安,难怪这么熟!
      她越想越丢失边界……
      原本,三角形的关系称得上很稳定的。偏要多出来一个出差的表姐,偏要来挤一挤。
      她这个变数的点,使得原本的稳定关系,即将变成摇摇摆摆的四边形,都不得而知……
      翌日。还不到清早六点半。哪里来的敲门声?
      牙刷还在嘴里,李诗诗看一下门口的挂钩,表妹是带了钥匙的。门上可没有猫眼,一想沿途都是监控录像,表姐就打开半扇门,瞧见是一个小伙子,白皙可人。
      女人完全睡醒了。要不是一会儿表妹回来给自己做早餐吃,她都有心咬一口这犹如煮鸡蛋一样的脸蛋。马上,有点遗憾,一口深沉的河南口音,被她听了进去。
      “这么早,冒昧打扰了。”
      “没关系,您是……”
      说着,表姐瞧见了男孩儿手里的一张身份证,在他手里微微发颤。
      “这个——我表妹的吧?”
      “啊?您是她表姐,这样啊……”
      表姐伸出右手两个手指,捏住了身份证一角,确认了一下,然后礼貌地点点头。
      “她的身份证——怎么到了您手里——您是哪位?”
      顿时,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的故作镇定。
      他的嘴唇在动,仿佛在低声祈祷,又像是介于真话与谎言之间的徘徊舞步。
      “表姐,其实我……法律上我……我是她的丈夫,是的。”
      “丈夫?结完婚了你俩?这种事可别开玩笑!”
      表姐还是“吓唬了”这个告诉她自己叫小苗的男孩子,看上去也就大学毕业的男孩子。
      全家人,只怕是谁都不知道表妹所谓的婚事!如果小苗你说得不是谎言……
      小苗的肩膀、手指、小腿……都在发抖,她告诉表姐,来不及了。
      说罢,他就转身而去。
      还是一身睡衣装扮的表姐,也追不出去,也还沉浸在猜谜中。
      脑海里,闪过了三张脸,三张。她不敢去想,下一秒,哪个会变身……
      根本不是个笑话。
      只怕要闹笑话了。
      藏好了。要是表妹发现,她把身份证藏起来,故意不给她,她猜一定会说,她这个表姐属猴子都不精确,属“莲藕”的,太多心眼了!
      李诗诗觉得,不能怪自己,搞清楚之前,还是当十分钟之前的那个小苗没来过。
      还是说,等表妹自己坦白……
      晚一些,她不信那个小苗不跟表妹通气儿。人家说得,可是法律上的丈夫角色耶!
      没时间给李诗诗静下来琢磨了,还得抓紧上班去。
      表妹做的能量棒,味道好极了。
      感谢人间还有烤箱,感谢白藜麦、蔓越莓、核桃仁、大杏仁、香蕉、牛奶大家“同舟共济”奇亚籽酸奶早餐杯,就没那么走运了,树莓、蓝莓、黄桃算是都白放了,表妹觉得,可能是早餐杯的热量只有不到490卡的缘故吧。就这样,没堵住表姐的嘴:
      “老实跟姐说,偷偷闪婚了——是不是?”
      “闪什么啊?不懂你说什么……”
      表姐丢开三明治,像雕塑一样,盯着她。但她看上去早有心理准备。
      “好吧,好吧——我呢,昨儿下午,就是你打电话那会儿,成全了一对新人。”
      “一对新人?你是成全,还是成为?给我说清楚。”
      “帮忙!”
      “别说你假结婚哦,你妈飞过来可会打断你的腿……”
      “打我?就她?她得召唤灭霸,好不?
      “买大没小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既然说了,就都抖露出来吧——合同夫妻,一年时间,你可以说合法不合理,一年之后,我就是拿钱就走人,就酱!”
      表姐似懂非懂,但排除了违法的风险,她平静了许多。
      “你们俩……买房没?”
      “啥?你给钱啊!”
      表妹翻了个白眼,告诉她,“人家搞定的,没我份儿,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房子我都不住,合同里没有这一项。”
      “倒是蛮有契约精神,以前怎么没发现……”
      “拜托,表姐,你脑子转速,要跟上这时代!”
      听完,表姐做出了一个“邦德手枪”的姿势。表妹还了一个“龟派气功”的姿势。
      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
      也许小胡给她发来的请假消息,就酝酿了下一轮的潮汐。
      这回,轮到表姐扒窗户了。她看见了。表妹大摇大摆的举着电话,上了一辆出租车。
      表姐不死心。
      她的视线,随着出租车的行驶,像蜘蛛一般,一直爬到一棵大树下。这车不是昨天那辆吗?
      不会认错,那就是小胡的车!
      李诗诗赶忙翻了翻聊天记录,前一晚的,小胡给她发了自己的车牌号,还有车型。
      白皙男孩儿上了小胡的车。
      难道说,他也是这边儿的公务员?还是两个人,也是表亲?
      都已经迟到了,她不在乎多耽误一会儿,前额靠在凉爽的玻璃上,她闭上眼睛,不允许自己拼不完这个逻辑的“拼图”。
      后知后觉。
      单从一个近乎稳定的三角形的立场看,她这个表姐,就像寄居蟹一样打扰进来,是利己但损人的。无形中,这使得三个点,难以流畅的、去同步彼此的信息,具体表现为:
      表妹和小胡虽然都跟小苗有交集,也都跟这位表姐有交集,但不等于小苗也知道表姐这个飞来深圳的突然性存在,因为表妹和小胡都以为:对方跟小苗说完了。
      因为小苗不知道表姐也住了进来,自然而然地,没有预知的,给表妹送来了昨天下午所谓为了结婚而用上的身份证,也就撞见了表姐。
      目前再看,你会发现:表姐以为表妹背着亲人、跟小胡偷偷买了房,关系不清不楚,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要命的,表妹还跟这个叫小苗的男生私定终身……表姐因此再也不敢吃沙拉了。她难易接受,这种分身不乏术的数学概念。
      我的天!怎样一个混乱的三角形啊……
      不过,除了概念模糊、暂作结论的脚踩两只船,当时表姐并没多想其他。
      其他人和其他人。
      她还以为小苗这位同志,只是给小胡搭把手的、某位拉来的壮丁。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李诗诗马上要看见的这一幕,带来了一连串微妙的连锁反应。
      小胡谎称发烧在家休养,表姐并不知道。
      大领导需要发言稿,找不着小胡,就只能找最有经验的李诗诗顶替。后者欣然应允,就得回家去取本不需要今天带上的移动硬盘,里面存储了从前的文档。结果就是,小胡和小苗得到了表妹的允许,但不知道表姐李诗诗会突然杀一个回马枪……
      人算不如天算。
      雨水不请自来,氤成一朵朵脚下的小浪花。
      跺跺脚,收好伞,表姐下午三点多进了小区电梯。
      话说,表妹的门锁跟周围邻居的都不同。住了好几年,她都没还密码锁。这一点,倒想她们李家人,骨子里还是觉得传统的更好些,表姐也认同。因此开门声音不大。
      如果表姐没有看天气预报的好习惯,还会穿上她那双弥补她身高的高跟鞋,也就伴随着“踢踏舞”的动静,屋里有人便会知晓。可偏偏她看了预报,换了鞋,弱了声。
      临走没关的窗户,此刻也成了“帮凶”,下雨的响动很容易让人迷失,放松了对周围的感知。
      更何况,迷失的是屋里的,悄悄进门的表姐可不是。
      莫扎特的钢琴曲,正在电脑音响中流淌出来。
      她听不懂,不表示听不见!站定了,壮着胆,李诗诗摸到了门后,表妹告诉她的那支棒球棍还在。动静。从表妹闺房里传出来。动静。传出来。
      她屏住呼吸,扫视了一圈,基本这个家里没被动过……
      这就蹊跷了?她几乎排除了偷盗的可能。难道是……
      偷人。她又怀念起潜意识里自己说服自己的偏见,这种所谓的质素,挥之不去了,因为她看了一眼手表,这不正是下午茶的时间吗?偷人?
      比雨声的清脆更勾人的,还是屋里的沙沙声,好像是画笔?曾经,带儿子包包试着上过几节绘画课,基本辨识得出来。
      好自在,这般逍遥呢!
      找个理由说服自己,对谁来说都不难,还是一瞬间的仓促。
      不计后果。表姐便是。她本想敲下门,那一秒,脑子里竟浮现出《泰坦尼克号》里,杰克给肉丝画像的桥段,虽然她更喜欢那一串钻石的真家伙,不妨碍她悄悄然的发现,门并未关好,一道缝隙就足以酿成大祸!
      门开了,时间真就定格在一幅画上……
      也许,古罗马时候,男人都这么穿吧。
      连一片树叶都没有。不然,也不该叫“人体画”了。
      人体是小苗浑然天成的,只需这般□□。画是小胡深情款款的,如他跟同事诉说的。
      他俩对视后的眼神,映射在表姐的惊讶眼眸里,逐渐变成了一汪冻结的海水。
      她呼吸急促。
      嗅到了气味,避无可避,手指上的油彩与男士香水所混合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着。
      这桥段本该是常见的版本,伴随着尖叫声,偏偏被抓住现行的却是两个男人!
      偏偏李诗诗认识他俩,还都不救久,恰似上天有意安排的一样,那么有意思。
      目睹了半秒后,一个掩饰,一个打翻。
      整个雪白的“煮鸡蛋”,钻进了表妹的摊开不叠的被子里,而手足无措的“画家”不知该丢掉画笔为好呢,还是先暂定这羞羞的、莫扎特的心声!
      “给你们五分钟……”
      她,做了一个成熟女人该做的。
      她合上门,额头抵着墙,想叹口气都无法释放,一百句、一千句羞辱这俩大男人的话,此刻都在心里憋着!
      五分钟后,真不知,他,还有他,该是装疯还是卖傻?
      他和他。
      李诗诗懂了一个成熟女人该懂的。
      原来是他,还有他……
      这下子,晚餐好不热闹。
      番茄黄豆,薄荷牛肉卷,墨鱼汁海鲜意面,唯一不尴尬的,就是下厨的表妹。
      三个菜,四个人。尽管够吃,表姐可还是不自在。就是她。被一直蒙在鼓里。
      小胡毕竟还是老杨姐的同事,不敢直视表姐,他就吃了黄豆几粒,还有两口意面,因为吃了墨鱼汁,嘴都黑了。他不时瞅瞅小苗,后者姿势仿佛是在拥抱自己。
      他是被拖累的。好像,没人告诉他会东窗事发一样。
      “姐,听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说什么呀?老掉牙的台词吗?”
      李诗诗说,她只相信她看到的。听罢,表妹一时陷入沉默,试着振作起来想要继续说话。
      “到底哪一个?”
      表姐质问她,“最好讲实话,一字不漏,别跟我说——他俩——都是组织上派来照顾你私人生活的……”
      表妹点点头,嘴里嚼不烂的牛腱子肉吐了出来,也洋溢出可以保鲜的飘香的薄荷味儿。
      老实话,外表严肃,可内心里,李诗诗第一次经历这种小兴奋。尽管小兴奋挖掘着她原本被植入的传统美德。一个是钢铁的目光与军人的发型。一个是林妹妹仙逝后还了她一个男儿身。
      倒也有几分般配。
      两个男儿七八年了,也为露出马脚,就算即将露出了,也赶忙找了表妹帮忙。或者叫交易。
      “真的就一年,长了,人家俩人还不答应呢!”
      “我问你了吗?”
      表妹摊开手,眼睛无奈的就像一个热闹闹的水族馆。
      “小胡,跟姐讲实话,你胁迫我妹妹了,对不对?”
      “天地良心,刚我说过了,真的是区里承办健美比赛时,我们认识的,一来二去就熟了些,去年底,您妹妹托我找一份兼职,说想彻底解决一些钱的问题,我才找她商量的……”
      “好啊!”
      李诗诗一拍桌子,放开了嗓门,“拿我妹妹当什么?筹码!还是婚托儿?”
      “姐,注意用词好不!再说,我自愿的……”
      “你给我闭嘴——姑姑知道了,立马进ICU——能不能让大人省点心——行不行?”
      真是应了那一句,关心则乱。
      无论表妹还是小胡,其实都没听出来,李诗诗此时的小心脏没怎么承受过这种“世面”,也确实是这俩相爱的男人从中作梗。
      甭说表姐,换了是谁,短时间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都得炸!
      可不管表姐接受不接受,这份记忆,都即将成为表妹今后一整年生活的一部分。
      沉默。就是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的边缘。他的面部肌肉传来阵阵酸痛。
      下一秒,那张脸犹如一个阴沉而僵硬的面具。惨白惨白的。
      表姐看着都有些心疼,看着他站起身来,试图镇静下来,本该反复说他被骗了或者逼不得已。
      可他没有。非但没有,他更没让痛苦与羞愧完全主宰内心!
      “表姐,是我答应你表妹一年酬劳的!冲我来!”
      这下,表姐倒被吓傻了,出于她的预期所致,这位林妹妹投胎来的,竟会如此敢于担当!
      “我们俩——我和您的同事,我们分隔两地了七年,您的婚姻听他们说也持续了差不多七年,我相信您可以懂我们的痛,我们的盼,不是吗……您冲我来吧,钱是我出的——因为他的钱都是卖房得来的——就是我,一个打河南农村考出来的土娃娃,阴差阳错了,跟我一辈子认准的挚爱,坐反了巴士……”
      “什么意思,你是说?”
      表姐反复看了他和小胡,两个男儿。
      “我在深圳的时候,他在佛山本可以平步青云,可他为了我放弃了您知道不知道——五六年了都,你每周往返的交通费,都够买辆大奔了!可他没放弃,我也没放弃,所以哪怕我们公司准备把我调往佛山,这么狗血,这么玩弄,我也能想出法子来,想出假结婚的法子——不然,我父母就得给我安排回老家相亲,我就得服从公司指派,像打转转一样,我去了深圳,他为了我来了佛山,我怎么样呢?咱撇下他,再来一个五六年的周末伴侣?不,我们不要!”
      表姐的眼皮在抖动,开始敬仰起他:
      小苗的下巴开始颤抖,但他努力使自己维持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样子,坚毅的抑制住眼泪,与小胡对视的眼神,仿佛在升温,一直散落到几乎嘴角……
      小胡一把搂过了他。
      当着一对姐妹的面。不再敷衍……
      就酱,表妹接着告诉她:
      自己只是他们的证人,这对地下恋情,为彼此牺牲的证人。
      这个,需要证人。
      事已至此,她这个表姐只能这般操心,木已成舟。
      表妹说了句知心话,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再好不过了。
      表妹告诉她:完婚即是慈悲。
      不同房,不出轨,不外泄,不陪老人过借节日,中秋除外,请别说我们不负责任。
      无可挑剔。
      “成年人的事,要深思熟虑的……”
      “我是负责的。”
      表妹送走了他俩后,告诉表姐,“这一遭下来,五年的房租都有了……这一纸离婚,换我五年最美的光景,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儿,有何不可?”
      “然后呢,就变成你表姐这个样子了……”
      表妹说,三十岁之后,下一个五年规划,再把自己嫁掉。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反倒平静了。
      后面三天,小胡不再谎称病假,帮了表姐——他还是私下称呼表姐,很多公务。
      出差因此很顺利。
      好男人就是好男人,不分你在佛山还是深圳。
      以至于“压迫”得表姐都快不认识自己了——表妹的再三恳求下,耳根子就是软的表姐,积极配合着,跟小苗远在南阳的寿星奶奶,通了视频,做了“说客”。
      为表妹跟小苗的“旅行结婚”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要不然,跟他回河南老家——表妹撅着嘴说——自己还不得被灌进去五斤老白干!
      表姐不依不饶——那你欠我一顿酒——沙拉不好使了!
      你别说,赔罪的不止一个。
      酒醒了可以断片儿,反倒是小胡后来送她去机场的一席话,表姐记了后半生……
      “后悔不?”
      “说我吗?”小胡露出一个欠打的表情,“您离婚,后悔不?”
      “小伙子,精进了哦!”
      “不是精进,李姐,是慈悲,对自己的慈悲,也是对他。”
      李诗诗用敬佩的目光望着他,然后点点头,“其实,我相信不管你跟哪个人,哪一段路,你都会幸福的。”
      后半句,女人没有说出来,哪怕他非要攀登险峰,去守望一场纷纷扰扰的雪莲花。
      小胡告诉她,生活总是胁迫我们顺流而下,可我们偏偏想以逆流的姿态行走,这一不留神,就流过半生……
      “跟外人,包括亲人,别用自我牺牲来证明你很懂事,别用自我牺牲来证明你很成熟,哪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去处,您说呢……”
      “这话……中听!精辟!大气!”李姐给了非常高的评价。
      “生命在于奔流,生命在于折腾!看看我,纯爷们,乱叶不沾身,不也先租后买,您呢,也能找到一个即便先租——也能后买的,靠得住的肩膀!”
      “你的弟弟,姐姐认下了!”
      认人,但不认命。
      表姐当真觉得,自己出差这一趟,变得脑子里庸俗了,竟同时迸出表妹“生命在于运动”那一句,只不过画面回到了前天晚上,表妹欠她的一顿酒。
      “你,跟他有没有亲密……”
      “你说哪个呢,表姐……”
      “正经点!”
      “谁不正经,你不正经好不!”
      表妹像小时候一样,噘起了饱经风霜的嘴,“都,俩人都有过,行吗……”
      “啊……”
      表妹扑哧一笑,“逗你啦,没有啦!”
      “正经点!”
      “豆腐都没吃过,不过呢,还挺想让他们见识下我的小乳猪呢……”
      “跟我你还哈拉什么啊!”
      表姐的酒劲儿上来了,“咱们李家女人都不大好不,奶你都没喂过,跟我炫耀什么呀你……”
      姐妹俩就这么谁也不服谁,偏偏合伙儿又干倒了一瓶红酒。
      至少明天,做个懒人。

      12
      春去。
      见一个奇葩男士,李诗诗就会生一些白发,每见必生。
      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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