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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燕 清 ...

  •   第一回 燕 清
      1
      李诗诗,不知哪位贵人托了她一把。
      升迁来得如此之快,她本人形同梦游,依旧沉浸在下放的“劳动改造”中。“劳动改造”迅速成了领导电话里的“镀一层金”。一纸调令,来势汹汹。限她一个小时回到局里!
      有道是,人生如戏。
      李诗诗又成了局内人,李诗诗又成了大女人,李诗诗又成了大红人!
      周围同仁和基本群众相继发来了祝贺和祝福,五湖四海之内,顷刻间,没了仇人……
      说时迟、那时快。相关人等,随即建了一个群,专门来搞专项筹备——恭贺李诗诗升任办公室代理主任的各项事宜!不等她的车开到局里,群里有人已经把一箱红酒都置办好了!
      现如今这酒有多醇厚,一周前的茶就有多寒心。
      工会,不过如此。也就是李诗诗的脑瓜儿缝了十二针而已。
      也就三天前,一位响应单位号召——终身爱岗敬业、以单位为家的老阿姨,去相了亲,还丢了人,结果把怒气都撒到李诗诗的头上了!非说就是她,搞得什么工会“相亲专场”惹的祸!飞出去的保温杯,满满都是热水……没把她烫个落汤鸡,与杯子厂家无关,要感谢马主任当初这慰问品送得好。
      只可惜,再也送不出下一个了。
      要怪只能怪马主任的夫人,那鼓起来的二胎肚子。除了祈祷老来得子,老马主任这厮,从此对单位再无牵挂。他这一提早退下来,如同给局长的“伤口”撒了盐。
      副主任一共有三个,其中两个,都成了“伤口”:
      九零后的“上等马”,被上面的区长点了名,要走了。
      八五后的“中等马”,这厮呢,近期被匿名举报,随即又演变成联名请愿,呜呼哀哉。
      李诗诗这位属猴的八零后,原本仅仅是挂个名儿的第三副主任,刚被“发配”到工会去的“下等马”,不得已,难为情,顶了包。
      幸福,来得用力过猛,就像暴风雨。
      马主任还是那么“油”。甭管过去“压榨”了多少劳动力,这个节骨眼上,他顺坡下驴,还是举荐了“下等马”。包括临别时,跟她说的话,听起来倒也中肯:
      “该来的总要来,以后咱队伍,靠你了!”
      “借您吉言,否极泰来吧……”
      马主任的眼神:我的位,你来顶。都是聪明人,我们两清了!
      继任者的眼神:心领。不经历风雨,如何感受暴风雨!
      何必多言。人家又不是单亲妈妈,才不会懂哩。
      不管怎样,这个老匹夫走都走了。
      不管怎样,李诗诗如今占了“理”,还占了“功”。
      刚接到任命,她就成了局里刊物《大仲马》头版的“千里马”。文章宣称:李诗诗是一位好同志,常年坚持马儿好、马儿少吃草——她本来就很美——她本来就很苦——最苦呢,是她,最累呢,也是她,被群众误解差点儿开了瓢的还是她,十里春风不如她……
      感性归感性,理性归理性。流程还要走的。别人谈话都十分钟,到她这儿就十个字。
      局长说:“你行。”
      她谦卑:“真不行……”
      局长说:“你敢不行!”
      她认了:“……行”
      这项决定,仓促通过。
      对上对下,心照不宣。原先的小班子里,已是走得走、办得办,只剩她熟悉工作基本面,局里作为重点单位,打去年就被市里一个劲儿的赋能,这仗,打得可是后勤,别看办公室加一块儿就八九个人,伺候局里一百几十号人一点都不宽余。没有坚强领导,更是不行。更何况,上面刚上任的厅长,也是女士,局里也得这边唱罢、那边和才是——人家新厅长,可下个月就要来视察工作的。
      一切如行云流水。这一天,她好像披上了命运欠她的荣誉缎带,上面缠绕了满天的小星星。
      单亲妈妈,没了退路。
      不久前的春节,她还答应闺女:今年内,她要找个够格的后爸……
      这就是命。
      如今这座城市,想找出一千个这种离婚女人的命,绝非难事。
      但后来的选择,就只有李诗诗干得出来了。她还在找她的“君子”。她自找的。
      这就是她的命。
      她的命,生于1980年。
      她的命,选错了,就是劫。
      李诗诗的命里,还有几个劫。跟这些个即将到来的劫数比起来,当初她坚持离婚、还带着女儿不算什么……
      这一年,李诗诗四十四岁。

      2
      侵晨。
      雨,淅淅沥沥,落在映着人影成群的玻璃幕墙上,落在秘书为领导撑开的鲜红大伞上。
      站在第三排的代理主任李诗诗,把眼神从同志们鼓掌的双手之林,飘到欢迎莅临的条幅上,正巧几只喜鹊吸引了她的视线,于是,视线就这么一直随着优雅的翅膀而拉高,直到爬上了眼前这座重获新生的展览馆那奇特之处。
      展览馆已是修葺一新,呈两圈简易的“环中环”结构,而正中心,则是保留了原先历史旧址的教堂塔楼,塔楼慢慢托举出的微光,不就是乌云被阳光穿透的第一缕希冀!此时,在李诗诗眼里好像是一种显灵,施恩以凉爽的空气,降临于她的脸颊,仿佛掌管好运的女神,往事业和爱情之间吹入了和煦的清风,供她两难……
      真是世风日下。
      作为女儿身,更便于迎来送往,此乃局里“女倌”的职责。不是李主任以为的“女官”。
      事先,李诗诗对着镜子补妆,告诉自己不怕,就是这份自信!就像这几天晚上自己都一个人对着镜子训练笑容、练习话术一样。她对自己说,小场面而已,习惯就好了。
      但很快,她就不习惯了。
      省里的积分榜上,她们所在的这个地级市,各项发展越跑越靠前,引来本省其他县级市、临省的考察团,纷纷轮番考察调研,李诗诗所在的单位也是“大平台”,这阵子更不能免俗。要冲在前头。她刚被提拔,更要冲在前头。结完对子,聊完正题,扯扯淡也不能免俗。
      人嘛,谁还能不给你挑挑毛病。
      都说她们这座城市,发展是快是快,但居民的平均寿命也短,而婚姻的寿命更短!
      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人模狗样儿的一群宾客们,跟陪同的民政局长佘赛花,这位女士——愣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话说这几年——你们拆的庙,一百万座,该有了吧?
      佘局长只得赔笑,倒是无力反驳。随后,周围泛起一阵哄堂大笑!
      如果她自己是佘局长,她会选择拔出一种合理的武器。正因为这种场合,大家的场合,胡言乱语,合适吗?
      这种感受,勾起了她当年没考进公务员之前的第一份工作。那次也是出差去深圳,三十几人的团建做掩护,大家的情绪几乎到了把樯橹灰飞烟灭的火候,当时的上司一脸拍了三个女孩儿的屁股,包括她。不过,她是唯一那个后来自己辞职的……就是此刻的这种滋味,让李诗诗活生生、血淋淋回忆起了当年,正经的公众场合,直面餐桌上的女性,“胡言乱语”就不是“乱摸屁股”啦?
      真是世风日下。
      好在到了酒席上,灌酒这件事儿上,这几个公安战线的干部,还都不算强人所难。李诗诗自己抿一抿,他们就成了白加红。
      也是难得一聚。酒过三巡,代理主任闻出了酒品,也闻出了其中渊源:
      要么,是你替我扛过歹徒的凶器,要么,是我替他背锅搞砸的黑锅。
      要么,是你曾经的发妻说你嫁给了警徽,要么,是老婆孩子都热在别人的炕头上。
      最后,还是酒桌上最大的“脑袋”的总结,最精辟:
      “兄弟如手足,女人不靠谱,戎马此一生,早已身外物!”
      这酒话,惹得李诗诗吃不下饭了。她嘴上不说,心里翻了一百个白眼。娶个女人,倒像是约定俗成的翻牌子了?我们女人都那么好对付么……
      凄凉就是凄凉。会议桌不凄凉,换到酒桌上,男人的嘴脸就都水落石出了。
      一群老爷们,提到干事创业,可是人人有责,愿意运营家庭的,可就百里挑一了。
      “恭喜啊,小李高升!”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敬您……”她回应了男人的酒杯。
      “咱们李主任啊,可不是漂亮衣服哦,那可是千里良驹啊!”免不了旁边有好心人敲边鼓。
      她想着习惯就好。她开始习惯不了。
      她好像不是适合这种“女倌”的人,他们老爷们想要找的那种女人。
      女人如衣服,女人如良驹。衣服俨然是一匹绢,坐骑俨然是一匹马。在这一竿子男人们眼里,女人的区别,仅仅在于不但要“中看”还得“中用”才行。
      真是世风日下。
      “哎呦!咱们小李也是一个人带孩子啊?”三级警监不算惊讶。
      “一心扑在工作上,领导,要不您给张罗张罗……”李诗诗自己的局长顺坡下驴。
      “好的呀!副局?正局?五十还是六十?想要啥样的,老干部我那里有几个……”
      充沛的灯光下,分不清究竟是一滴汗水,还是泪水,嵌进她眼角的皱纹里。
      脸上虽是堆笑,女人心里真想跟容嬷嬷一样,拿针扎透了这群老男人!
      你们怎么不上天、不归天呢?
      李诗诗觉得,真是世风日下。君子难逑。
      真是唯老女人与小女儿难养也。李诗诗和亲闺女都占了。
      正因为周遭总是稀缺,心头才更加渴望。她心里的所谓“君子”,起码得英姿勃发,不然都没法下嘴,殊不知,女人年纪越大,越看脸,此时不下嘴,更待何时呢?难道,等泪水种满一排排皱纹吗……那种男人啊,一定要把她捧在心尖尖上,还得互为血肉,余生不管福祸,不能想着“人人有责”,一定要百里挑一,用他的后半生孜孜不倦地证明,并非——唯老女人与小女儿难养也……
      李诗诗还是觉得,真是世风日下。
      时候差不多了。她跟局长摆了个“谱”。说自己“不舒服”。局长也是有妻女的,行了方便。
      出了严肃大楼,她要透透气。
      能把时间留给自己,让自己心里觉得活得有把握,李诗诗才开心一点。
      ★
      年幼的沙尘暴,淘气但不算凶悍,冷不丁融入其中,好像一场薄雾而已,使人一片迷茫,使得那家咖啡馆看清楚并不容易。
      有了头衔,她不必掐着钟点回去,一连“演”了四个环节,逼得她非犒赏自己一下不可。
      进了咖啡馆,她发现,这里比菜市场要温柔一丢丢,只是嘴多得不像话。
      在她眼里,咖啡馆是办公室的一个“停战区”。
      管它什么糟心的记忆,都可以浓缩进一杯咖啡里,随即,被消化掉,李诗诗是专程来享受这杯咖啡的,可身后的女士非也:
      “好烦啊你,别耽误老娘找‘压寨郎君’啦,挂了挂了——”
      听声音,李诗诗就猜得出,对方芳龄肯定大于三十五。一分钟后,约好的男士出现了。头也没回,李诗诗听都习惯了,咖啡馆不就是用来给这些人当“菜市场”的嘛:
      “怎么,您自己开公司啊?介绍人没说这个啊……”男士问。
      “你这发际线,跟照片差得有一个跨栏的距离吧……”女士问。
      女士说:
      婚后甭说看孩子,要不要,都得看男方,能不能请得起保姆。
      男士说:
      照片是他五年前,那时候,还不跟如今一样,一周有半周在高铁上。
      李诗诗背身推测:今儿这韭菜,价钱谈不成了——
      “强势?”
      “没人说过,您有点强势吗?”
      “我去——你是汉子吗?”
      “汉子?”
      “你们汉子少了,我们女汉子才多了好不?”
      三分钟。
      要不我去别的“摊位”再看看。男士就是这个意思。
      三分钟。
      可不亚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女人就是这个苦水。
      “菜市场”里,依旧人多嘴杂。
      这会儿,李诗诗背身推测,女人的声音足有六十多岁。她倒很欣赏对方跟母亲解释的态度。
      大不了从头再来。
      默默点个赞。咖啡时间过半,她才想起中午开会期间、按了好姐妹的电话。她赶紧回过去。要不一年才一次的聚会,就得跟“买韭菜”一样告吹。
      手机里,铃声也是刘欢那首老歌的旋律。
      只不过从头再来。

      3
      三个女人一个群。
      群里只要热闹,就没好事儿。
      三个年头如一日。
      她们活在各自漩涡里,目送男人们潮涨潮落。
      三个老同学,彼此看得见、摸得着、碰着杯,只有明天,一年就聚得齐一次。
      过了这个日子,也意味着她们仨,又在岁月上画了押,承认自己被贴上第四十四道年轮。本想借这个机会,掏钱请客,望着群里的“焦头”和“烂额”,李诗诗识趣了,推迟了宣布。
      反正,所谓的升迁,也不是她造化里最想讨要的礼物。那种男人才是。
      书中啊,自有颜如玉,书中啊,自有痴情郎。
      上大学那会儿,李诗诗还天真的以为,男人这东西造出来,都跟蒲松龄爷爷那本《聊斋》里走出来的一样,都懂得为女人每日画眉、懂得为女人知恩图报,毕业之后,净是见鬼了……哪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长不大的洋娃娃,岁月不会把她变老,就是一辈子可能都给不了她一颗名叫男人的好吃糖果。说起来,老同学融进彼此生命里,真要从大学宿舍的都市夜话说起。
      “元凶”呢,就是那本《聊斋》。
      就是它,把好端端的六人标准宿舍,活生生、鬼凄凄的搞成了三人间。
      《鬼吹灯》、《山村老尸》、《咒怨》等等都是“常客”……妖气相通,志趣相投。原来,夜话说得多了,“鬼”都信了,一信就是四年。三个女人,都想再活回去!那段日子,天空还是张信哲歌里唱的蓝丝绒,食堂还是十块钱能吃得饱,世道儿还是只要你如女鬼那般痴情,男人们就会说得出、做得到,给得起幸福的……没成想,三个姐妹,步入凡尘,“好鬼”一而再、再而三被活人欺负!
      群里就是见证。
      群里就是她们报团取暖的情义。
      群里就是此刻李诗诗眼中“焦头”和“烂额”,看着她俩,就像囚车上的,看着牢狱里的。
      今儿,群里先开炮的,是署名“我可以改”,她是原先宿舍的老大。
      至于姓甚名谁,我们后面再说,且看她发了两张照片,她自己的:
      头上是铅色的天,地下是铅色的脸。
      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看着她,由不得你不信,要不然,脚上两只不同灰色的运动鞋,作何解释呢?左脚是难看的灰,右脚也是难堪的灰,实在撑不起几分尊严,作为两个娃的母亲的尊严。两只手,三个包,四个袋,一个地铁回家的懒女人,还是一个带娃下课返程的丑女人。要感谢挺拔的老两口让座,让这朵人间奇葩,还能跟俩孩子坐着静静开放。
      群里,只要李诗诗随便一开口,丑女人就一句顶她一万句:
      要不你来!你再生个二胎,你试试嘛!
      说到孩子,群里署名“有话直说”的,把话茬接过来了。
      她是原先宿舍的老三,循环着她那句让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的陈词滥调:
      “打掉那个孩子,是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种子不负责任?先管好咱自己的地!”
      “有话直说”到底姓甚名谁,我们也后面再说,且看她发到群里的聊天记录,她的事儿,终于“犯罪中止”了:
      男人:又不说话?
      女人:没话。
      男人:话里有话。
      女人:请说人话。
      男人:乖,听话。
      女人:等你老婆发话。
      男人:这是你心里话?
      女人:当初谁跟我半夜三更煲电话,还说咱俩是一段佳话,你真是个笑话!
      男人:对你,我没说过谎话……
      女人:那好,替我给她捎句话——
      男人:我……不跟她再废话……
      女人:是吗?当初就该信了姐妹的话!
      男人:以后,都听你的话。
      女人:信你个鬼话!
      李诗诗问她:
      这回,该不会又是“抽刀断水”?
      “有话直说”回复她:
      这回,“刑满释放”了!跟那个孩子他爹,互不相欠了。
      这般蝇营狗苟、郊区野外的日子,她受够了,她累。卸了妆,感觉自己像五十岁大妈……
      婚外恋的侵蚀,要比她想象的阴险得多、消耗得多。
      宿舍老大是双鱼座,当初结婚选择了“高攀”。
      宿舍老三是白羊座,耗了三年差点就“接盘”。
      群里的李诗诗是处女座,原来宿舍排老五,就她嫁了一个“凑合”。十五年前还生了一个乖巧的女儿。可两个姐妹都说她:事业要强,要强得过了头,至今还都为她前夫鸣不平。
      一道裂缝。多说无益。
      多年来,沉默一直是她的软猬甲,要强一直是她的赤兔马。
      因此,渐渐地,三个女人中最小的她,反倒成了主心骨,象征彼此情分的那本《聊斋》,也就顺理成章的在她手里保管着。
      喝完小同事供奉的免费咖啡,代理主任的舌头,捕捉到了一丝冥想的味道——那些《聊斋》书里的女鬼、狐仙,人家都是过了几百、上千年才算熬不住,下山来找郎君,她在想,自己这才守了几年啊?不值一提。
      顶多是心门关了五年,月经不正常了五年。
      一本《聊斋》。也许不是蒲松龄原著的版本。也许写得就是当代的版本。
      即便这书放在代理主任的桌上,冷不丁被南来的、北往的熟人们看见,也会被认定那是别人借她的。因为在周遭眼里,她再“正常”不过了。
      她,就是个肉体凡胎。李诗诗,没人比她更规矩、更良家妇女了。
      准点儿上大学,按时考进公务员队伍。
      上学时不能搞对象,工作了赶紧找对象。
      初恋即结婚,蜜月就怀孕。
      一干群众的眼里,就连离婚也踩正了步点儿,一丁点没辜负这条人生的天选之路。
      离婚这事,后面再说。李诗诗一直不恋爱,惹得她都动了立遗嘱的心思。
      这本《聊斋》,这件轻巧小书,这件贴身之物。本来就是二手书店淘来的,天天闻,天天都能享受到一串腐烂的气息,活像她生动的记忆。书里面,倒是没藏有一颗魔法石、或一把微型手枪,净是一些个人存款账号、远在齐齐哈尔的姥姥那里的电话和住址、几句写给两个好姐妹的托付、一份买给唯一爱女的保险信息、还有两个大约能让闺女留宿一晚的老同学的电话和住址……都交代了,一一交代在书里,在女儿十五岁生日当晚。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接纳这样的安排,女儿陈园园用小女生的东西略施小计,让这本散发腐烂的《聊斋》流出一股樱桃的味道……
      每隔几个月,女儿园园就会问她一次,找爸爸的进度。次数多了,成了习惯。成了母亲要给女儿汇报的“鬼话”。
      “接触异性没?请认真作答,我将收入呈堂证供!”女儿园园,看似一本正经。
      “接触异性……上个月摸了摸邻居的小狗算不算?公的……”母亲李诗诗,只得用老不正经,掩盖自己又矮又破败的心理防线。
      她包里随身携带的这本《聊斋》,像是一种行走的牌坊。
      差不多四年里,没信过一个男人。只信自己。幸好还有一份体面的“体制内”。稳妥都是自己给的。给自己,给女儿。
      她包里随身携带的这本《聊斋》,也是一种行走的白骨幡。
      只可惜,不论哪种行走,都不能让她逃脱渐渐苍老的宿命,跟红尘随便一位娘子一样,该来的总要来。办公室距离她上次离开,还不到一星期。李诗诗像是又经历了一个怀胎十月。
      都熟悉三年的地板上,只剩一架搬不走的空桌子。
      桌子像个“遗体”,独自为原来的李副主任守候着这间能搬走都搬走了的“地窖”。
      李诗诗哪儿都不去。作为一个典型的处女座,她的洁癖,不支持她搬去原本马主任的所谓“大帐”——几年下来都快成全局的“公共厕所”了。李诗诗受不了。此乃底线。
      同志们,需要尽快适应这位代理主任的“洁癖”,私下里大伙儿还交头接耳:要不然,她不会离婚后,高挂牌坊将近七年啊……
      当然了,这都是背后议论。
      台面上,可是不敢的。有双重原因:其一是过了三十五,李诗诗就不再“马善被人骑”了,就不是吃素的了。她的五官并不精致,但柳叶眉毛在女子中很稀缺,跟什么表情都很搭,特别是她偶尔拍桌子瞪眼的时候,就像两把蓄势待发的小李飞刀!其二,她引以为傲的翘臀——现在坐得这个位置——办公室主任,财权大得很。
      自己一上手,李诗诗发现自己能决定的,其实就俩事儿,签字还是不签。
      说白了,就是钱,给谁还是不给谁。
      不能偏了谁、饿了谁,可也不能把哪只“老鼠”养肥了,激起民愤。
      主任,给我吧。
      主任,行行好吧……
      主任,您得一碗水端平啊!
      主任,也该轮到我了吧?
      不论选谁,旁人都不满意。
      真坐上这个位置,她才知道,哪有那么风光。压抑几天下来,她就萌生了躲躲清闲的念头。
      明天下午,她高挂“免战牌”。告诉上上下下,自己外出有“公务”。
      八成上峰接待。谁也不敢问。
      最好两个闺蜜。谁也不能说。
      单纯就想吃个清闲。
      像个正常女人那样。
      向前进,向前进!婚姻的任务重,妇女的清闲难……

      4
      这年头什么最难买?陪伴。
      李诗诗怀疑,眼前这个玩什么“行为艺术”的女孩儿,应该就在她常去的这家咖啡厅上面的办公楼里工作吧。
      左邻右舍,她身边儿两位男性,身高一长一短,对着女孩儿裸出背部,如有所语。李诗诗听得真真切切。看来,也只有女人在意,“行为艺术”上面昭示的文字:
      新婚第三天,你出差的奔驰比我都亲,我的青春也在奔驰!
      白皙的脊背上鲜红如血的字迹。
      赤裸上身,双手抱胸,靠着咖啡厅门口的墙体,围观的群众都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她的身形没有凹凸,头发没有波浪,这个“卖惨”的新娘,跟穿梭在街上的每一个女性的路人甲看不出差别。
      她只想要一个“媳妇迷”……可惜呀,李诗诗只有三秒的时间理解她。买完咖啡,李主任还得赶回去面试。
      一个还有五个月才能算真正意义的高龄产妇的老同事,不得已请了长假。
      签字前,李诗诗套出的真话是:
      婆婆说,你现在除了生孙子,其余一切都是闲白儿。
      局长算是仗义,找兄弟单位借了两个年轻人,叮嘱李主任今儿赶紧定一个,马上上边儿有任务摊派下来……正式见了面,李主任才获知,哪里是什么年轻人!两个未婚女士。
      一个三十五岁,一个三十四岁。
      无奈之下,李主任只得选了家庭负担相对更轻松的那一个……
      这年头什么岗位最缺人?月老。
      她身边的左右手,老李,说话还是这么幽默:
      “要是跟手机充电线似的,每人多几条红线儿,就没那么多单身狗了!”
      “厉害呀,您快六十了,还懂啥叫单身狗呐!”小同志一个劲儿为他鼓掌。
      “这都是命!天下之事皆前定,这命啊,争不得!”
      这话,李主任很不爱听,也只是三分微笑、五分敬意的给老同志安排了任务。
      “李叔,新来的‘命’——受累您带带吧,只有您,能让她快速上手……”
      “得嘞,我也是这个命!”
      “跟对人,就可以不认命……”
      李主任一语双关,说,忙过这阵子,单独请李叔撮一顿。
      都是一天24个小时,总有人活在赚钱养家、碎碎白银中,也总有人活着及时行乐、高雅音乐中,即便都是姐妹花,花期也不同。
      平衡办公室气氛的同时,宿舍的老三正关掉了手机,置身于音乐厅,不,应该说是杜普蕾的生命走廊里,绽放的万千花火中,生命不该只是流俗的流逝,她要感知,她要发文:
      不必悲戚,何必绚烂,势必执念
      如诗,如痴,如音
      一种音,好似维也纳蝴蝶般柔化了荆棘,
      一种音,清晨为莫斯科远征哭泣,
      一种音,谢幕了塞维利亚女郎末代歌剧,
      一种音,把悲伤葬在特洛伊……
      当傻瓜或许是最容易的事,昼夜不分,明知故犯!
      然后,不顾周遭,不恋生计,至死方休……
      不管已婚还是失婚,其余两个姐妹,都是黄脸婆,这点雅致,注定是不会懂得。
      也不必要懂。患难找彼此,享福时候嘛,各自安好吧,免得生出嫉妒是一种默契。
      哪条路还不都是自己选的。大部分的时光,还不是自己做,或者自己作。
      遥想大学那会儿,她们仨一天到晚几乎形影不离,走到哪儿,自拍到哪儿!可如今,能挤出点功夫儿P一个合影,已算慈悲为怀了。算一算,最后一次合影,还是十三年前呢。
      那时候,她们仨,说走就走。
      同寝室的三姐妹,飞到日本,一口气畅游了五个城市,都埋藏在电脑深处……这种记忆,都不知被琐事、臭男人和多赚钱,更新几手了。
      相框里的画面,已经老旧得像月份牌了,平日里,临幸不到哪怕一线目光。除了一年一次的小聚。照片里,中间是当年一身帅气西装的李诗诗,中性打扮,左拥右抱。
      她左边抱着的那位:
      敢穿短裙的,露出大美腿的,是主动把下铺让给她的宿舍老大——狄迪蔚,俗称小狄姐姐。之前提到了,如今已沦落成一名代表,不是丑女人也是懒女人的群众代表。
      她右边搂着的那位:
      当时看似萌妹子的,一袭长裙的,是现在都懒得喊她名字的宿舍老三,一度的婚外恋专业户和抬杠二级运动员,后来她总是把看上去热情如火的自己,扮成颜色锃亮、花枝招展,还因为这位蒙古妹子姓氏很少见,姓火!叫火烧云,索性呢,另外俩姐妹就叫了她——火烈鸟。记得游玩日本时,火烈鸟四处许愿,祈祷她能最早披婚纱,但这愿望比樱花还短暂,多年来,唯一没结婚的就是她。她也是这次聚会的寿星老。不过是给好不容易召集的聚会,点缀一丢丢由头儿罢了……寿星佬一时冲动,报了名,开始要学大提琴了,据说老师是马友友的徒弟,用的琴,还是大卫多夫呢!
      其她两个姐妹相互私信,这个情绪型,肯定又被忽悠了。
      算了,难得她享受就好了。马友友不懂,我们更不懂。
      有的女人,不分年纪,情愿有生之年,都沉浸在感伤里,就像这位好姐妹。她相信自己就是能觉知音乐的控诉,生命的乐章如真,如假,如魂,这个魂,可以带她遨游:
      这个魂,是卡夫卡夜深的奇遇,
      这个魂,是贝多芬指尖的叹息,
      这个魂,是毕加索晚年锁住时间的画笔,
      这个魂,是达芬奇浪漫曲线拉开了神秘……
      而有的女人呢,不管沧海桑田,情愿有生之年,统统沉浸在理智里。
      就像李诗诗。
      原来明明是法学研究生毕业的李诗诗,离婚后,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算账。
      她给自己统计过:
      小学时,一起做值日的大概有个六七十人。
      初中时,一起春游过、说过话儿的保守估计三十来人。
      高中分了文理班,进了提高班,剔除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也就十二三个人。
      大学里算上社团能共事儿的,手机存不下七八个人。
      一通折腾下来,最后还能托付秘密、彼此搀扶的,也就剩她们宿舍三姐妹而已。
      缘分都是萍水相逢的。
      可生命缺不了的也是水,三个好姐妹,这得经过多少道层层的过滤呀,岁月的过滤……
      而手机里余下的,都像是一起演哑剧的。
      四下没人的时候,李诗诗最大的癖好,就是看同学们发动态。
      不管真话假话。
      一旦发现其她的女同学、如今的老妈子过得不算好,她就长舒一口气,证明自己不算异类。
      既可以努努力,先暂且宽宽心:
      高中同学W,似乎是情不自禁的发了,转角遇见帅!二十年不遇的那种。盐是甜的,醋是咸的。结果呢,天亮时,孔雀往东南方向飞走了,留下一本交了定金的婚房糊涂账。李诗诗还私信问了她,可人家执迷不悟!非说不怪她,也不怪他,这是吸引所致,情非得已。对于蜂,对于蝶,花之吸引,天然没有错。
      情商中不该缴纳之“税,”生命中不该承受之“傻”——本来,字都打完了——可李诗诗最后还是闭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初中同桌I,跟男友又闹分手了,她发文说:什么是分手?分手就是一个最低点,对彼此的价值,只有眼泪这么小。
      大学同学D,再婚了——总算有点好消息——她妥协了半个自己,装修了整个回忆,朋友圈说自己找了个伴儿,什么是伴儿?不是糊涂赢了,是算计不想玩了。
      没多久,另一个大学同学O,人在鹿特丹,给D的杯中的清醒里又加了一块冰!
      说自己再婚后,就一直忍受拳脚……家暴,你们懂那是什么感觉吗?
      第一年,你觉得,自己有把柄在对方手里。
      第二年,就成了耍猴。
      到第三年,打你,简直沦为人家的毒瘾……
      看完,李诗诗已经浑身是汗。D和另一个大学同学W都劝O:马上离,速回国!
      这些委屈,拿去演窦娥都够了。可O为了好不容易混血混成那么漂亮的孩子,又傻笑了,懦弱又开始向幻想祷告了……
      春节后的一个多月里,又有两个女同学离婚了。她的说得都一样,都强调自己的付出感。
      她们的付出感,慢慢都成了对方的无限期贷款。但,不能完全说她们是被抛弃了,只能说,有人一时希望落空,所以离去,有人一生爱上自己,所以放弃。
      何止如此,还有更坏的消息。
      春暖花开的一个多星期里,又有三个女同学,遭遇了所谓渣男。
      第一个选择了止损,她说,止损是泥泞的,因为,渣是一场雨,狠是一朵云……
      第二个选择了给对方咔嚓……
      第三个选择了通透,能随时签几份合同,就不在乎随时撕毁与你的海市蜃楼……
      李诗诗看来,这都是因果,这都是代价。
      代价,是因果相处的私生子,来去都是润物细无声。若承受不起这份代价,不如老老实实做个逍遥自在的“天煞孤星”好了。
      李诗诗看够了,烦腻得不想再看了,看够了相识一场的这些个女人,发得这些个账单、罚单、床单、菜单、孤单,不管虚拟平台上的牢骚多么狂奔,明早都会被生活的狂风带走。
      风,即是传情的,也最无情的。
      让你曾经上瘾、上头、上心的,也终将使得你开悟、开怀、开挂。
      李诗诗看到了各种不如自己,因此,可以继续管好她自己了……
      至少,夜深人静时分,比起城市里其她女性、同学里的其她黄脸婆,她过得还算不赖。
      至少,她还有自己的房间,此刻还有酒,还有时间。
      好好享受时间才配得上生活,活出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时间,才是伴随自己一生的伴侣,他随你面对每一次大大小小的失去,也默默守护每一次让你再次拥有的机会。
      离了一次婚,我就该后半生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吗?选错一次人,我就该躲进看似安全的难民营,等到一次不知是否能来、又何时来的,名曰“搭伙过日子”的一碗粥?如果我不配活出自我,反过来我该问谁、求助谁?问天?问娘?
      还是明晚的那场大雪,给她了答案……

      5
      李诗诗不是冰岛原生人口的三十六万其中之一。
      李诗诗只是中国手机上定位在冰岛的一千万用户其中之一。
      李诗诗希望自己明年是在冰岛亲眼瞧见极光的幸运儿的其中之一。
      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愿望对每个人总可以有下一次。
      所幸,今年的小愿望实现了就快实现一半儿了!包括这一年一次的姐妹聚会。
      一年才那么一次,姐妹们还真就找着那么点为了情分而宁死不屈的感觉。
      天气预报说的啥?
      甭说下雪,下刀子也非聚不可!
      ★
      余生的日记里,李阿姨将反反复复提到那一年的雪中聚会。
      就差写成“薛定谔的节操”了!
      幸运中的不幸。为了能兑现出另一半年度的小愿望,她将一再二、再而三找寻那个生命中“对的他”。一个不行,两个也不成,命运给她安排了一个、一个、又一个……整棵树的苹果,哪个甜、哪个酸,总得挨个尝一遍,才能找出她要的君子,有节操的君子。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男方无节操。
      在李诗诗看来,男人要克己专一,洁身自爱。
      大学里她就这般坚持。
      那时候,李诗诗就以铁嘴钢牙闻名校园,大伙儿能不跟她争辩就不争辩。上次处女季,两个姐姐各自送了刺激,小狄姐姐送了个张嘴的绒毛鳄鱼,火姐姐送了狮吼功专用的迷你大喇叭,都是最懂这个活宝的,力争上游,再接再厉。
      鼓励不是白给的。
      老样子,还是主心骨李诗诗,取了提前订好的生日蛋糕,再开车去接她们俩人。
      飘雪如期而至。
      要一个女人卸掉生活的面具,看清她本来面目,最好不过的,就是拿“闺蜜”的样子给她做“魔镜”。先接上的是火烈鸟。把相夫教子的狄迪蔚给她做参照物,她看“魔镜”里的自己,都能手撕鬼子。再接上了狄迪蔚。要是拿火烈鸟给她做参照物,她看“魔镜”里的她自己,早就活成了一块没骨头的喜之郎果冻。
      这不,“果冻”又被调教了。
      火烈鸟鄙视她说,长点骨气,“细蚊仔”自己养啦,离了算逑了!
      李诗诗叫她少说两句,不婚主义者,好意思说自己带娃吗?说话不腰疼!
      窗外,雪,是轻盈、娇柔、白皙的,丈夫说话时悄无声息的……可在狄迪蔚的老公心目中,不久后即将成为的前妻的她,都巧妙的避开了这些词。
      狄迪蔚,在车里哭诉着,自己跟俩孩子他爸的冷静期,每一天都比此刻外面的暴雪,更残忍、更孤立。
      车里面,即使开了暖风,空气也冷得吓人,冷得侵蚀进的狄迪蔚体内,冷得侵蚀进她那当前仅仅三位数的银行卡里。以后每月抚养费,至少掏出两个四位数给对方前夫,因为对方律师告知她,不允许孩子们跟你受罪。
      火烈鸟说话还是不中听,否则,就不是她了。
      她说,甭管孩子们受罪不受罪,你自己要是不结束全职太太,这种八年家里蹲的奴隶史,怎么都得囧得一批。
      红灯刹车,李诗诗瞪了副驾驶上的火烈鸟一眼。后者明白,这眼神里的意思。
      三年前,前夫放弃了跟火姐姐生孩子的最后一丝期望,彼此断了道儿。
      没了婚事,如今连火烈鸟最热衷的房事,都画了句号。
      那个九零后的伴儿,她跟人家耗了三年,终于那个男人离婚了,只不过,新娘注定不是她。李诗诗和狄迪蔚对视一眼,活生生听见:
      她把“小奶狗”踢出自己民宿的前一天,男人跟自己的大学同学,连双方父母都见过了,一直以来,她只是其中“宿舍”之一而已……
      雪,沿着车窗缝隙攻进来,卷到了女人的脸上和眼泪里。
      火烈鸟说自己的肚子,就是盐碱地,此乃遗传,自己就是当初她妈喝了两年汤药喝出来的。
      狄迪蔚说没有自己惨,说自己就是看门老大爷,一到夜里两点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头发如今是一把一把得掉。
      甘当司机的李诗诗,思绪全被外面因为堵车而一浪高过一浪的喇叭声所淹没,她闭上眼睛试着去理解,她们俩“比惨”的人生,已成死扣。她更不敢说了,自己升职的事儿……
      不管大路还是小路,大家总能想到一块儿去,堵到一条线上去。
      火烈鸟问处女座,车上有什么能吃的吗?李诗诗回她说,还不了解我,最怕车上掉渣,可没有零食什么的——她想起,后座公务包里,还有一捧同事给的樱桃,翻出来将就一下吧。坐在后排的狄姐姐没客气,翻出来后,拿出湿纸巾,逐个樱桃清洁了一遍,你别说,个头儿贼大!这季节的樱桃,不便宜吧?李诗诗只是敷衍小狄姐姐,说沾了领导的光,还是没说自己升职的来由。自己吃之前,火烈鸟准备喂一个给开车的诗诗妹子,被后者谢绝了。她嫌弃这种来历不清的东西,吃什么都得先吃个放心,要吃就吃自己选的,不然她吃着,总是觉得不安全。副驾驶的火烈鸟嚼了两个,就说跟古墓开棺出来的一样!味儿都变了。后排的狄迪蔚,听了丝毫没倒胃口,一口一个,一点没糟蹋,可肚子里还是咕噜噜的叫,比诗诗妹子的动静弱一些。
      别着急,还有更坏的消息。
      仪表盘提示了,李诗诗意识到,又该加油了,保养该做了都没舍得约,这要看闺女的主持人比赛的报名费,是多少,哎,要是有个人分担该多好……
      外面的雪,短暂遮掩的越来越多,就像人们的账目。
      火烈鸟吹嘘着,今晚她可是寿星老,谁都不许跟她抢买单,她的信用卡刚刚提了额。后排的小狄姐姐劝慰她正好把体检做了,去年底,就喊着她一起检,最后她也没去,火烈鸟还是说不着急,不着急三年了。正巧,李诗诗逮住了这个由头,问她去年底不是升职了吗?火烈鸟翻了个白眼,说自己命犯雷公,干打雷不下雨,光升职不加薪,只是办公桌大了一圈!俩姐妹笑着,都一时忘了饿——不会吧,不会吧,你们老板的孵化器,不会还没孵出来吧?答案是,老板就是一只铁公鸡,不管对内对外!后排的小狄姐姐顺势打趣道,不是命犯雷公,该不会是你自己命犯扫把星吧!火烈鸟哪里是吃亏的人啊,回敬了她这对“昏花的老眼”,那感觉,就像小狄姐姐不过是一个背后一个小背篓里探出的娃娃脑袋儿的地道村姑。“你们的孩子啊,能早恋、让他们赶紧操练!”唯一没生过人的她,反倒定义了人生——到我们这岁数,哪里还有挑的余地啊!李诗诗数落她,说她不是属猴,她属乌鸦的。肚子还是叫,可全都不困了。
      道路的积雪,迫使她们的车曲折前行,污浊的水溅到挡风玻璃上,映衬出三个女人比白纸更肃穆的脸。
      李诗诗用目光搜索着,神经紧绷,等她们即将抵达下一个路口,就是心中永恒的坐标,那家久违的烤肉馆,已经是快八点半了。
      ★
      街灯在风中摇曳,照亮了雪花还在劲舞的雪地,也抚摸着街边两侧的招牌。
      眼前这条黄鱼街,大变了样儿,想来也是够邪乎的,从她们大三相约每年来此一聚开始算,只要她们一来,这里就要下一场大雪!
      她们也见惯了翻来覆去的街边商户,不止经历了“六道轮回”。
      已经接近那一家韩国烤肉店的门口,李诗诗摇下来一半车窗,车里传来街边的狗吠声、清理乱糟糟的垃圾声,还有以旧换新的呐喊声。
      烤肉店的对面,原本的服装店像瞬间挪移了,换成了眼前的宠物用品店。这家宠物用品店A新开不久,里面的E老板电话里还在一个劲儿的催着,上一家F先生没给结算的回款。刚离职也没多久的F先生这会儿手机占线,此时他正在后一条街上的陕西面馆B里,催着楼上G女士交房租,不然,楼下面馆就没钱招工了。G女士的美甲店C,今儿好不容易迎来了开门红,说晚上就催前夫给抚养费,给了她,就交房租……
      如果世间有一百种苦难,这里生长着半数,但也流传着同一种“医治百病”的药,那就是:万事都可以从头再来过,至于其他的厄运,管她娘的!
      还是老地方,老陈设,昔日的回忆被撩拨出来,落脚在熟悉的座椅上,还是老位置。
      三个人怎么都吃不出过去的老味道了。但姐妹之间,谁都没有讲出来。
      烤肉店老板的中国话,从半生不熟,到说得很溜,花了十几年,今日却是半遮半掩,说唯独今年送不起酒水了,砍价也只能“小刀”了。听完,李诗诗顿时觉得,本来暖胃的姜丝可乐,一下肚,就好像成了外面融化的雪水,汩汩流过她的身体。她明白,因为是老客户,老板怕过会儿她们“悍跳”,抛一个杀猪价出来,老板接不住。火烈鸟本来还想撩拨一下,也想说自己过生日,让老板这厮看着送点啥,感知了她这份惨淡经营,就立刻掉转了话风,给了老板一瓶“金水”,说这些年,店里都是拿“花园洋房”的食材,卖着“瞰景高层”的价儿,还分给了老板一块生日蛋糕。
      彼此都能懂。
      或许,这是最后一年吃这里的烤肉了。
      真煞风景。
      火烈鸟还是许了一个事与愿违的愿望。
      蛋糕,长得也很普通,不算是“美女”。
      四四方方的,颜色一看就是芒果食材,配得上几粒小得可怜的樱桃,再戴上一顶巧克力做的生日快乐的小牌子,也就是森林绿的十八岁蜡烛,还有几分暖意,烙在火烈鸟的心上。
      她胃口大开,好像不吃就再也吃不到了一样,“爪子”一个劲儿搔刮最贵的牛肉片,半点也不在乎姐妹俩怎么看自己,着实放松!就像冬季里的一件透明连衣裙,套在她身上,凫动在记忆的池塘里。诗诗和小狄再了解她不过了,敬寿星佬一杯吧。火烈鸟握住酒杯的手,却跟性情很反差,跟玉石一样冰凉。姜丝可乐,点到即止。李诗诗说,一会儿不好叫代驾,这话被寿星佬一句给驳了,啤酒就是液体面包,就是日光浴!李诗诗只是油滑的说,自己更习惯倒酒。任凭微醺的她俩怎么哈拉,主心骨都守住了自己的原则。不然,她会觉得不安全,还是自己掌握方向盘为好。她念动了自己的幽默,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来吧,来吧,让我干了这碗药!说罢,她又把姜丝可乐一饮而尽。还是上学时的回怼方式,宿舍老大跟老三分别丢一枚硬币到对面的盘子里,姑娘,你穷得只剩美貌了……硬壳的上来了,也是这家店的“招牌菜”,名曰怜仔,就是出生不足月的小猪崽儿整头煮熟,蘸着辣椒酱食用,滋味最好不过的补品,也是心情的祭品。化在唇齿间,心是抽搐的。看李诗诗吃得起劲,还有点忧郁,俩姐妹轮番给她解闷儿。“还是小一点的、嫩的,可能适合你吧……”听得出来,她们说的是陈芝麻、烂谷子,说起来,她们大四要毕业那会儿,就有大一年级的新生追求李诗诗,非要她等四年,李诗诗当时跟人家说,姻缘这东西,断裂错层了,容易摔个半身不遂。玩笑仅限特供,姐妹之间消费可以的,但跟小狄的老公、李诗诗都未曾提起过。
      这一丁点默契,情分还是有的。结账时本想AA,可寿星佬抢了先。
      尽管如此,三个人也都多给老板一份红包。
      不管是否起到作用,她们都忘不了这家吃了十几年的烤肉店,忘不了,唯有这里,女性的卫生间比男性的空间大了1/2,但,可能下次来,就都是过眼云烟了吧……
      老板道了一声多年依旧的三克油,留了她们三个人的电话,临走时说了三遍,就算自己跟伙计们真的离开了这条黄鱼街,她们也会从头再来的……
      回到车里的小空间里,李诗诗发动了,在热着车,已经快十点了。
      晚上的气温再次降低,水气很调皮,故意凝结在车窗的冰晶上,使得原本变得缓慢的雪,细白轻盈的雪,几近蜕变成街道路面上灰白色的雪块。火烈鸟望着窗外许久,终于灵活一乍现,没等她们俩明白过来,她已经下了车朝宠物店跑去。差点滑倒摔一跤。月光好像也在嘲笑她的老胳膊老腿儿,把透亮丢向她脚下的路,那个光影,宛如婚纱。
      她送给自己一盒好别致的生日礼物,里面是一只小小的蓝白英短,老板喜极而泣的刚刚装了暖隔层。寿星佬说她特别优雅、羞涩,还说自己一只想要养一只小鹿!小狄打趣说,你这叫指鹿为猫——寿星佬却说,要指也指一个值钱的,指望明年诗诗妹子能换辆新车,指鹿为马,福特野马!也许真的有灵性,小猫咪也被逗笑了,随着微醺的宿舍老大跟老三唱的——咱老百姓今个儿要高兴,有钱难买我高兴——而来来回回、扭搭猫步。就让明天的生活,就从这个不请自来的、毛绒绒的馈赠开始吧!
      回去的路上,李诗诗开得很慢,不都因为她没喝酒,也想让两个姐妹睡得沉一点。
      一分钟前,俩人半梦半醒,还比划着梦话——下辈子,你是一片云,我是一只鱼——那就让诗诗,做一棵树,咱们谁也遇不着谁——你们就想我一辈子吧!说这句话,是今晚李诗诗最开心的一刻……幸好,有小猫的碎碎念,一直给她提神儿。
      大路上,只有几乎一半的路灯弓着背、在亮眼哭泣,又开始飘落的雪花,仿佛变成了手指,抓瘙着行驶的车体,现在相比来时,雪温柔了好多,像在路上铺下了白色床单,而床单上的车轮的印迹,就是岁月流过的地方,一起流年而过的,既有火烈鸟的大大咧咧,也有狄迪蔚的哭哭啼啼,还有她自己的原原本本……
      雪,止了,好像隧道漫漫的一眼望穿。
      车在途中,一往无前。
      雪,亮了,那是越走越远的一路不歇。
      一个自己,陪着自己。
      还有一半的小愿望,一定要兑现啊!李诗诗在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其实一直陪着自己的,一直都是这个自己敬佩的自己,那个了不起的自己……

      6
      十二点之后,才进家门。李诗诗不必蹑手蹑脚。
      快十五岁了,女儿陈园园,在自己房里默不出声。
      凭着历史经验,园园猫舔似的揣测,母亲身上,断不会有男人的气味。顶多就是,跟“我可以改”和“有话直说”两位阿姨厮混一下。
      青春期的姑娘,管这叫百无聊赖。
      如此沉默。母女俩,无形中演绎了一支神秘突击队行动时的韵律。如此默契。
      往后几天,母亲也基本都是这个点儿进家门,不过都是加班归来。
      换在五六年前,李诗诗可是到点儿就走,多一分钟都不肯逗留的。即便如此,小学时候园园还都上的托管班,也就是每个放学都有“加时赛”。隔壁阿姨的晚饭,女儿断断续续都吃七八年了,人家打趣说,幸亏自家也是闺女,名叫悠悠,要不,直接能从童养媳吃成亲家母!
      这话听了,园园没所谓,李诗诗压力山大。
      此一时彼一时啊。她细思极恐:
      放在前几年,甭说升职了,自己没被边缘化,就算是上届领导班子的大恩大德大了。如今,还剩几年啊?再不拼,这点余热都没了,纯粹等退休,九五后甚至未来的零零后,应该会视自己为千年王八、万年乌龟吧,这样的新青年多数都是不要孩子的,也就跟她更不是同类了。
      她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单亲妈咪。
      异地相处,都是女性,女儿也有自己的想法。
      不管女儿园园情不情愿,都得跟生母共同抗击生活的层层“外敌”,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还得放心把背后留给同一个战壕的“搭档”。
      战壕的白天是和声细语、没大没小,战壕的夜晚是各自为战、心情独立。
      家庭,虽是“残缺”,这块“阵地”再也丢不得了。
      还是睡不着。
      李诗诗起来,饮下一杯温牛奶,有点寒心。
      她断不能主动出击,去招募新的“部队”,力不从心。
      她渐渐发现:
      看似有吃有穿的足矣,但随着女儿上学和心智越来越高级,自己的阵地,就需要粮饷、弹药、思想政治教育、新的旗帜,还有黝黑的胸肌……一个君子,一个港湾,一个合格的后爸。
      还有小半年,女儿陈园园就要中考了。幸好,园园半年前开了窍儿,各门成绩不再瘸腿,也能让他妈抬起头来做人了,李诗诗高喊阿弥陀佛……
      火烈鸟曾问过她:当个单亲妈咪,难不成,还有人拿枪背后指着你不成?
      李诗诗回复了她:大拇指、大拇指,爱心、爱心,然后告诉她,算你开悟了!
      “单亲妈咪”这个词,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她自己心里,这是一个“组织”,时刻在心里供她捍卫并指引她的“组织”。
      “组织”一直在心中告诫她,要守住一份“孤独”。
      孤独是什么?单单是承受吗?孤独就是:
      前脚——局里通知——明早儿啊,九点开大会,穿正装!
      后脚——数学老师——更是班主任就电话告状,让她明天上午十点,务必来学校谈一谈,闺女涉嫌早恋,不规则三角形的那种……
      为此,单亲妈咪,冲出战壕。为了女儿,她当然无所畏惧、承受牺牲。
      既然,她都可以目送自己的情欲,就好像一位无辜在流血、却无可冲出去搭救的老乡战友,任凭“他”枉送性命——那为什么不可以,瞬间就变脸暴怒,像个泼妇,像个抱起炸药包,冲向敌人坦克的无名烈士,去跟老师、对方家长据理力争呢……
      血肉模糊之后,园园可算是把主要精力转移到学习成绩上,李诗诗的孤独,也就好了许多,光剩下“养伤”。上个月例假来了三天,这个月好一些,来了四天。
      “养伤”期间,“组织”在心中又给了指示:
      组织告诉她,她要有延迟满足的精神意志,所以,人家上赶着的见面,周末推一推吧。
      组织告诉她,她要有顾全大局的思想境界,所以,女儿上学这事儿不能只走华山一条路。
      她还要走动走动。
      向着一个宿命之地驶去。匀速慢性,务必稳妥。就连等红灯,她都在想:
      这个时间点儿,女儿园园那边儿,该是课间休息了。该喝牛奶了。该换卫生巾了。她在想,第一天来了,会不会跟自己上学时一样痛……
      母亲李诗诗的车,今天没停在女儿所在初中的校门口,她继续给了一脚油门,继续穿梭在这座钢铁森林之中,又穿过两个街道,她抵达了一个宿命的终点。
      她没开自己的车,开了局里的黑色帕萨特。
      马主任坐在后排、吆五喝六的时候,这辆公车,就是她的“蓝颜”了。车里人多时、她受的委屈,车里独处时、她掉的眼泪,这辆“蓝颜”都再清楚不过了。今天“蓝颜”陪着她,是为了证明此行是一次公干,一次政治任务。
      车熄了火,她理了理思绪,匆忙灌了一口水,才望出窗外,望向窗外的校区。
      这所高中已经是个八十五岁的耄耋老人了,是全市的名校。
      未来小半年里,它将是女儿陈园园的唯一,日思夜想,它早已是母亲李诗诗的梦,忐忑不安。
      远接高迎。
      还不是校方有事相求。
      这所名校的负责同志托关系、主动联系到她们局里,由头是:
      搞一些孩子们社会实践、企业实干的体验课程。时代在加速度,不能让孩子们读死书,要从高中抓起,要未雨绸缪,尤其是几个即将在高中就完成入党的团干部。
      听懂了。此乃大人之间的事,与学生们关系不大。算是个面子工程吧。李诗诗边听边觉得:
      “现在的预备队,就是未来的梯队。”
      “说得是啊,再过十年,她自己就只能发挥余热了……” 李诗诗很上道儿的敷衍着。
      “您说得太对了,到了那时候,这些红小鬼正好就是接班人……”
      先别说以后,她要看眼前。
      红小鬼之中,有一些家长来头不小,局里领导们不敢怠慢,指派代理主任李诗诗亲自对接!代理主任也有私心,借此机会,何不跟校方搞好关系?上午,李主任观摩了学生们的表现。她非常希望,一年后,自己还可以再来,以学生家长的身份……
      代表团干部上台发言的,是一个看上去就知书达理的女孩子,不过跟李诗诗主观意愿里的“好女孩”不太一样。
      “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要看如何对待女性,如何给予未来的女性以平等的机会……”
      一张嘴就知道她是个天才,或者有个好家长。
      这个叫卢俊逸的女孩儿,同时也是此次跟她们局里结对子的“学习小组”的小组长。下台后,不论跟李主任交流什么,小卢组长都要先看一下背后、那位副组长的脸色。那个副组长也只是点头,或是摇头。舍不得一字千金。
      这点事,李主任心明眼亮。
      副组长叫燕清。
      这位男同学,刚好长在李诗诗阿姨的审美点上。
      旁边儿,还有老师敲边鼓!她才知道,这个叫燕清的男生,家里后台硬,是不假,但却没有那位小卢同学那么懂事儿,那么会来事儿。
      李诗诗跟随老师,穿过了高中所在楼层的走廊,仿佛都看见了来年的这个时候,她再来开家长会的大好河山!但很快,她就恢复了一脸肃穆的职业状态,明白这片河山还没打下来呢……
      走廊里,也张贴着优秀示范生的一些新作文,代理主任明白这份心情,最近,她自己也是局里的排头兵。指望大家都要看齐。老师给她着重推荐了几篇,其中,就包括小卢同学获得组长的筹码,一篇刚在全国大赛中拿奖的模范佳作,一篇大气之作。文章里,从一匹汗血宝马,一路穿越了历史,一直领悟到了当代的海晏河清。相反,燕清的文章的味道就过于文艺了,显得不伦不类,愣是描述了宋朝用一个侍女换了一个包子的故事,卖包子的吹嘘说,我这包子里包了一整头羊!
      “当真,包的进去整只羊?”李诗诗不觉发问。
      “什么部位的肉,都有的意思,他呀,是我的历史课代表。”陪同的老师笑了,不忘捂了捂嘴。
      “还真能交换一个女人?”
      “那种边境,跟流通的货币没啥区别……”
      教导主任解释说:娃是个好娃,就是思路有些怪诞。
      李诗诗听得出来:娃是个怪咖,多半他爹是个好爹。
      生出几分好奇来。好难得。转瞬之间,李诗诗就恢复了清醒,嫌弃自己是不是阿哥们的戏看多了。入赘做个贤婿,还差不多。只是年龄。其余的,压根就“匹配”不上。
      燕清这种男生,不是阿哥,也是世子的命,跟自己闺女之流,压根不是一类人,包括这种所谓的老师们的面子工程,不也是给他贴金?
      李诗诗阿姨试着以小人之心度才子之腹:
      以燕清这样的模样,这样的家境,只需随便努力努力,做做样子,将来就可以大摇大摆,这才是一路飞天的玉麒麟!这般优越,奈何文章里非要显得一派颓废之美呢?不应该啊?不应该是早已被周围大人们“洗心革面”了吗?
      真性情倒是真性情。可要不是他的身份属性,这类作文都不该上墙吧……
      陪同的老师的讲解,她半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点头称是罢了。她的思绪,早开始慢慢钻牛角尖了。几十年后,没人再会记得:今日展览的,究竟是一匹汗血宝马、还是一匹为人间美味而牺牲的软玉温香,能识别的,恐怕只有身份属性吧。她很担忧,女儿园园到了自己这般年纪,能不能坐到自己这么一个小主任呢?还是蹉跎度日呢?至于燕清这类人,恐怕就是几品官服的问题了吧,上升通道早就打通了吧,无奈,这种“外太空”的通道,不是园园这类凡夫俗子的孩子,所能看见的呢……
      时间,真是比钱还不经花。
      一下午的行程未尽,已是傍晚。
      恭敬不如从命,她顺便体会了一下学校食堂。
      学校所谓的重点与否,具体看孩子就真相大白了。在这里,高二就已经有学生住校了,晚餐也多数为他们准备的,方便接下来更加专注的晚自习。这也让李诗诗依稀回忆起,当年自己学霸的体质。不禁心头隐隐作痛。换作是同年龄的自己,根本没机会让姥姥操心的。她自己明白,时代变了,勿施于人……
      没等她落座下来,眼睛就不够用了。三三两两的学生小跑着进来,排队买饭,大口吃饭,都捧着书本或者习题册,单练的也不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镜少不了,耳机摘不下,像蚂蚁一样无声、密集、精确。
      李诗诗以一个过来人的思绪,操心着她们,揣测着她们长大后或许能自己兑现自己的幸福吧,从根儿上,从整个人生路的盘算,不再操心所谓男人的信与欺、强与弱。等到了自己这把岁数了,顾虑会不会少许多。能大胆的走,能硬气的走,走自己想去的地方,谁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时空。太奢侈了吧?她偏偏希望女儿园园的人生,能避开自己的风浪,就阿弥陀佛了……
      陪同的老师给她刷了卡,就笑盈盈的告别,回去辅导自己孩子功课去了。
      香味,从干炒牛河、红烧狮子头、豆沙春卷和紫菜鸡蛋汤中升起。她已经克制了。没有选择在这种场合,当一枚吃货。一碟一勺之间,李诗诗都装得像个新来的老师。她要善藏。
      可运气总要跟她作对似的。冒牌的老师走不出食堂了,她又被天意挽留了。
      天色暗黑了,雨滴却顽皮了。
      从淅淅沥沥,到万箭垂下,这足以敲碎心房的动静,让李诗诗沉浸在这四年当中毫无止尽的独木难撑之苦。透过窗户而吹进来的冷风,有一半酸梅的味道,另一半是疲惫的味道。
      她,忧郁地凝视着那苦累了的玻璃。
      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才会这般孤苦。
      抱紧了自己,用纤细的双臂,她走在返回的小路上,可以欣赏树叶的抖动,再穿过静寂开辟出的操场、跑道,不止是冷。
      还想去个洗手间。
      对着洗手池上方的镜子,看到自己时,她过于惊讶,以至于差一点走进了对面第三根肋骨专属的房间里。根本犯不着惊讶。白天这里有多么整齐划一,夜晚这里就有多么阴沉死寂,李诗诗觉得自己就有多么可笑而苍老。
      她,的确是花了一些时间,在射灯那忍住了嘲笑的光线下,审视自己的那张脸,好让自己看个清楚,化妆品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还好,还好。发型有不对劲儿了,她的头发是用发卡夹住的,也喷了发胶,可怎么看,现在就觉得简直成了一个头盔。
      几根发丝,在继续故意搞怪的射灯下拖出很长的影子,像雪花被纺成了细线。
      她翻出随手的小剪,强迫症,没一天不发作。
      剪一下,剪两根下来。
      没什么,选择做个体面人就要撑到底没什么,整个人都习惯了。这个“整个人”,代表着白发早生——只是一箱苹果爬出的一条虫子罢了。只是操心罢了。
      工作这么一操心吧,就是大半宿。
      孩子这么一操心吧,就是十几年。
      她的命,就这么被劈开了。有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放下呢……让此刻这般柔软的微风,悄悄吹进来,好像专为她一个人举办的盛大无比的青春,马上降临。
      无忧无虑,似乎又回来了,管它真与假……她渐渐依恋校园里的清风了。
      这才叫躲清闲吧。她告诉自己,来对了。穿梭在好似记忆的走廊里,她感觉到了一份安宁。这种安宁,是她在硕鼠堆里的十几年,所未曾感受到的。
      她知道,女儿有一天也将把自己藏在软猬甲里。
      她知道,女儿将来迟早也要躲一躲清闲,守护好小小一片桃花岛,哪怕她的栖息地越活越小。
      她知道,内心深处驱使她一定要走到这面墙的跟前。
      也就是墙上的照片,幸好是墙上的照片,让李诗诗阿姨还能多看上几眼,多看山一会儿……
      大脚趾都能想明白,这所名校这个时期重点培养的孩子们,都在这张照片里了。
      唯独燕清同学,显得另类,活像一个与整支球队合影的业余裁判。
      不伦不类,还抱着一个足球。
      女人暗想,要是今生有个儿子,最好就这副模样吧,越看越想穿越回去,回到高中去……
      尽管穿了校服,他也看着很拽。蛮有心事的样子。女人的直觉……
      究竟那一晚,她几时离开的。不依不舍。
      自己都说不清,度过一条命运河流,来到的这个陌生又想熟悉的栖息地,究竟是不是抵达了一片心灵的寺庙,此番虔诚的求,究竟是给女儿,还是给自己。
      懂她的,只有她自己的早生华发:

      后来,我的主人始料不及。
      比女儿只大一岁的这个大男孩,上天要他扮演的人设,不止于此。
      可惜我无缘了,无缘亲眼所见了。我别无选择。
      一根看似早生的白发。就是我。
      也不过就是几年光景,越来越多的同伴,加入了我们之中。
      改变了自己的身份。
      要知道,我们生来也只有两种选择,就像对弈者,也只能选择执黑或是执白而已。
      不是我不明白,这黑发,变色快。另一种宿命使然吧。
      为了小主人,主人渐渐放弃了可以的选择,那些机会的丧失,就使得更多的黑色同伴,不断加入进来,伴随着人们一小撮一小撮议论着,嘲弄着……
      永别了,我的同伴们!
      我即将在晚间被主人剪去,我和其余几个同伴是那么的醒目!在主人相亲之前,我们就是碍眼的累赘。
      纵使生命的力量多么不顺从,我也将接受主人的这一选择。
      所幸,我见证了,主人的心跳好久都没那么奇异了,像被海风轻抚。
      那个异性出现了,大家都望见了,如流动的日光,像甘甜的乳汁,希望你们能活着,看见主人破一次例!我们都是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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