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浪漫教授》何以怀歌

46、塑料人的晚餐

　　“你轻点！”程浪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情况……我……哦——”他瞬间明白了纪明瑞的意思：“你别误会，那是我同事。”

　　“同事？”纪明瑞挑挑眉毛，“你可别跟我装蒜啊？你一进门我就看见你了，那女的带着你跟各家老总见面，普通同事能这么热情？你凭啥呀？”

　　“人家家里也是开公司的，跟商务界的人熟悉，也很正常。我们一起来是因为有合作项目，看看能不能从其他企业那里取取经。”

　　纪明瑞用看犯人的眼光扫视了一遍程浪：“行，我信你。不过老程我可告诉你啊，虽然那女的是比路漫漂亮，看起来家里也挺有背景，但你绝对不能见异思迁三心二意。你要是敢干那下三滥的事，看我不阉了你！”

　　“哎呀行了行了，你还好意思说我。”程浪笑着锤了纪明瑞一下，“你又是什么情况啊？公然带着美女来，不说实话我现在就阉了你！”

　　“你别瞎说，那是我同事，这种场合带着当个形式而已。”纪明瑞两手一摊问心无愧，随后又紧张了起来，“不过你可千万别跟莎莎说，她小心眼，知道了之后指不定怎么跟我闹呢……”

　　程浪到底没找到合适的脱身机会，一直等到了晚上十点沙龙结束才得以离开会场。他从前台那里拿回手机，刚一开机，脑子立刻“嗡”的一下。

　　屏幕上，三十八个未接电话，三个来自路漫，另外三十五个来自麦青。

　　“怎么了这是？”程浪心里直打鼓，赶紧给路漫拨回去。这次，铃声刚响了三秒就通了：“老婆？你……”

　　“你个混蛋的还知道接电话？”电话对面却是麦青愤怒的声音，“什么事连电话都不接？是不是去哪儿鬼混了？”

　　“不是，你先告诉我漫漫怎么了？”

　　“怎么了？赶紧回家来看看你老婆！你干的好事！”

　　麦青说完，不等程浪开口就挂了电话。

　　程浪心急如焚，赶紧冲出门外。乔晓鹿正打算上车离开，见状有些奇怪：“师兄，你这是有什么急事吗？要不我开车送你……”

　　“我来送你！”纪明瑞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

　　“赶紧！”程浪也顾不得回应乔晓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来到纪明瑞车旁，“去我家，快点！”

　　看着车尾灯飞驰而去，乔晓鹿有些莫名其妙，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老婆！”程浪差点把钥匙掰断，推开门冲了进去。路漫坐在沙发上，看见程浪进来，下意识地把脸别了过去。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麦青一叉腰挡在程浪面前，“我看你这家里家具都落灰了，看来好几天没回家住了呀？刚才居然还不接电话，是不是对不起我们家漫漫了？老实交代！”

　　自从路漫出差之后，程浪为了赶项目进度，索性就搬到了办公室住。但他现在没空解释，从麦青身边挤过去来到路漫面前：“老婆，你怎么了？”

　　路漫倔强地摇摇头不说话，还是别着脸不看程浪。

　　“你躲什么？他是你老公，要是敢嫌弃你的脸，我们一起杀了他，对不对？”麦青对着门外刚气喘吁吁爬上楼的纪明瑞一吼，搞得纪明瑞莫名其妙。

　　“脸怎么了？”程浪一着急，伸手抱住路漫的脸，强行掰了过来。打眼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路漫原本白净细腻的脸上，现在却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斑，从额头一直到下巴。红斑上还有密密麻麻的细小的疹子，几乎蔓延了半张脸。

　　“这是……怎么了？”程浪颤抖地抚摸着路漫的脸，又是惊疑，又是心疼。

　　“老公！”路漫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出来，趴在程浪怀中呜呜地哭着。程浪怜爱地拍打着路漫的后背，说着些安慰的话。

　　纪明瑞站在门口，远远瞥见路漫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路漫这是怎么了？”

　　“你兄弟是化学教授，问我干嘛？”麦青白了纪明瑞一眼，“反正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能不能好，医生也没给个准话。”

　　“怎么会不能好呢？”程浪大为不解，“这一看就是过敏性皮炎，查查最近接触过什么，弄清是什么成分，对症下药不就行了？”

　　“弄清是什么成分？”麦青刚收起来的火气又上来了，“行啊，那就让程大教授说说，这鬼东西里到底是什么成分？”

　　“麦青！”路漫抹抹眼泪抬起头，“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必须得说！”麦青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刷地丢了过去，“说说吧程大教授，什么成分呀？”

　　程浪用大学时打篮球的精准度接住了这个瓶子——不然这瓶子很有可能直接把他的脑袋砸个窟窿。他低头一看，吃了一惊：“这是……用我给你配方的那个粉底液吗？”

　　路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足以让程浪明白一切。

　　“程浪啊程浪，你整天在外面搞这个研究搞那个研究，怎么到自己老婆身上就成了这个鬼样子？”麦青几乎想冲上来揍程浪，好在被纪明瑞拉住了，“你老婆相信你，明知道这个粉底液可能有问题，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往脸上涂，结果成了这个样子！你说，你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程浪茫然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瓶子——十年来，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学术水平产生了怀疑……

　　第二天，麦青在项目部的门口反复踱步，时不时向楼道里巴望着。今天是周六，没活干的都没来，有活干的也是出差，整个项目部几乎空无一人。

　　“麦青？”宫鸿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看见麦青，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一副欣喜的表情，“你是来……找我吗？”

　　“嗯！”麦青点点头，“能去你办公室说吗？”

　　“能能能，快进来。”宫鸿表现出少见的殷勤，引着麦青来到办公室。让麦青坐下后，宫鸿有些局促地拍了拍口袋，又给麦青倒上一杯咖啡。

　　“谢谢，不用麻烦了。”麦青注意到宫鸿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最近工作也挺辛苦的？”

　　“还行，还行。”宫鸿似乎有些紧张，“那你来找我，是……”

　　“我想问你一下……路漫的事。”

　　麦青的话刚一出口，宫鸿眼中的光芒就消失了。他轻咳两声，坐回座位上，几乎瞬间恢复了原来那种塑料人的表情：“路漫什么事？”

　　连语气都变了，好像在和一个不太熟的同事说话。

　　“就是……她昨天不是把发布会……弄砸了吗？”麦青说话也有些支支吾吾，“我听说顾总挺生气的，会怎么处理路漫啊？”

　　“谁的责任谁来负，我们照章办事。”宫鸿的声音似乎比以前更冰冷，“她作为项目负责人，办事冲动，当着那么多人莽撞行事。虽然直播间不允许录屏，工作人员也检查了没有视频外流，但人言可畏，造成的后果相当严重。”

　　“那也不能让路漫一个人背锅啊！”麦青急了，“真要说的话，分公司那边的负责人没有处理好，不都有责任吗？”

　　“罗经理只是帮忙做分销，苏莹和李银辉也只是协助联络，不负主要责任。就算有责任，也是分公司那边的事，和我们无关。”宫鸿依旧面无表情，甚至打开电脑开始工作，“而且这次事件的核心是产品有问题。昨天接到消息后，公司第一时间对仓库中的产品进行了测试，测试人员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过敏反应。再加上粉底液这款产品确实前期测试不够，所以……”

　　“但那个配方不是她出的，是她老公出的。她老公是晟月集团的顾问专家，要怪也得怪晟月！”麦青着急地打断了宫鸿，“而且路漫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她一定不能事业！所以……你能不能去跟顾总说说，就是……”

　　“不行。”

　　宫鸿的拒绝过分干脆又过分平静，让麦青愣了好久。

　　“你说什么？”

　　“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宫鸿头都不抬一下，“我是他的上司，这件事我是连带的。要是她没责任，那有责任的就是我，我为什么要替她求情？”

　　麦青难以置信地看着宫鸿，眼神里充满了陌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愣了半天，麦青终于明白过来，愤怒地一拍桌子：“好啊宫鸿，我真是看错你了！还以为你这人有点良心呢，没想到你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你还就是那个塑料人——不，你根本就不是人！你就是个冷血动物！冷血动物都没你这么冷血！亏我之前还帮你，真是瞎了我的眼！”

　　宫鸿平静地接受了麦青的所有指控，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你冲我喊有什么用？真要关心她，你自己去找顾总说。”

　　“去就去！”麦青一股子倔劲上来，转身甩门而去。

　　“顾总办公室在顶楼，记得坐电梯别爬楼！”宫鸿低下头接着处理文件，却把手里的笔一攥，猛地摔到了地上。

　　顶楼，董事长办公室，顾总正在看这个月的报表，忽然听到“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你是谁？哪个部门的？”饶是顾总久经沙场，还是被麦青吓了一跳。

　　“顾总！”麦青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有些失态，连忙捋了捋头发，规矩地站在顾总桌前，“我叫麦青，是后勤部的二级经理。”

　　“麦青？”顾总想了想，“哦，我知道你，麦青，后勤部之花对吧？听说你很讲义气，在公司同事尤其是女同事中威信很高呀！”

　　“哪里，顾总说笑了！”麦青没想到顾总知道自己，不由得脸红了。

　　“找我来有什么事？”顾总一反平时面对各路总监时的冷脸，说话很和蔼。

　　“是……路漫的事。”

　　“路漫？”顾总有些意外，“你说项目部那个经理？我记得你们关系不错？”

　　“嗯！”麦青全凭脑子一热冲上来，真站在顾总面前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就是……您能不能，别辞退路漫，她……她其实很努力的，您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一定……”

　　顾总看着麦青，忽然笑了起来：“孩子，我见过讲义气的，还没见过你这么莽的讲义气的。你就不怕我一生气，把你和她一起辞退了？”

　　“您真要辞退她？”麦青急了。

　　“本来是想，但是他们部门的宫鸿总监今天上午特意跑到我家来跟我反映。说路漫虽然最后的处理有点冒失，但前期的安排都很周密，影响没有扩大，有过但也有功。综合来看，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先做留职处理，接着在工厂那边负责生产监督相关的工作。”

　　麦青愣住了：“您是说，宫鸿……宫总监来过？”

　　“是啊——孩子，今天你来如果是为了朋友说情，那你大可放心。如果是路漫让你来的，也让她放心。宫鸿还是很护着自己部门的员工的，宁肯把这个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也不让我辞退她。”顾总坐回到了座位上，“不过孩子，我还是提醒你一下，这里是公司，不是水泊梁山。今天我破一次例，下次不要再越级汇报，也不要插手别的部门的事了，明白吗？行了，回去吧。”

　　“嗯，好……顾总再见。”麦青尴尬而又狼狈地退出了董事长办公室。

　　“宫鸿，他什么意思啊？”麦青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他帮路漫说过情了，干嘛还那副态度——我去，他就是故意让我来这儿出丑是不是！”

　　想到这里，再想到自己刚才在里面尴尬的样子，麦青又羞又恼，连电梯都等不得，拔腿就冲下了楼，来到项目部，一脚踹开了总监办公室的门。

　　宫鸿对于麦青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还有事吗？”

　　麦青气冲冲地走到桌前，“啪地双手一拍桌面：”“耍我是吧？”

　　“怎么耍你了？”

　　“还怎么耍我——你当我傻啊？”麦青的火一下子窜上来了，“你明明已经跟顾总说过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诚心让我在顾总面前丢人是吧？你……”

　　“如果你的身份是后勤部的麦经理的话，那这是我项目部的事，我本来就没必要告诉你！”宫鸿的音量突然增大到从未有过的高度，把麦青给震住了，“如果你的身份是麦青的话，那……”

　　宫鸿顿了一下，声音又低了下去：“我承认，我就是在耍你！”

　　“嘿？你还挺诚实！”麦青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发现你这人不是冷血，你就是心理变态。你说你刚才就告诉我多么好啊！我也感谢你路漫也感谢你，我也不至于骂你，你说你到底为什么……”

　　“因为你只会因为小雪或者路漫的事才会来见我，从来都没有别的原因！”

　　宫鸿说完这句话，把笔一摔转过了身去——这支笔今天遭老罪了。

　　麦青愣愣地看着宫鸿的背影，他的两个肩膀一起一伏，显然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别的原因？我找你，还能有什么原因？”

　　宫鸿猛地回过头，快步走到麦青面前，距离近到如果是其他异性，麦青早就一脚踹开了。

　　“麦青，难道我本人，不能成为你愿意来找我的理由吗？”

　　麦青的双颊蓦地起了两片绯红。她抬头看着宫鸿的脸，一种莫名其妙的、被她有意无意地压抑了很久的感情忽然涌上了心头——她有些慌乱，不知所措地转过头，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你这算是表白吗？”

　　“是的！”宫鸿似乎也是抑制了很久，终于不打算再有任何抑制，“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说法还不明确的话，我可以更清晰地向你表达出来——麦青，我喜……”

　　“别说啦！”麦青忽然大吼一声，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看宫鸿。

　　宫鸿看着麦青——这个平时光鲜靓丽、风风火火的大姐大，此时的背影在宫鸿眼中却如此瘦小。麦青的肩膀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厌恶。

　　一瞬间，宫鸿似乎泄了气：“对不起麦青，是我冒昧了。按理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不该再说这种幼稚的话，可是我……”

　　话没说完，麦青忽然笑了，笑得放肆而又压抑：“宫鸿，你在想什么啊？你凭什么喜欢我？啊？你到底凭什么喜欢我啊！”

　　最后的声音，几乎有些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我只是骗不了我自己。”宫鸿试探地走近一些，“我本来以为，小雪妈妈去世后，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我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成了一个塑料人。可是，是你撞开了我的心扉，让我看到这个世界……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你为了给路漫出气报复我开始，也许是从你和小雪接触开始，也许是那天我们一起吃饭开始……我没法确定，可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

　　“所以呢？”麦青转过身来仰起头，她盯着宫鸿，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所以你有什么自信我会答应你？你觉得我答应帮小雪就是对你有好感？还是和你一起吃饭就算约会？你有什么自信？”

　　“我没有自信……”宫鸿黯然地摇了摇头，“你年轻，漂亮，善良，直率，而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所以……你说得对，我没有自信能让你喜欢我，我也知道你大概率会拒绝我，但是……”

　　“但是什么？”

　　“但我还是想问你，你喜欢我吗？”

　　麦青怔怔地看着宫鸿，宫鸿也痴痴地看着麦青。时间仿佛定格了，在两个人之间流动的，只有目光和鼻息。

　　忽然，麦青狠狠地推了宫鸿一把，扭头跑了出去。

　　宫鸿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刚刚填补起来的心仿佛一下子空了，被带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找不回来了。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远处遥遥的钟声把宫鸿拉回了现实。他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了。

　　宫鸿已经一天没好好吃饭了，现在才感到有些饿。这个时间，公司的食堂已经关门了。宫鸿也没有叫外卖的心情，来到零食柜拿了一桶泡面接上水，呆呆地等了十分钟，打开一看，才发现自己刚才接的居然是凉水。

　　“操！”宫鸿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接着忽然想到了几个月前麦青给自己的饼干里下泻药的事，忍不住笑了一下，却又立刻僵住了。他觉得这屋子里让人透不过气来，推门而出，站在窗前吹着晚风。

　　过了许久，宫鸿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推开办公室的门。一抬头，却一下子愣住了——桌子上的台灯不知道被谁打开了，灯下放着一个崭新的饭盒。

　　“小雪？”宫鸿还以为是宫泽雪来了——但应该不是，小雪如果没找到他会打电话，绝不会放下饭盒就走。宫鸿疑惑地走到桌前，这才发现饭盒上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让他心中一颤。

　　“别老是吃方便面，当心真变成塑料人——麦青，不是麦经理，不是塑料花瓶。”

　　宫鸿的胸中瞬间涌上一股暖流，填满了刚刚得而复失的心房。他快步走到窗前，只见那扇窗户后面的灯还亮着，温暖而又明亮。

　　“耶！”四十二岁的宫鸿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蹦了起来。他抚平激动的心，充满仪式感地打开那份盒饭——白米饭、土豆丝、茄子烧肉和一个煎鸡蛋——就是公司门口那家小饭铺最常见的外卖，可是宫鸿吃在嘴里，却觉得满心的甜蜜。

　　然而宫鸿却不知道，此时在楼道的角落里，一个梳着脏辫穿着铆钉靴的女孩正拿着饭盒，远远地、怔怔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