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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诀别1945 ...

  •   那是一座立在坟丘之间,可以被称为坟墓的坟墓。

      里面甚至没有一副完整的尸骨,躺着的是张昌武所属团团长身上的零件——半截小腿。

      现在,张昌武已经是新团长了。

      几个小时前,张昌武喝退了哀痛欲绝的团长的死忠们,酷热的天气下,当然要及早的入土为安。

      于是在看了几个小时的大放悲声之后,张昌武孤身站在前团长坟冢前,他手上拎着那柄从团长断腿上取下的刺刀。

      陆子峥走近了他,开口第一句是:“恭喜张团座。”

      张昌武怔怔的回了头,一双怆然的眼睛盯紧了陆子峥,他冷冷的笑道:“恭喜……我这辈子听到的刺耳的话多不胜数,”他抬手用刺刀虚顶了一下陆子峥的胸口,“现在你这句恭喜就像把这根刺插【hexie】进了我的心脏。”

      陆子峥没有表情,他蹲下身抓了把黄土洒在了前团长的坟上,嘴里振振有词着:“他是个英雄,他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是个英雄。”

      张昌武听着陆子峥似乎颇有所指的话,把刺刀猛地一扔,刺刀便斜插【hexie】进了黄土中,他拎起了陆子峥,紧抿着唇看向他。

      陆子峥毫不躲闪的回望着张昌武的眼睛,又接起了上一个话茬:“日本广岛已经被美国的一颗原【hexie】子【hexie】弹轰做无人岛,鬼子一溃千里,国军势如破竹,我不该恭喜吗?仗就要打完了,我不该恭喜吗?”

      张昌武松开了陆子峥的衣领,他刚刚在陆子峥的眸子里看到了眼色沉郁,似乎再也不会笑的自己。

      陆子峥仍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笑容挑衅而倔强,一晃神张昌武以为他们还年轻,因为这个笑只有在那个率性恣意的陆子峥脸上才能露出来。从前每每陆子峥对他使倔的时候,张昌武是绝对没有办法的。

      可是现在这个笑,三分挑衅七分敌意,好像曾经属于他们之间的温存已经随着将要停息的战火一同焚尽。

      “三天后,我带领全团向西北开拔。”张昌武垂眼说,“你大概是不能跟我走了。”

      “嗯,石鱼就要来接应我了。”陆子峥说着他的下一步行动,好像眼前的这个人仍是和自己毫无秘密的兄弟。

      “石鱼是你的上级?不是叫黑炭头来着?”张昌武看来也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倒说着些有的没的。

      “我不知道,他可能死了,或者换了个名字继续活。”

      “以后你也会换名字吗?”

      “会,免得你认出我却下不了手杀我。”

      张昌武张了张嘴,最终陷入了沉默。

      陆子峥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那柄刺刀,又拉起了张昌武的手:“回吧,张团座。”

      张昌武竟因这触碰惊的打了个颤,一向在战场上看尽杀伐,快意恩仇的张昌武此时委顿的像个孩子。

      陆子峥的声音涩涩的:“回吧,昌武。”

      张昌武木然的由陆子峥牵着回了阵地,甚至手指都没有弯一弯,他只回头看了眼几年战役下来已成峥嵘之状的坟墓。

      孤坟何峥嵘,春草不复生。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胜利。

      张昌武刚换了崭新的军装,衣领上的中校衔同样崭新。残砖败瓦之间,他的崭新成了一种格格不入。

      陆子峥仍穿的像个拾荒者,仍是像往常那样百无聊赖般的踏进了房间。

      张昌武回头看他一眼,故作坦然的开了口:“张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把他……过继到你的名下。”

      陆子峥抱了胳膊笑:“什么过继不过继的?他恐怕都不认得你。”

      “嗯,那就好。为他找好后路……我应该就没什么挂心的了。”

      “后路?你直说你不想活了不就得了?”

      “你非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看来你都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的,”陆子峥的话题又跳开了,他沉默着回忆了一会儿,然后再次道出那些曾经令他们血脉偾张,而今只剩失意的话——“我此番赴死,是为革命,死并非不足惧,亦并非不足惜,但牺牲之快之烈,牺牲之价值,竟让我在这一刻,自心底,喜极而泣。”

      “你就不要提这些旧伤口了好吗?”

      “没有旧伤!它们都是新的!八年来依然如新!”陆子峥终于压抑不住了,他已经泪如泉涌,张昌武的衣履焕然一新,他的团整修的厉兵秣马,因为他们的上峰给了他们新任务——“打鬼子的时候说着敌忾同仇还我河山,可现在一眨眼我们就不是自己人了?”

      “我只说我要开拔西北!”张昌武也恼火的喊道。

      “西北有鬼子吗?!”陆子峥没有给张昌武解释的机会,他逼问道。

      “我对上峰说这里没有共【hexie】党踪迹,你在我军中待了这么多年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已经给足了你们该给的交情!”

      一句话间,已经狠狠地推开了他们彼此一辈子的厮守,气氛陡然沉寂了,不安的暗潮仍在绵延,苦痛在无形中加倍。

      “从今天起,你再见到我,就朝我开枪吧,我知道我不能再和你并肩了,与其没完没了的折磨,不如下决心以后以敌人身份相见。”张昌武透着无力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也打碎了陆子峥的心。
      “你也会对我开枪?”陆子峥怔怔的看向张昌武。

      “……不会。”

      “哪怕为了你的党国?”

      “我说过,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你还记得你很久以前告诉我说一切都会好吗?”

      “如果你没有卷进战争,原本该好了。”

      “为什么要用这种理由?”陆子峥觉得这个答案荒唐透顶,他难以置信的问。

      “因为我们的信仰不同。”

      “……那为什么是我们?”陆子峥再次发问,他喘着粗气,模样更像是在质问上天。

      张昌武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同样在他心里盘旋着,令他那样的不甘。

      张昌武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齐整挺拔的军装下,那里坠着一块碎玉,在征战中那块玉石自是脆弱,早已碎了大半。

      眨眼间,它已经悬在自己心口十年了,玉坠碎裂后坚硬参差的边沿无时无刻的磨擦着张昌武的心口,几年如一日,它在那个位置一直让自己隐隐的痛着。

      “我已经身无长物了……”张昌武惨然的笑笑,好像要把玉摘下。

      “我不要,”陆子峥明白张昌武的意思,他面无表情的摇摇头,“它早沾了你的人气,早不属于我了。”

      玉已经碎了,现在就连求个瓦全,也已经艰难至此。

      张昌武闭了闭眼睛,又抬手安抚陆子峥瘦削的背脊,他终于放缓了声音:“我想见见石鱼。”

      哪怕在几分钟前刚刚发生了这样的决裂,张昌武的动作还一如从前温柔。张昌武怎么能见得陆子峥难过呢?

      陆子峥警惕的看了一眼张昌武,张昌武笑着解释道:“我有放心不下的话要告诉他,你担心我会怎么样他的话你可以在一旁听。”

      陆子峥安排了张昌武和石鱼的见面,也并没有旁听。

      张昌武毫不客气的抽出了手【hexie】枪顶在了石鱼的脑门上,石鱼冷静的眨了眨眼,然后笑说:“很呈张团座的情,至少我们不用在这里自相残杀了。”

      张昌武却笑不出来,他垂下了握着手【hexie】枪的手,仍用刀锋一样的眼神盯着石鱼,他竭力想保持冷静,可是说的话越发带着十分的愤恨:“我不欠你们的,我已经尽力了。可你们欠我的!我最亲最重要的人!他死心塌地的跟上了你们!跟我!成了仇人!”

      张昌武崩溃的再次抬枪,他狠狠地拄着石鱼的胸口,他现在有种抱残守缺的绝望和疯狂,但是他的食指始终没有移上扳机。

      “看来张团座是在念念不忘?还是……执迷不悟?”石鱼没有躲避那坚硬的枪口的冲击,仍然面带笑意,一句话问的隐晦而耐人寻味。

      “石鱼先生,还真是为你党殚精竭虑啊,现在还不忘给一个国军中校洗脑,你知不知道你再多废话一句我就能一枪崩了你!”张昌武恨恨的冲天空猛地开了四五下空枪,那震耳欲聋的枪声穿透天际,但是那有什么用呢?

      张昌武愤怒的难以自已,但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张团座不会杀我的,你也是中国人,我相信你。”石鱼终于敛了那让人看了就火大的笑容。

      张昌武哑然,是啊……他真的要去杀中国人吗?

      张昌武躲了石鱼投来的目光,这个中年男人很可怕,他好像能够轻而易举的看穿自己。

      “令出如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犹疑过后,张昌武最终抛下了毋容置疑的这句话。

      当天下午,张昌武全团向西北进发,他是最后一拨离开的,好像刻意的在等着什么。

      然而,陆子峥始终没有再去和他见上一面。

      石鱼走进了人去院空的天井,摸了摸正扒土玩儿的张陶的脑袋,对陆子峥说:“他叫我转告你,说不用替他担心。”

      陆子峥听了这话,回味般的失神了好久,复又缓缓的把脸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可是石鱼没有时间让他悲伤:“我来接你去上海,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只是这孩子……”

      陆子峥抬起了已经满是泪痕的脸,用手背擦擦鼻下,接话道:“陆陶。”

      石鱼回头看了看院里的孩子,点点头说:“陆陶,你不能带他,我会替你把他托付给别人家。”

      “告诉那人家,我不是把孩子送给他,早晚我会回去接他。”陆子峥抹了把脸,异常严肃的告诉石鱼。

      “我明白,”石鱼理解的拍拍陆子峥的肩,“所以你要活着。”

      陆子峥望着那个孩子怔忡着,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将要行动的表示。

      “一切都回不去了,”石鱼轻描淡写的道出这令人绝望的既定的事实,把一些证件交付给陆子峥,“从今天起,你是上海的一个小商户,叫苏玄年。”

      “苏玄年?什么意思?”陆子峥把证件收好,问。

      “没有意思,组织随口起的。”石鱼笑笑。

      “那石鱼呢?也是随口起的?”陆子峥也强笑一下,终于起身开始收拾他那实际上少得可怜的行李。

      “不,我老婆叫史瑜,死在了老家,九一八那会儿。”石鱼淡淡的答道,看不出他是否在悲伤,因为他把自己的整张脸躲在了夕晖下的阴影里。

      陆子峥抿了下嘴,不再吭声,石鱼是个中【hexie】共地下党,也是个丧妻十四年的鳏夫。

      一切都退无可退了,当年许下的杀敌而后快和千万人吾往矣都在令人迷茫的前路中化作泡影。

      今后的日子,陆子峥和张昌武都成了各劈一半的半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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