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岁月》獾院小级长

14、生活1943

　　张昌武已经再次集结了部队上阵地驻防，昔日喧闹的营房里又是仅剩了几个重伤兵和陆子峥。

　　暗夜里浮着几颗星芒，泛着清冷的光，房里的那个男人正笨手笨脚的抱着那个男婴。

　　“来，乖儿子，喝奶吧。”陆子峥微微吹凉了勺中烧热的奶汁喂到那孩子嘴边。

　　奶汁刚碰到张陶嘴边，小孩子就馋的不得了，乖乖的嘬了下去，陆子峥终于松了口气，这孩子抱回来的时候，饿的只剩了半口气。

　　“哎我说，陆大少，这狗奶是啥滋味儿啊？”一个伤兵探头探脑的来看那小子，瞧那孩子闭着眼睛只知道一个劲的喝奶，也跟着笑了起来。

　　“嘘！你别告诉他！告诉了就不喝了！”陆子峥瞪了他一眼，又哄孩子道，“可好喝了，是不是？嗯？再喝点儿？”

　　“嗨，他又听不懂。”那兵大大咧咧的挠挠下巴，上前嘿嘿一乐，“来，大爷抱抱！”

　　“去去去，我们吃饭呢！”陆子峥错开了身子，还是抱着张陶摇啊摇的，“我们不理他，乖乖吃饭！”

　　那兵瞧着带孩子带的兴致盎然的陆子峥，也渐渐敛去笑意，似是想到了什么，最终沉默的用食指蹭蹭张陶的脸蛋就出了房间。

　　几天后，陆子峥把刚刚哄睡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放下，孩子一离手，他那没好气的样子就又展露无遗了，他踢了一脚在天井里晒太阳的伤兵，叉着腰说：“出去要点吃的去，我家张陶没得吃了。”

　　那伤兵懒散的抬眼看他一眼，双手合十做着拜佛状，“这眼下拿着枪也讨不到吃的，只能求老天爷给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呢，”陆子峥又踹了他一脚，横眉竖眼的就把那伤兵从地上提溜起来了，“快去！又不是给我讨吃的，那可是个离不了尿褯子的娃娃。”

　　“得得得，去，我这就去，”那兵整了整自己再整也不会好到哪去的仪表，喊道，“罗猴子，跟我一起去，我得要个帮腔的。”

　　那个叫罗猴子的便瘸着腿跟上他，二人一并出了院门。

　　陆子峥站在原地，向来讨厌孩子的他，突然感知到了那种一直压在他心底的亲情，那是一种能叫人奋不顾身的与生俱来的力量。

　　他肚子很煞风景的鸣了两声，他怔忡的摸着自己的肚子，自嘲的笑了笑，又向屋里走去。

　　陆子峥不是讨厌孩子，而是讨厌有生命力的东西，因为他看到过太多曾经极具生命力的美好变成死气沉沉的残缺。他自己，本身就是。

　　张昌武从阵地回来了，裹挟着一身的尘土飞扬就直奔儿子那去了，一双大手举起了那个对这个世界无限好奇的孩子，他抱着孩子颠了两颠，欣喜的说：“哟，长胖啦，好小子。”

　　可是张陶已经咧起了嘴，眼看就要嚎啕起来。

　　“哎，你放下他！”陆子峥打门外跟了进来，忙接过了张陶哄着，“你一身枪药味，他可不喜欢。”

　　张昌武凝视着专心致志哄孩子的陆子峥，不自觉带了笑，他俨然一副历经沧桑的老父亲的模样，背起了双手，静静瞧着那美的让人不忍打破的画面。

　　张陶的到来似乎重新唤醒了他们早已麻木的心灵的温软一面，恢复了他们最简单的人性，舒展了他们僵硬的眉头，他们重新过起了鸡毛蒜皮的日子，甚至早早的享受到了人类生来就不可剥夺的天伦之乐，所有无比奢侈的人之常情都柔和了他们的棱角。

　　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当人有了值得留恋和贪图的东西，就会变得患得患失。

　　又是一灯如豆，屋外潮气清寒，张昌武坐在床沿上补着自己的袜子，陆子峥褪了自己的外衫躺在了床铺上。

　　“西边在会战，八路军和我们都在反攻。”张昌武打破了夜的沉寂。

　　“嗯。”陆子峥睁着眼睛茫然的瞧着屋顶，只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所以鬼子都疯了，有的沦陷区已经成了无人区。”张昌武缝袜子的针脚开始乱了起来。

　　“……嗯。”陆子峥沉默了良久，又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张昌武回头看了陆子峥一眼，他的眼睛里含着的东西叫做无望，气氛陡然逼仄的让人窒息，张昌武和衣倒在了陆子峥身边，“仗很快就打完了，两年前我就说很快，现在我还是说很快。”

　　陆子峥偏头看着张昌武，那张仅是面孔上就千疮百孔的脸让自己陷入矛盾。

　　张昌武看得出来，陆子峥并不信他，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

　　“盖好吧，入冬了。”陆子峥掀起杯子的一角，让张昌武躺进来。

　　张昌武默默地脱了外衣，躺进被窝里。

　　窗外下起了无声的密雨，似是有一星半点的雪花夹杂其中，而实际上在这里从来没有下过雪。

　　没人确定那是不是雪，能感受到的只是切肤的寒凉。

　　铺上的二人均未入眠，却都缄口不言，一向耍着如簧巧舌的陆子峥此刻却也拙于口舌了，他翻了个身，而张昌武配合的默契贴心，他把陆子峥揽进了怀里。

　　天彻底黑了，陆子峥藏在了张昌武的心口。

　　寒伧中涌动着莫名焦灼的冲动，在兵荒马乱中这段无暇顾及的感情已经不知道荒芜了多久，一时间二人竟无措到了狼狈，陆子峥抬起头与张昌武对视，他像窒息的鱼一样翕动着嘴，张昌武抚在他背后的手已经越来越迟疑。

　　“睡吧。”一切尴尬的像一场嘲弄，陆子峥突然脸一红，庆幸暗夜之下不会被察觉。

　　张昌武却紧了手臂，温和的说：“看来是我们在一起太久了，久的就像一辈子。”

　　“就像几辈子，”陆子峥声色有些黯然，他合了眼睛，把话语的气息喷洒在张昌武的脖颈上，“经历的一切，单用一辈子，我消受不起。”

　　“你怎么了？”张昌武低头看看那个怀里满是不安的人，“是不是有了孩子以后就容易心软啊？”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怕死。”陆子峥笑笑，轻轻吻了一下张昌武。

　　“我也怕死，”张昌武倒释然，微笑着回吻了一下陆子峥的额头，“尤其是怕死在你前头。”

　　“别说了，”陆子峥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他从张昌武怀里脱出身来，“明早你还要回阵地，快睡吧。”

　　“嗯。”张昌武没再多说什么，原本浓厚的倦意铺将上来，他很快就陷入沉睡。

　　第二天一早，雾霭深重，白茫茫的天边上太阳刚刚冒头。

　　陆子峥还在睡着，张昌武悄声起身，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空气还算清冽，他准备踏着清霜偷偷上阵地去。

　　回到屋里，陆子峥却已经起身了。

　　“那什么，我走了。”张昌武挠挠头，拎起一旁的钢盔。

　　“不能说走了，不吉利。”陆子峥絮叨起来。

　　张昌武一笑，说：“那……我去去就回。”

　　“好。”陆子峥也不从床上起来，只目送着张昌武出了房门。

　　可陆子峥又立刻扒着窗户望起来，那个每每上阵地都像是赴死一样的背影，几乎让担惊受怕的陆子峥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