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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明年榜上誊名姓,杨柳春风正似今 ...

  •   风吹谷物生,风过谷物长。
      土能养万物,地可发千祥。

      大雪不知道,自己名叫大雪。就如那些被命名的山峰与河流,从未得知被命名的缘由或者寓意。
      剡溪是很少下雪的,山沟沟深处会有,但山前平原很少。洵州更甚,不适合寒冷的西南,在南国的骄阳下,把积存在骨缝里的倦怠和颓唐,晒出来。
      柳喆观给沈惇写了一封信。冬日信笺落款处,他写下“雪夜”,想象沈惇打开信封时,也能接收到来自戋州的清冽气息。
      眼前,柳喆观身形挺拔,神情持重,与冬日萧疏冷峻的江畔融成一幅旧日的铜版画,轮廓分明。沈惇想说,他会好好保留。
      元宵节,月夜,焰火,张灯结彩,孩子们脸庞绯红,提着一盏盏灯笼,像仙童下凡。平淡的日子,在这一天忽然有了跳跃和光芒。
      沈大人和寅初走在洵安府的街头,迎面都是打招呼的人。刚来时寅初很怕有人行刺,最好沈惇去哪儿都和他汇报,现在不仅洵州人改观,寅初也改观了。
      突然寅初慌张地扯扯沈惇一只袖子,说道:“那个女子,咱们在客栈见过的……”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全顾着玩儿跑快了没看清,在桥头直直地就冲撞上去,怕女子有什么非人的举动,吓得寅初惊呼出声。
      屈佑妍轻微地皱眉,却没让孩子发现。她蹲下身去,深色的帷帽恰好遮住左脸,晚风轻吹,露出明亮的右眸。
      “下坡慢点走,桥下有台阶。”提醒好后,屈佑妍放开孩子,那束目光一直等小家伙转进里弄才收回。
      屈佑妍看见了沈惇,并未侧身,只是说:“深夜,还是留心为好。”
      沈惇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也知道她戴帷帽的原因,只是不知她为何在上元节一人流浪至此。

      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她从贫瘠、荒凉、寂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逃来,背后是饿殍遍野、万丈深渊。仅是逃跑,就用光了她最后的力气。
      十四年前,边疆暴乱。黄沙遮日天,飞鸟栖无树。平民是没有资格躲过敌军的杀戮的,她的父母、兄长、丈夫、未足月的幼女都死了,其实她也是要死的,兴许是命大,才让她从死人堆里活下来。从此鞍马劳顿,漂泊天涯成为屈佑妍唯一的生路。
      她向高人习武,只为报仇雪恨。可高人怎么会要她一个弱女子呢,高人其实从未教过她一招一式,全凭她自己苦心钻研,模仿纠正。也曾女扮男装上战场,干草垛中埋没纯洁的渴望。
      为了报仇而活太简单了,一切定格在仇恨的瞬间,留在过去的绝望中不必成长。但是她正值盛年,怎么舍得让绽放戛然而止。
      曾经认识的人一个都不在了,她也随着年岁、境遇、磨砺和沉浮,不再回答别人“活着为了报仇”。
      而是“总要留下个人来,为他们扫墓”。

      “请问侠客大名,”屈佑妍已经下了桥渐行渐远,沈惇跟着走几步,高声问道,“在下沈惇,沈承昭。”
      “屈佑妍,”侠女停驻回答道,“平民之女无字,号无归人。”
      逃离的姑娘,再未还乡。
      那收藏了她童年和乳名的地方,正山河失色,碎雪弥漫。

      春祭过后,沈惇被召进宫,皇帝和文武百官一起安排着新一年的事宜。
      沈惇私下见了杨彦和,点头碰面不及一盘棋的时间。问了问太子在学什么书,却是自己那时从未涉略过的,和师兄师弟的书信中也从未提及,沈惇觉得有些奇怪。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你认识的这个人,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
      许久未和阿姐通信,沈惇又托祝项融给长姐捎话。告诉沈知鱼虽然去年没有长出并蒂莲,今年可以期待惊喜。
      有在意的人,是很充实的,奔赴不同地方时会感安心。
      皇帝让沈惇在洵州待两年,最多不超过三年,等结束后要在京城给他安排更重要的事务。沈惇回洵州时没有告诉别人,能呆多久,也不全是天子的旨意,冥冥自有缘分。
      沈惇当然记得朱乡绅的遗愿,当他赶到墓前时,早有新发的桃枝横放碑下,当然也不只有桃枝,各式的花都被攀了过来。有新有老,猜是人自发放的,荡人吃过他生前一口饭,也还给他死后一枝花。
      芳菲之初,树树簇放。
      远黛苍茫,群山青翠。
      神明究竟留给他……怎样的昭示呢?

      洵州人民像过去一样晴耕雨读,但是长辈们还多了一件事——给沈大人拉郎配。
      沈惇哭笑不得,谎称自己染了风寒,让寅初一人应付那些大爷大妈。
      今天刘妹妹,明天赵姐姐,长辈们看沈惇油盐不进,很是不解。有人便出主意,许是沈大人偏爱小郎君呢?
      洵州的大爷大妈一开始还不相信,但那人解释你看看沈大人成天和他小厮呆在一起,那小厮小巧玲珑的,不是正中沈大人下怀?大爷大妈一想也对,以为两人已经是了,也就怏怏不再作声。
      装病的沈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出门散步,遇见那人在哼歌。
      齐侃仍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不说自己有多大年纪,很难猜到他是三开头还是四开头。
      “我踏遍山崖,
      看尽南来北往的客人,
      才觉唯有真情真爱
      可抵抗天地悠悠……”
      齐侃或许是觉得自己老背着正派人家乱说话不道德,于是主动搭话:“哟,沈大人又来视察民情啊。”
      “看了几本关于农学的书,”沈惇轻轻摇头,回答,“来庄稼地里印证一下。”
      看着沈惇拨弄地里的菜,没有一丝一毫官架子,齐侃随意往身后的树上一靠,说:“人生遇到那么多事,有些事是‘知道为好’,有些却是‘不知为妙’。”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当然不苛求全部知晓。”沈惇直起身走近齐侃,说道。他感觉齐侃是有些话欲言又止的,而他现在又恰好愿意当一个聆听者。
      “先生作为方术士,任何事不是一算便知?”
      听完沈惇的话,齐侃爽朗地笑出声,自己活这么一大把年纪,倒被毛头小子调侃了。罢了罢了,就当抵了那次坑他的钱吧。
      “方术士?我不敢当,不过一江湖穷算卦而已,”齐侃顿了顿,打量一眼沈惇,又说回自己,“非青云之士,而闾巷之人……”
      客栈胡诌念咒那次,其实不是齐侃第一次遇见沈惇。第一次见是那年剡溪摆“鹿鸣宴”,众宾从欢。跑江湖的齐侃路过,远远瞧见群星簇拥着一个少年,那是在为他赴京践行。说实话,齐侃内心是羡慕的,当年他也是雄心壮志参加考试,第一次未中,友人劝勉“明年榜上誊名姓,杨柳春风正似今”,可第二次、第三次都没中,渐渐地齐侃也就看开了,看着别人截然不同的道路,马上释怀。
      一开始,齐侃也没想着当方术士,他要先找个地方,安放他的过去和志向。
      游历山河的生活挺自由的,但也承受着无人懂的孤独。
      山巅的秋来得早,也来得深,屋角墙沿随处可见的酸枣刺已给残墟铺盖上层层黄衣。通红的酸枣无人采摘,在苍老的枝头耗尽了水分。生满墙头的枯茅,被劲风梳刮得整整齐齐,发丝一般纤细,发出凄清的琴音。高过墙头的榆树,只剩下蓬蓬杂杂的枝丫,划出一阵阵咿咿呀呀的凌厉之声。石屋早已坍圮,深厚的苍苔,缝合了墙基与山石宽窄浅深的缝踪。残城岿然,残墟默然,在世人遗忘已久的山巅上,在秋风汹涌凛冽的波涛中,在秋阳稀薄如血的残照里。
      它们是何时所建?它们是何人所建?它们又是何时被弃?何由被弃?为什么我与它们近在咫尺,却从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也从未听身边的老人谈起?尽管他们也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
      尘世嘈杂,这遥筑山巅的陋室,怎不是一位高人超然方外的逸举?
      一切历史的遗存,烟火的气息,乃至物件、文字和符号、痕迹。然而无果。残墟已经被山巅坦荡的风云雷电,涤洗得内外手净。血色残阳中,一片片鲜艳的苍白,像许多庞然大物,腐烂了肌肉,风化了皮毛,不辨种属,满目狼藉。迷失其间,我仿佛也变得轻盈起来,被秋风的波涛浮起,在亦真亦幻的过往中颠簸,只有被苍老的荆辣牵住了衣角,才感觉到了躯体的存在和有形。
      也许只有那些在此寄居过的生命,才能给以准确的答案。以天地之大,世事无常,他们现今又漂泊何方——是在这山脚一望可见的村子,还是在山巅目不可及的远方?他们又是否还记得这里,记得这些尘封的记忆?这些尘封的记忆,又有着怎样的爱恨、怎样的悲喜,让这些饱历沧桑、顽强跳动的心脏,生出怎样的涟漪?及至物是人非,他们还是否愿意开口把即将凋落岁月深处的故事讲起?就如身边的那些老人,究竟是不知道这座近在咫尺的残墟的存在,还是全都不愿旧事重提?抑或是岁月的嬗变早已使他们心中一片云淡风轻?
      墙头的茅享,是它新生的头发;怀抱中的章木,已然茁壮繁郁,连脚底与山石的缝隙,也被苍苔缝合严密,它们也重新和生自太古的山峦,融为一体。融合的过程,无声无息;融合的结果,无痕无迹,就像随着山峦一同诞生,非由人力,也从无人居。一切消逝的或存在的生命,创造寄身的所有,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得失输赢、是非善恶,以及对其无休无止的执着或执迷,超脱或逃避,追寻或迷失,终将湮灭于时空永恒的荒寂。
      瞑瞑暮色渐起,漠漠残晖淡去,在斑斓的苍穹上,夕阳越发浓重、壮观,恰如返璞归真的人生。
      “我不愿刻字记游,以庸俗的徒劳,破坏它始终漠然的诉说,”齐侃说给沈惇听,和他不是一路人,但他能听懂自己的话,“过往,我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余生,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来。”
      “他们无非是求个信念,而我也没什么神仙手段。”
      “就像两面都有画的纸,不能分开,但能对看。”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
    剧情是在憋不出,沈惇和柳喆观一点互动都没有,已经不是纯爱了,完全就是纯。。。
    还在放假,朋友们都去上学了。
    我最心疼的女侠啊啊啊啊,她皱眉只是觉得大人太不负责,随便放小孩出来玩,沈大人怎么也不管管。
    不会写女侠复仇的,最多一点回忆,女侠现在被真善美包围
    寅初就是忠心耿耿的小厮!!!我实在是编不出来了,瞎几把写的。
    方术士那段参考《散文诗》某一期某位作者的文章。
    一张两面都有画的纸,两幅画既不能分开,也不能对看。——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城市与眼睛》
    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篱,一般用皂纱(黑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出自《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
    “鹿鸣宴”科举制度中规定的一种宴会。起于唐代。明清沿此,于乡试放榜次日,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等,《诗经》中《鹿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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