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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劳瘁心期应不负,乡音慷慨堪同哭 ...

  •   架竹岾茆只数椽,煎茶扫地亦随缘。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秋庐处处流痎疟,夜鸟声声哭瘴云。
      斜阳欲落人家处,天地之间一炷香。

      小暑过后是大暑。
      沈惇和洵安府上不少人都混了个脸熟。不是说人们整天有事往官府赶,而是沈大人一有空就往扎进百姓邻里间。一开始还有人打趣他从富饶地来的,喜欢玩儿微服私访那一套,渐渐地,人们发现他本身也没多少当官儿架子。婶婶嫂嫂,姑姑姨姨,还是最先倒戈的那一批。
      新来的长史——年轻,也平易近人得很。
      三伏天刚开始,整个洵州炎热又潮湿,沈惇看着他一出神的功夫就变得半干,没法再沾墨的砚台陷入沉思。剡溪的夏天可不会这么难熬。
      沈惇翻翻地方财务账本,库里的钱物总归是要还给他们的,纳粮入仓与其留着,不如拨出一些当作酷暑福利。
      福利,洵州人从来没听说过的词,不是救灾,也不是赈济。就像沈惇过来之后,尽力安置荡民,再慢慢解决流民问题一样。过去百姓总把没家的人看作危害社会的坏人,其实就是一块土地而已,何必当成束缚自己的枷锁?
      所谓福利也是一样,不再是曾经宗相那个时代“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的意思了,它更像“慈善”,但“福利”更有保障。
      “福利”是一国主权的产物。
      沈惇决定从库中划出一小部分,去年农民上交的田赋中绿豆不正是清热解暑的宝贝!
      经过了协商、公示之后,绿豆汤如愿分发给田间劳作的人。
      一碗汤,一勺糖,树荫下畅饮的男女,稳稳端住了自家的碗。
      可三伏天还是热,浓稠的空气连蝉都不愿叫,更别提娇贵的黄莺,啼鸣只藏在早晚尚不太热的凉风中。
      朱乡绅之子朱临嘉本来在浮梁做烟草生意,却不知害了什么怪病忽然就死了,妻子整日以泪洗面。如今朱临嘉的尸骨正放在乡绅家中某处。
      所有人都觉得信佛的人应该好人有好报,大伙儿也只能说乡绅积这么多阳德,却忘了积阴德。
      沈惇与朱氏并无太多交集,难得的串访也是看到朱乡绅在给洵安府的荡人分斋饭,然后顺路问声好,如今再见竟是因为阴阳相隔之事。那些荡人身无分文的,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花圈、挽联放在灵堂。
      造化弄人,老人家也只能安慰朱乡绅,那是他命里的劫数,渡过了,下辈子就好了。
      朱临嘉下葬后的某天,寅初谨慎地向沈惇透露一个关于洵州的秘密。
      封建糟粕,冥婚陋习。朱临嘉有个亲妹妹,六年前暴毙身亡,有人却说哪有什么暴毙身亡,是兄妹两个背德□□,母亲重男轻女气不过,压着自己女儿和无籍男人冥婚下葬,好像那晚的唢呐单奏还在洵安府的上空回响。
      寅初又讲,朱临嘉母亲后来也精神恍惚,再也没见过外人。
      沈惇听着,皱皱眉。朱乡绅信佛到底是以慈悲为怀,还是只为洗去罪孽。而寅初说到“齐侃”时,沈惇是不敢相信的,给他们冥婚算坟地的人竟是齐侃。
      齐侃的话半真半假,沈惇早就知道。流言就是混杂在这些真话中,不停相传。
      寅初说完,还补了一句,让公子别全信。

      沈惇在小院里侍弄花草,闷热的天气,太潮湿。
      叶子都灌饱了水,沉甸甸得垂下去,若它们都把自己完整舒展开,就能满满当当地遮住正午的阳光。
      “庭院不要太大,够一人自由走动就可,”沈惇掸掸手,解下束在腰间的衣摆,“太大,容易空。”

      风声渐紧,芦花飘白。
      洵州瘴气四起,久不见晴日,本来能摆在屋檐架子上的晒秋也只能移到室内,另外还有不少辄待收割的作物,却因天气原因一搁再搁。
      沈惇请服于朝,免本州上供米三之一,复得赐度僧牒,易米以救饥者。
      多灾之年,饥疫并作。沈惇又减价粜常平(常平仓)米,多作饘粥药剂,遣使挟医分坊治病,使活者甚众。惇曰:“洵,山水之会,疫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橐(tuo)中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待之。(于是收集多余的钱二千缗,又拿出自己囊中黄金五十两,建造治病场所,渐渐积贮钱粮来防备疫病。)
      沈惇饥渴疲劳,一心赴救,又派人排查此次疫病的原因,终于在三天三夜未合眼之后确定了传染病原——“疠气”。
      第一次,沈惇觉得自己的作用微乎其微,在疫情中为什么自己所学只起到了表面功夫。
      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沈惇来之前遇上这种事,洵州的大户人家都是拖儿带女往外跑,等风波过了再回来。可沈惇来了才半年不到,小有地产的人家不再急着跑,而是捐钱捐物,甚至没等沈惇下令。
      儿子刚过世的朱乡绅,在刚开始的饥灾时,四处奔走相告,称家中可无偿提供素食。后来,疫情愈发严重,又空置出房产安待患者,不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chi)。
      不久,朱乡绅也患上疫病,再没力气指挥家眷安顿患者了,老人家甚至没等到专效药研制出。
      佛祖不知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好让老人早日去和亲人团聚。
      每次都像猜谜似的,总要有些人死于疫病,剩一些人背负着代代苦难继续埋头赶路,等待下一次大灾大难。含灵之苦啊,不留一点儿情面。
      朱乡绅将死之时,沈惇就在旁边,原本陌生的人在大灾面前成了唯一能留话的寄托。
      “大人若念情……便请来年取下仲春桃枝……贴近老夫胸膛……再一聆听神明……昭示……”
      寅初站在一边,等沈惇走出朱府,打开伞,说:“寅初没什么宏愿,那些大灾大难是逃不掉的,所以能一直照顾公子,也像是小的半生求来的福分。”
      “生离死别本就是常态,”沈惇回头看了眼和来时一模一样的朱府,想起老人的遗愿,“‘福’太重了,你我都是求不得的。多了,会受不起。”

      天子知道了洵州疫病的事,也知道了沈惇在未引起民乱的情况下解决了疫情,坚持要嘉赏一番。沈惇被引进宫的前一晚,还在烛光前整理洵州户籍。
      在朝堂之上,九五至尊的威严不可掩盖。可不知怎的,沈惇走神猜测皇帝年老时的样子,是退居后位,还是依旧持政,抑或把江山托付某个陌生人。
      心被什么刺痛,过去沈惇学为政以德、为国以礼,眼里看到的只有“人”,只有他引以为傲的“人”。而现在他透过“人”,看到了更多“人”。
      今年夏天还发生一件事,祝家父子治理坪溪渠,三万移民回迁。
      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雨日夜不止,城不沉者三版。(黄河在曹村决口,泛滥到梁山泊,流入南清河,汇集于徐州城下,水位上涨如不及时排泄,城墙将要被浸坏,富裕的百姓争着出城避水。雨日夜下个不停,城墙没有被淹没的仅有三版。)
      江口以下河段的河岸以土层为主,易被侵蚀;上部为黏土层下部为沙土层,易发生崩塌;水流下泄会使河段水流速度加快,冲刷形成大面积崩岸。崩岸使河宽持续加大,河床趋于宽浅,百姓无法正常生活。
      祝维安与祝项融追根溯源,将原本黄土堆积的土坡整理平整以便后续施工,岸边的抛投船将码好的石笼按规定沉入水下,使土石不再失稳,就差后续植树造林。
      二人同时也解决了大坝泄水问题,修建了坪溪渠后,保水保土保石,人民终于可以正常地耕作。
      崩岸现象自古就有,前代人的大坝想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水流持续冲刷,才埋下了隐患。
      祝家水师是亲自到过受灾现场的,去了其中一个比较严重的村,坐落在江的凹岸。
      往村落深处走,处处挖掘,水浅的地方,有尸体出现了,平静地侧卧,就像熟睡婴儿;也不止一个,也有脸色红润的,当然还有断肢。
      巨石滚下,覆盖之外的生命和死亡,同样千姿百态。

      下了朝,沈惇见过沈父并说除夕繁忙无法回剡溪,沈廣道身为户部尚书,深知为官不易,今□□上一件是关于儿子,另一件是关于家女夫家。人生是该慢慢看开的,谁会一直陪伴左右呢,往后团圆的日子成了额外的奢侈。
      两天后启程返回洵州,这个冬日终归是要熬过的。
      沈惇走在洵安府外的田间,四周是灰暗的暮色。
      还有一个人也在田地里,齐侃像是在注视着什么,长久都未动。后来看到沈大人朝他走来,又听见沈大人在问“在看何物,远处的人家么”。
      齐侃挑眉看眼沈惇,慢悠悠地说:“人家屋顶上袅袅升起的——不是炊烟,而是他们为自己敬出的一炷香。”
      “神,在柴米油盐中现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劳瘁心期应不负,乡音慷慨堪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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