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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黄大衣和茶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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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除了到干部科和东升敞开心胸地聊了一会之外,桂卿哪里也没去,哪里也没敢去,而是按照阎春竹的要求在※※科里边那间屋里看了一天的材料。
第二天当然,这一天※※科里也没有任何人理会过他,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就好像他这个人完全是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一样。
第三天又当然了,整个东院的工作气氛他此前也曾经好好地领教过,所以现在多少也能适应些。
第四天一早,因为天气特别的寒冷,冻得人都受不了了,所以他在骑摩托车上班的时候,穿了一件那种老式的黄大衣御寒,等到了办公室之后,他脱下黄大衣顺手就把它挂在了门后边那个暗红色的木制衣服架子上了,昨天一天他看见上边都是空着的。
“哎,章凡,这是谁的黄大衣挂在这里的,我怎么看着就和干建筑队的人穿的一样?”当他正板板正正地坐在里屋的椅子上继续学习阎春竹前一天指定的教育活动前期的有关资料时,就听见刚进屋的阎春竹阴风阳气地对着章凡问道,“咱屋里谁会穿这玩意来上班?”
“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哼!”她接着又嘟囔道。
“阎科长,我不知道。”章凡面无表情地答道,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脸上刚一发红,紧接着便又褪色了,看得出来他很会调节自己的情绪和表现,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显然,他说谎了,因为他是在桂卿之后第一个到来的人,他应该能猜到这是谁的衣服,又是谁挂在衣架上的。
“噢——”阎春竹无意中往里屋看了一眼,然后才突然地意识到这到底是谁的黄大衣。
尽管如此,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刚才说出口的话有多么不合适,因为在这个屋里她就是毫无争议的老大,根本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反倒是别人得看她的脸色行事才行。
推而广之,整个青云县需要看她脸色行事的人可真不少,对此,她是瞎子吃水饺,心里绝对有数。
“阎科长,非常不好意思,”桂卿觉得此时自己确实有必要站出来澄清一下事实,省得章凡尴尬,或者让人家因为自己的不当行为而不得不说个小小的谎话,所以他连忙站起来满脸堆笑地对阎春竹解释道,“那是我的黄大衣,今天的天忒冷了,我骑摩托车过来的,透风,所以就穿了件黄大衣挡挡寒——”
“行,行,行,”阎春竹腻腻歪歪地点着小头,小眼不怀好意地翻巴翻巴,同时不紧不慢地阴着风说道,“不过以后你最好把它放在你的摩托车上,不要带到办公室里来,更不要挂在衣服架子上。”
“你想想看,你冷不丁地弄这么一件干建筑队的人穿的黄大衣挂在这里,要是被部领导看见了,多不像话啊,是吧?”她又道。
桂卿本想说点什么的,但硬是被她这句话给堵住了。
“好的,阎科长,要是确实不合适的话,我这就把它拿走,然后放到我的摩托车上去。”片刻之后他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快速地走到衣服架子前,拿起那件黄大衣就往外边走,好给阎春竹的衣服腾地方。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他的黄大衣确确实实地占了人家阎春竹平时搁衣服的地方,怪不得人家今天不高兴呢,尽管人家昨天没搁衣服,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人家今天不搁,以后不搁。
“行,行,行,”阎春竹又用一种极其恶心的方式慢慢地笑道,仿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她这是要让桂卿彻底搞明白,对此事她已经格外开恩了,“你这回先放这里吧,下回一定得注意。”
“没事的,阎科长,”桂卿一脸歉意地红着脸回道,“我还是把大衣送下边车棚去吧,反正离这也不远。”
说着这话,他拿起那件不惹人喜欢的黄大衣就出门了。
他知道,阎春竹后边的话也不过就是当着章凡的面随便客气一下而已,因为她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忒伤人了,脸上挂不住。
但愿如此,不过也未必如此,他想。
等他把黄大衣放到摩托车的踏板上再回来的时候,屋里的人已经该干嘛干嘛了,没有人再理会他了,就和昨天的情形一模一样。
大约十点多的时候,夏黛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长得虽然比较精神,但是个头比较矮的中年男人装模作样地敲了敲※※科的门,然后就很自如地进来了,就像进自己家的卧室一样随便。
那个人一看就是和阎春竹和章凡非常熟悉的,因为他进※※科的门真的就和回自己家卧室一样随便,桂卿又一次确认了一下这一点,以防止自己误判。
关于这一点小猫窍,就是一条狗在屋里也能毫不费力地看出来,更何况桂卿的智商远在一条狗之上。
智商远超一条狗的他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大塘镇的※※委员白勇,响当当的副科,当时是来东院开会的,因为口渴了,所以进来找水喝,虽然他不是乌鸦。
当章凡按照阎春竹的指示想找个一次性的杯子而一时没找到的时候,白勇很善解人意地柔声说道:“算了,我现在渴得也不是很厉害,过一会再来吧,恁先忙着吧。”
说着,他便退出去了,而阎春竹也未再挽留。
过了大概二十来分钟左右吧,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推门进来了,这回他手里拎着四个墨绿色的纸袋子,众人一看即知,那就是四盒上好的茶叶啊。
此刻,因为阎春竹的安排,桂卿正在外屋的沙发上整理着一些零零碎碎的文件,所以也不好太直接太生硬地回避一下,那样反而显得不好了,尽管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回避一下的。
“噢,也没别的意思,我给咱科里的伙计们弄了点茶叶,”白勇一边轻轻地说着,一边很轻松地就把那四个纸袋子放在了胡秀伟的椅子边,就像平时出差后回家给自己的小孩子捎带着买了点小礼物一样,“是正宗的武夷山金骏眉,请阎科长恁几位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据说女的喝了美容养颜,疏筋活血,男的喝了生龙活虎,跃跃欲试……”
“哎呦,你怎么还这么客气啊?”阎春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抹了劣质的印度神油一样,同时又不经意地用眼扫了一下桂卿这个外人,“又没有外人,完全不需要——”
她的眼里闪烁着只有老鼠眼里才有的那种精光。
等白勇顺利地完成自己任务,阎春竹也如行云流水般笑纳完他的常规供品之后,桂卿连忙非常知趣地装着要上厕所的样子走了出去。
他以为,尽管自己出去得有点晚了,反应还不够迅速,但是总比一直都不出去的傻瓜行为要强一些,因为谁知道接下来白勇要和阎春竹谈论什么机密的事情呢,他在这里傻傻地呆着总归还是非常碍眼的。
在厕所里硬挤着往外排小便的时候他还无聊地思考着,白勇的礼物当中是不是还包含着一定的色相呢?
虽然这家伙也未必就是刻意为之,最后他非常严肃地认定,那简直是一定的,因为对于低价位的男性主动巴结高价位的女性这件事情来讲,适当地运用一下天生的色相其实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尤其是对于阎春竹这种一见到稍微漂亮一些的男人就忍不住要眉飞色舞和手舞足蹈的人物来说更是如此。
难道女人就不好色吗?
应该和男人差不多吧,虽然外观上可能要逊色一些。
白勇走后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前,阎春竹陆陆续续地又接了三个电话,都是约她中午吃饭的。
从厕所回来的桂卿虽然并没有刻意地去听她的电话内容,但是仍然知晓了个大概,因为她接电话的时候声音很大,根本就没有要隐瞒什么的意思。
在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过程中他很意外地发现,无论是谁请阎科长的客,她都没给人家一个痛快话,她都是说要是能抽开身的话就去,要是实在抽不开身就不去。
关于这一点,桂卿十分鄙视和不理解她的做法,他感觉这样做真是有点太无耻和太低级了,他以为能去就去,不能去就不去,这样模棱两可地答复人家,让人家怎么安排这个饭局?
她就不能替请客的人稍微考虑一下吗?
桂卿以为,她的意思说穿了其实也很好理解,就是她先上来谁都不答应,等到该下班的时候再决定到底去参加哪个场。
如果她去参加了,那么就是在百忙当中给对方面子,显得她很讲究,够义气,如果她不去参加,那就是因为她太忙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反正别管哪种情况出现,她都是有着强大的心理优越感的。
至于别人是什么感受,她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或者她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看着阎大科长在那里满面红光、洋洋自得、虚伪至极地和电话那头想要请她客的人耍手段、绕圈子、弄景、摇骚,桂卿就感觉特别气愤和难受,他甚至恨不能上去照腚踢她两脚,好让她给人家一个痛快话,一个较为明确的答复。
可现实的情况却是,他根本就没有那个资格和胆量去做什么,他甚至连一个厌恶或者鄙视的眼神都不能留给对方。
愈是如此受限制,他愈是觉得气愤和难受。
第三天一早,屋里只有章凡和桂卿两个人的时候,头上顶着几绺乌黑色鸟毛的徐伟突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并在装腔作势地和章凡嘻嘡完几句之后,非常意外地和桂卿打了个招呼,这让桂卿感觉非常地不适应,他可是从来没享受过这种超常规的待遇。
“小章,你看一下胡秀伟的抽屉里,有没有护手霜?”徐伟看似大大咧咧地说道,虽然他实际上官气十足,言行举止也傲慢得要命,在外人面前非常地要味,但是在表面上却非要故作平易近人之态不可,这就显得有点过分了,让人看着就像吐。
“哦,就是他经常用的那个,”他故作柔和地要求道,让人难以拒绝,“软管的,你帮我找一下。”
“我的手有点干了,我得搓一搓手。”他又嘟囔道。
看着徐伟自以为很有人格魅力的可笑举动,桂卿顿时惊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竟然十分病态地要使用什么护手霜,而且还是在单位里让别人去拿另一个人抽屉里的护手霜,并且那个把护手霜放在抽屉里的人还不在办公室,这真是太狗血,太离谱了。
难道说这位徐大人离开护手霜就不能过了吗?
“※※,给你。”章凡极为温顺地说道。
一番忙乱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徐伟需要的东西。
然后,他就把护手霜递给了徐伟,他上级的上级。
徐伟把那管非常类似牙膏的护手霜接过来之后,随随便便地就挤了很长很长很长一大段乳白色的膏子出来,慢慢地抹在了他那双白白嫩嫩、宽宽大大、柔柔弱弱的手爪子上面,待他把那管已经空了一大半的护手霜放在桌子上之后,一边用特别亲切和特别虚伪的声音和章凡聊着天,一边开始使劲地搓起那一大坨油乎乎、腻歪歪、白莹莹的膏子来。
假如桂卿平时也使用护手霜的话,那么徐伟这一次挤出来的分量就足够他使用10回的了,所以他再一次对徐大人的举动感到十二分的诧异和震惊了。
他确实想不通,不经别人允许就用别人的东西本身就不对了,徐大人怎么还能没好歹地一次用那么多呢?
难道说这家伙需要通过这种独特的方式来告诉别人,他是多么的亲民,多么的好接触吗?
还是这家伙以为使用下级的东西就是给下级面子,就是看得起下级呢?
亦或者是这家伙和胡秀伟的关系已经好到什么东西都不分彼此的地步了呢?
这个徐位可真是个人物啊!
徐伟直到夏黛云来了之后,又礼贤下士般地和夏黛云柔顺地沟通交流了一番之后,才挺着个不大的肚子,迈开他那双高粱秆子一样的大长腿,摇着经典的四方步,慢慢地慢慢地离开了※※科。
整整一天的时间里,阎春竹实际上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纳新的名额问题上和县里各个单位的领导或者有关工作人员绕圈子、卖关子、玩弄权术。
作为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根本就不足挂齿的正儿八经的局外人,桂卿虽然对这一点看得非常清楚,但是他现在也只能干看着而已,根本就哈不了人家阎科长的一根毫毛。
事实上,今年市里给青云县的纳新名额非常充足,根本就不存在不够用的问题,因为有几个比较大的本地企业由于经营困难,已经多年不纳新了,这就造成了实际上每年的名额都用不了的局面。
但是阎春竹在和那些单位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却总是在虚张声势、发虚倒灶、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不怕天打雷劈地一再强调,县里的名额是多么多么的紧张,她干这个活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等等,气得桂卿都看不下去,好几次都想上去扇她几个大嘴巴子了。
他对阎春竹这种手里明明攥着大把大把的名额,却故意在那里制造某种紧张的神秘气氛,好耍弄她的权威,以满足她玩弄别人的龌龊心理欲望的无耻行为感到十分唾弃和恶心。
事实上像分配纳新名额这样的具体问题在部领导那里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紧张和神秘,或者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什么事一到了阎春竹那里就立即变得比上刀山和下火海都难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习惯性地喜欢拿一把、捏一把、难为别人一把的人,要是不顺手难为难为别人,她简直能难受死的。
对于她的上述恶习,桂卿当然是早就亲自领教过的,只不过她好像压根就不在乎这些,就如同她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他一样,倒是他刚一开始到※※科来的时候白白地妄自尴尬了好久。
周五这天晚上,阎春竹安排章凡和桂卿加了一个无论是在事后,还是在当时看来都完全没必要加的班,一晚上的主要任务就是为了等白勇的一份材料。
看当时的情形,他们三个人加的这个班就好像是阎春竹和白勇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其核心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一起吃顿饭加深加深所谓的感情而已。
当然了,在部领导眼里留下一个加班加点地勤奋工作的印象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已经是※※部内部不成文的小规矩了。
对于部里的人来说,和有事没事经常性地加个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一个多年养成的旧习惯,那就是到了下班时间绝对不能着急走,一定要等部领导差不多都走了之后再走。
又当然了,作为位高权重、日理万机、形象和风度都非常重要的部领导来说,适当地晚下会班既显得自己工作繁忙和岗位重要,又显得和广大下级大体保持了步调一致,所以说还是很有这个必要的。
因为领导一心要晚走,而大家要比领导还要晚走,所以※※部的人比正常下班时间晚走个把小时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意思。
如此一来,谁要是下班走得早一会,那就好像偷了公家的东西一样可耻和不可饶恕,这种人在这里就注定混不长,当然也混不好。
东院墙西的小胡同里有一家叫“安乐窝”的辣子鸡店比较有名,白勇就是在那里请的客。
吃菜、喝酒和叙谈感情的事情自然就不必细说了,一切都是固定的套路和程序,绝对是乏善可陈,无甚要紧。
到了该结账走人的时候,一直说话都很果断麻利的白勇却突然间显得磨磨蹭蹭和娘娘们们起来了,旁人一看就是有心事的样子。
“走,咱先走,”阎春竹一脸坏笑地捂着嘴对章凡吩咐道,“然后咱到一边躲着,我看这家伙今天到底想干嘛。”
待阎春竹三人出了饭店的大门,和白勇例行公事般告了别并离开了一段距离之后,他们就躲在一棵高大的法桐树后面悄悄地观察着白勇的一举一动,像缺脑子的男人在捉老婆的奸一般好玩。
“噢,我说吧,这家伙肯定有心事,你看,你看,他又让厨房炒了两个大菜打包了吧?”过了一会章凡竟然呵呵地笑道,他的这个笑一看就是从阎春竹那里正儿八经地继承过来的,所以还带着许多稚嫩的痕迹,“那肯定是拿回家给他老婆孩子吃的——”
“这家伙,就是这个熊样,没点狗出息头!”他又评论道。
“就是,就是,就是,我说他今天怎么突然揉搓起来了,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呀?”阎春竹嘻嘻哈哈地跟着搅和道,她要的就是这个奇妙的效果,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当然要显摆一下了,“原来他是想弄两个招牌菜拿回家吃的,嘿嘿。”
“你想想,光那一大盘辣子鸡就值好几十呢,要是让他自己掏钱,他不得心疼死啊?”她继续躲在黑影里褒贬道,“你说说,他这个人可真会算计啊,拿公家的钱解自己的馋,管,确实够能的。”
“你等着吧,”章凡继续笑话道,他不能白得了阎老师的真传,关键时刻得用上才显得好看,阎老师才高兴,“假如他请咱花了100,回镇上还不知道报多少呢,哼!”
“咱不管他那些烂事,”阎春竹随手抹了抹那个※嘴头子,然后又很无耻地笑道,仿佛她费尽心机地活了一整天就是为了看看晚上的这个小笑话,“回头怎么报销那是他的事了,反正是他主动请的咱,又不是咱逼着他让他请的。”
“再说了,请上级领导吃个便饭怎么了?”她又厚颜无耻地笑道,“这不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吗?”
“难道咱还享受不起这个福利吗?”她随后又补了一句。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黑影朦胧中用已经暂时不拿桂卿当外人的眼光看了一下他,那个意思显然是在迫使他赞同和理解她的话,这着实令他感觉有些恼火。
“那是,那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话,所以原本就抱定不发表任何个人意见这个决心的桂卿,此刻也只得昧着良心赶紧附和道,“他请咱是工作,咱接受他的请更是工作,吃了就是支持,喝了就是肯定,这肯定是毫无疑问的。”
“哎了,小张说得对,”五天了,阎春竹第一次在酒精的刺激下表扬了一下桂卿,就像用肮脏污秽的垃圾袋去装一份原本就十分干净的食物一样,“吃请和请吃都是工作,都是干革命,我们一定要从正面的积极的角度来看待这个看似不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