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愠林》也迟思孤

1、那时寒冬今已盛夏

　　“囡囡，爸爸妈妈真是对不起你，连你去榆市也不能作陪。但是等你们开学典礼妈妈一定到现场去，你是知道的，妈妈维也纳的演出事宜仍在进行，但我一结束就赶回来看你。”

　　荀皆甪自是知道父母的忙碌，但早已习惯。从她记事起，更多都是奶奶扮演重要角色：从爷爷去世后搬去榆市住的几年到后来为了学钢琴辗转各处，参加各种比赛，身边均少见父母身影，多是奶奶悉心照料。这次北上榆市，时隔十年再登温门亦是如此。

　　十余小时的驱车到达时已见温家人等候多时。
　　十年前的寒冬，即使爷爷去世，处于事业上升期的父母甚至只留家守孝三月又再度出发。舅爷爷自是心疼自家小妹，多次打电话催促甚至想亲自南下来接她回娘家。在多次催促下，奶奶一手拉着她一手拎着厚重的包裹乘着绿皮火车北上。
　　眼前的温门仍是十年前的肃静模样，荀皆甪站在门口，觉着这夏日的温家既熟悉又陌生。
　　十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就像小时候的自己曾多么讨厌因钢琴而使父母奔赴东西，双方无缘见面，如今却也练得妙手，期再得深造。

　　帮佣忙着搬行李。
　　远处驶近一辆车，是温执——舅爷爷的长女。
　　荀皆甪期待地往车里看去，但并未见到想见的人。
　　温执和奶奶絮叨了会，方才边指挥帮佣边向荀皆甪走来，她轻拍荀皆甪肩膀道：“小甪今儿也是标志的姑娘了。”荀皆甪有些惧她，眼神全没飘到温执脸上，只是仍旧喊了声姑姑。温执笑道：“看来是许久未和阿谌联系了吧？她前几天刚去台湾，准备赴美事宜了。”
　　荀皆甪克制着不让眉头皱起，而是假装笑得无奈。事实是什么就算安谌不说她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小姐，老爷子说叫你快请人进来，不要让她们站累了。”皆甪抬眼看去，觉得来人眼熟。那人向奶奶鞠躬时，自己方才记起是十年前就在舅爷爷身边伺候的刘管家。

　　温家的装修是严正的中式风，精雕细琢的实木架子，墙上那些出自名家的水墨画，特地打灯照亮的瓷器......自是大家风范，但是又缺点人气味。
　　温家少子，除了温执的小儿温研膝下承欢，危阳律在大院里时时抬脚来探望，安谌假期里来住上几天，偌大的屋子里再无生机气息。故温老爷子强求着奶奶带自己北上的意图大抵如此。
　　客厅里除了电视机传来歌舞声，还伴有细微鼾声。
　　三人走进时，只见老爷子竟歪着头靠在红木椅上睡着。温执走上前轻拍老爷子的肩，“爸，怎么这会功夫你又瞌睡起来了？快看，姑姑和小甪到了。”
　　“哥。”奶奶走上前去近眼瞧多年未见、早已憔悴的哥哥，不禁泪沾襟。
　　温老爷子见自家妹妹上前在自己身旁，又抬眼瞧见站在不远处的皆甪，直叹：“好啊，好，都到了，真好啊！小甪，快到舅爷爷边上来，陪舅爷爷说说话。”
　　温执笑眼看他们其乐融融，便转身去吩咐帮佣行李搬放事宜，随后去厨房亲自准备晚饭。

　　温执是业内有名的设计师，工作繁忙，总很晚回来，下厨也是难得，温老爷子之喜自是更添几分。
　　大家都上桌时，刚结束小提琴课的温研方才推门而入。大家闻声望去，荀皆甪去看现今这12岁的脸色淡漠的男孩，早已不见当初围着自己和阿谌玩闹时的可爱模样。温执示意他走近来打招呼，他扬起眉毛，眼睛里瞬间有了笑意：“姑奶奶好。姐姐好。”荀皆甪看着他，对视时他眼里又转而尽是意味不明。张嫂过来揽他肩，叫他去洗手好上桌吃饭。
　　“研研真是长大了。”奶奶看向温研离开的方向，感叹道。

　　晚饭后，老爷子继续和奶奶聊往事，帮佣按祖孙俩的意思安置行李。荀皆甪在客厅坐着正无聊时，意外发觉温研正站在她身边，他开口问：“要不去看看你的房间？那里有了大变化。”温执亲自设计并到市场采购了她房间里的一切，为了她练琴方便，甚至在隔壁房间新购置了钢琴，精选了隔音板。
　　帮佣仍在她房里忙着，她推开隔壁钢琴房虚掩的门，意外看见温研坐那位上，手指正抚在琴键上。见她进来，温研回头时眼里是慌乱，他快速地收回手，随后站了起来，走向窗台，背着她摩挲绿叶。“她那日走的时候我就告诉她该带走的均不应留下，今日思量了再叫你拿去保管弥补了又有何用？”
　　荀皆甪踱步到他身旁，也背身向门口，食指竖起抵着唇，示意他噤声，自己却忽而大声道：“你竟不记得过些时日便是我生日了？阿谌可是早准备好叫我去拿礼物的。”当然，还有礼物盒暗格里的信。
　　门口传来轻微声响。
　　两人皆回头。
　　“姑姑？”荀皆甪做惊疑状，因见端着西瓜站在门口的温执。
　　“天气炎热，吃点瓜降降火吧。”温执随意地将西瓜放在钢琴顶盖上，目光注视着温研。
　　温研也不躲避，脸上没有不自在的神色，他走近去挽温执的手：“妈妈你叫张嫂她们送上来就行了，我房间也要独一份的。”
　　温执偏着头看这已与自己并高的男孩，忍俊不禁：“你就是怕小甪姐姐吃了你那份吧？你要落落大方点，别让姐姐看了笑话。”说罢她便笑着离开，顺手把门关上。
　　而温研的脸也一下子垮了下来，“若想去拿就跟上来。”

　　“甪甪，睡衣和明天要穿的裙子奶奶都给你拿好了，是你妈妈寄回来的那条白裙子。你姑姑刚才也同我说了明早要带你去榆中找接下来会带你的老师的事。今儿咱也都累了，你快些洗漱早点休息。”
　　奶奶敲门进来后看见皆甪正坐在窗前椅子上，她一时竟没回过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后忙站起来接衣服，“我知道了，谢谢奶奶。”
　　“那个你放私人物品和小物件的箱子今天是没时间收了，等你明儿回来再细细理吧？明儿我来你这给你把衣服收拾一下。对了，你姑姑打印了明天要用的资料，你且先去洗澡，我给你收拾一下包。”
　　荀皆甪靠在奶奶身上，手环住她，同她拥抱，“奶奶，真的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但以后这些事情我自己做就行了。”
　　奶奶同她头靠着头，“我知道我确实在溺爱你，但我真的不希望除了钢琴以外还有其他的事让你费心难过。”

　　澡后，荀皆甪走近窗前，推开窗户，拉上纱窗，耳畔蝉音和着微风环绕，一旁的绿枝摆动，榆市的夏天还热烈着。
　　她摩挲着手边的礼物盒子，抬眼看不远处的建筑，同样严正的风格，只是不点一盏灯。

　　“研研，你和姐姐坐一起得聊聊天啊。你们小时候多亲呐，你忘了自己老是围着两个姐姐转悠的事了？”温执透过后视镜看这俩人各靠窗而坐的尴尬样，出言打趣道。
　　去京榆中开车只要15分钟，但大院外无便利交通，守卫森严。
　　温执的车还未驶入校大门，一个职员便在保安室急急地招手。
　　荀皆甪看向镜子里，见温执眉头皱起片刻又立马舒缓。她摇下车窗，笑问：“请问贵校行政楼怎么走呢？校长让我们先去找他。”
　　职员没回答，竟是径直走向副驾驶，拉副驾驶的把手试图打开车门，温执只是眼神随他移动，并没有打开车锁的意思。温研瞥了他一眼，冷笑一下。荀皆甪有些尴尬地笑看着他。职员又试图拉了拉车门，几秒的无响应才使他明白过来，他忙弯下腰示意行政楼方向。

　　车子低速行驶着，离楼几十米就看到有个人似乎等了许久。是校长助理。
　　“夫人，校长现在在开会，他说先由我带你们去找奈德先生，他结束后会马上过来。”
　　奈德是榆中新从英国聘来的音乐外教，和荀皆甪的父母同出自埃尔顿门下，是比他们大十几届的师兄。他的到来，算是榆中音乐特长生顺利拿到offer的铺路石，但尤指钢琴方面。今天温研跟着来也只是想提前一睹京榆中风采。
　　榆中初、高中部并不相邻，相隔一公多里，管理分离。但暑期相关学习会集中在高中部，故而目前校内还有上百名学生在准备9月比赛，除了竞赛生还有体育校队。
　　奈德为人幽默，不摆架子，聊天气氛也活跃，自是消除些皆甪内心的惶恐不安：不必为独身在这全然陌生环境感到担忧。校长到时已接近十一点半，便想先邀他们一同去尝尝榆中食堂，之后再让助理带他们逛逛校园。温执想着拒绝，她的助理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说公司出了些需要她亲自处理的紧急状况，但拗不过温研撒娇和荀皆甪也满脸期待，便道会晚些叫张叔来接他们回家。

　　毕竟是暑假，学校的作息也就没那般严格，别的班动静一起，今天也得早放五分钟。榆中食堂的饭菜尚可，楼道里很快就传来挺大的动静，男生在前面追逐奔跑呼喊着，地面跟着震动，很快消失在墙角；女生也跟在后面小步快走，麻花辫儿扬起，碎花裙子飘飘。
　　宋承西同辅导他们的于老师一起走在后头接着讨论昨晚写到的一题。
　　“臭小子，你自己看看最后几步有多麻烦，如果加入梅涅劳斯过程会怎么样？”于老师轻拍他肩膀，叫他先去吃饭，一会自己会在班上细讲这题。
　　宋承西从旋转楼梯下来，全然没注意同班的郝灿从侧边窜出来。郝灿一个起跳落下锁他喉咙，直叫他弯了半个腰，郝灿嬉皮笑脸的模样也叫他一下忘了方才的烦恼。
　　郝灿比宋承西矮些，为了将就郝灿揽他肩膀，他仍旧半弯下腰听他讲话。“刚才楼道上就听见他们嚎今儿饭菜倍儿棒，这可多新鲜啊。”
　　乔山在边上挤眉弄眼：“这您还真别说，准是什么大人物来了。”
　　三人相视一笑。宋承西随手把纸笔塞进裤子口袋里。

　　这食堂门还没踏进去，郝灿就高兴地撒了手，头也不回自个儿排意面那队去了。乔山不觉得稀罕，但也跟他后面走，一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宋承西。
　　郝灿松手离开那一瞬，宋承西偏着头眯眼笑着，眼神原也跟着他移动，但视线很快停在那身着白色纱裙的女孩身上，他的笑也停滞，眉目舒展。十几米外，成片落地窗洒下耀眼的阳光，她只身站在队尾，和前方隔着一米余的空隙。她乌黑的头发散下齐腰，左侧头发上别着的那枚发卡迎光闪烁，电风扇的风轻轻扬起她的纱裙裙摆，她的发尾也细微地颤动。她双手相合自然垂下，歪着脑袋看着前方，双脚没节奏地轻轻点地，但似乎在发呆，队伍已然往前走了也没发觉。
　　“干什么呢宋承西？”乔山走了几步才想起他，回头却见他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又折回来拉他胳膊。
　　宋承西被拉着走，自己也不知道排在了哪条队伍，他低着头晃神，又抬头去寻她的身影，意外看见她正捧着碗面条往自己队伍方向过来。
　　这时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她喊着：“温研呐。”
　　随后坐在自己队伍斜后方不远处的位置上。
　　“温研？那不是温家老二吗？那她是个初中生？”宋承西心想着，又挑眉看了眼正坐她面前的温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