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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猴子张道全 ...

  •   这天下午,桂卿会完大学同学高程、蒲艳萍和高中同学赵维回到家时天色尚早,似乎还可以干很多有意义的事,于是他放下车子就去三叔的小卖部里玩耍。
      三婶子林秀衣正在百无聊赖地看店,三叔张道全正在后院屋里和一帮子闲得吱吱乱叫的人打麻将消遣,那是三叔最喜欢的娱乐项目之一。
      他忍着一屋子呛人的烟味,进去看他们打麻将,以消解下午灼人的炎热。
      虽然平时他也抽烟,但是却很讨厌那些人吐出来的烟味,整个房间乌烟瘴气的不成体统,弥漫着一种末世的腐朽光景。
      张道全的店也是他的家,属于前店后家的布局,不过是倒搬井的局势。
      他的店和家在大路南,和桂卿家隔着五十米左右的距离,从理论上说算是斜对门。
      门前的东西路是村里最主要的一条进出道路,向东一直走就可以到田福安的饭店。
      路南全是庄稼地,路边有乡里划的建房止建线。
      这条止建线管住了全村人不敢在路南随便盖房子,唯一没管住的一户就是张道全。
      张道全1957年生人,马上就该到属驴的年纪了。1958年大挨饿的时候,有几回他差点被饿死,最后硬是活了下来。
      先天不足加上长期吃不饱饭导致他长得非常矮小,可谓是骨瘦如柴,矮如大郎,活脱脱一副孙猴子模样,一点张家人的标志性气概都没有。
      估计连老天爷都嫌他太难看了,所以才不收留他,让他苟活在这七七八八、光怪陆离的人世间。
      对他来讲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以后永远的苟且,好像他就是为了苟且而生的。
      倘若是年轻的时候还好,他毕竟是七分人样三分鬼样,年纪大了越活越不讲规则、不守章法了,后来竟成了三分人样七分鬼样。
      他平时买衣服和鞋子,基本上去童装店买大童的号码就足够了,根本不用去男装店或男鞋店。
      最近几年他的头发愈发稀松了,几近掉光,只好常年戴着深色的帽子加以掩饰。
      这个消瘦低矮型的长得像头大号黄鼠狼一样的山村武大郎,却娶了一个比传说中的潘金莲还要漂亮几分的老婆林秀衣。
      林秀衣是地地道道的本村人,她长得不高不矮正正好,而且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线条玲珑有致,身材可谓全村一流,相貌那是绝对的完美无瑕,村里人都说咱这个破山沟里怎么就能生养出这么俊的人来呢?
      也没见她爹娘有多俊呀,真是出古了,瘸子的那啥,斜(邪)门啊。
      关于三婶子为什么会拥有特别出众的容貌和身材,桂卿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他以为她的这个林姓和黄、蔡、章、段等姓氏一样,通常都是南方常见而北方不多的。
      也许老林家祖上是从南方迁过来的也未可知,《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不就是从扬州搬到贾府的吗?
      况且,三婶子去世多年的老爹据说就是个四书底子,古文功底十分了得,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只可惜早早地就被一帮自以为善良正义的人给弄死了。
      如此看来,林家是外来户的可能性很高,张家还有族谱可供研究,林家连族谱都没有,此事还被众人笑话了多少年。
      八十年代初,正是农村团支部蓬勃发展的时候,村里的男女青年经常集合在一起开展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活动,比如帮助照料孤寡老人、搞一些种养殖的副业、为村里的婚丧嫁娶提供免费服务、开展各种文体竞赛等。
      北樱村团支部活动室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飘出《在希望的田野上》《十五的月亮》《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旋律优美、催人奋进、高亢嘹亮的经典歌曲,年轻人欢聚一堂嘻打哈笑的好不热闹。
      张道全就是在参加这种集体活动中把鹤立鸡群的林秀衣追到手的。那个时候的他幽默风趣嘴皮子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老张家的话似乎都留给他一个人说了,全家的精气神也好像都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也天然地成了全村年轻人的热点和中心。
      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环境,加上他本人和当时的环境结合得天衣无缝的言行举止,巧妙地掩盖了他身体上的巨大缺点。
      当时的林秀衣纯真善良、了无心机,很快就着了这个三猴子的手段,误入了他那轻快的小贼船,糊里糊涂兼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
      等一棵上好的白菜被三猴子拱了之后大家才反应过来,但是为时已晚,好多英俊潇洒、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因此心里颇不平静,对他俩恋爱的事实在难以接受。
      感到难以接受甚至难以忍受的,除了那些忿忿不平的年轻人之外,还有林秀衣的大爷、大娘和叔叔、婶子等本家族的人,他们都强烈反对这两个年轻人的交往。
      但是,整个家族的强烈反对却遭到了林秀衣的强烈反对,她公开宣称就算是死也要和张道全死在一起,她什么也不图,就图他张道全一个人。
      十分可笑的是,在所有的外人看来张道全这家伙怎么能算个人呢?
      他顶多就是一个进化得比较好的猴子罢了,只是比一般的猴子会耍嘴皮子而已。
      林秀衣没有兄弟姊妹,林父死得早,林母木头人一样毫无主见,只是听天由命。林家近门的族人眼见得一朵漂亮得出奇的鲜花插在了稀薄的烂牛粪上,纷纷急红了眼。
      他们抱起团来找到大队那里,企图让公家出面来强迫桂卿的爷爷张世中老人当众保证,不再让他三儿子和林秀衣接触。
      老实巴交的张世中当时是羞愤难当,他虽然也心疼这个可怜可悲的三儿子,怕他这辈子讨不到媳妇打了光棍,显然这是极有可能的,但他这个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当家人还是觉得众怒难犯,不能得罪了林家的人,于是就犟捏着鼻子当着大队领导和林家人的面,保证管住自己的好儿子。
      张道全在感觉父亲太过窝囊和无能的同时,也深深地以为整个林姓家族太欺负人了。
      说一千道一万,大伙不就是嫌他张道全长得没个人样子吗?
      他感到悲愤不已、痛苦不堪,不停地怨这个恨那个,思来想去之后就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干脆带林秀衣远走他乡,私奔。在那个特别年代的山区农村,私奔无疑是一个很悲壮惨烈的事情。
      好在他不是领着人家的媳妇跑,那可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赦的极其下作勾当,会被十里八乡的人永远唾弃和鄙视的,而是领着同村一个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跑,他和她的情况基本上是属于未婚青年男女勇敢地冲破守旧家族的无理阻挠,奔向自由美好爱情的例子,从法律上来讲还是有很强正当性的。
      一个寒风呼啸、昏天暗地的夜晚,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夜空悲怆得如同历史的英雄人物英勇献身时的样子,狗胆包天的张道全约好鬼迷心窍的林秀衣,巧妙地避开林家人的殊死防范偷偷地跑了,来了个人间大蒸发,没留下只言片语,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林家的人发觉林秀衣这个死妮子不见了,立马就疯圈了,如同马蜂窝炸了营一样,一股脑地都赶到老张家,结果发现张道全也不见了,就做实了私奔这件事。
      当时的他们杀气腾腾、势不可挡,抓住张世中的烂领子就是不丢,一定要问个子丑寅卯出来。
      张世中当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实在是无颜面对找上门来的林家人,尽管他其实用不着来承担这场来势汹汹的责难。
      他是无辜的,也是无助的,他简直毫无办法面对眼前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小三孩这个死鬼是什么时候走的,因此他只能不停地给林家的人赔不是,道歉。
      面对林家人的怒发冲冠和不依不饶,那种恨不能把人给吃了的可怕架势,老汉被逼无奈,只能自打耳光来平息对方的愤怒。
      更让老汉难以言表的是,张道全这个小贼羔子半夜临走的时候,居然还敢在家门口放了一小挂鞭炮,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门口雪地上那片凌乱的鞭炮碎屑无疑更加刺激了林家的人,可想而知那场兴师问罪的暴风骤雨是何等的猛烈了。
      老槐木大桌子上圆形的小闹钟被无情地摔在了屋地上,表盘上那只可爱的天蓝色的小鸟不动了,所幸当时不是水泥地,那个传家宝并未摔到不能修理的地步,只是玻璃罩子碎得太厉害了;大桌子上边暗红色竹条上的老古董,一个土陶的存钱罐也被打破了,里面的硬币和毛票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有不少被看热闹的小孩给偷偷拾去了;堂屋门其中的一扇也被人撞得喝醉了一般歪在门框里睡着了,从那以后也就彻底残废了;堂屋门口东边青石头垒起来的花池子里养的几棵光秃秃的月季花,也被几个男人恶狠狠地踩倒了,那帮来找事的人居然没被扎疼,可见他们的讨伐行动是多么用心,如同武王伐纣般正义凛然,好像被三猴子拐走的林秀衣是他们自己的媳妇一般。
      众人兴师问罪无非是为了泄愤,说破天了也不能把张老头怎么样,他们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肆意地闹腾一番之后也就各自散去了,随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毕竟打架既不能当日子过,也不能当钱花。
      从那以后,张世中这个像骆驼一样骨架高大但瘦骨嶙峋的老头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和不问世事了,就只知道低头走路和埋头干活,园里地里从来不肯闲着。
      除了家里的农活之外他还干着村里的建筑队,只有在外村干活的时候他的心情才能稍微好一点,如果是在本村干活的话,他真是做贼一般根本就抬不起头来。
      他这一辈子的好名声都毁在那个三强人砍的手里了。
      张道全的娘只剩下一只好眼了,这只好眼也时常暗自流泪,小四孩已然牺牲在遥远的战场上了,小三孩又神鬼支使地闹了这么一出好戏,她的心都被掏空了,也就是麻木地活着罢了。
      她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了,活着并不比死了强多少,或者她已经忘记了去死。
      这个小脚老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罢了,甚至连个标记都算不上,她无声无息地干着些烧火做饭、打狗撵鸡的零碎家务,也许还不如冬天电线上站着的一只老麻雀引人注意,甚至不如地洞里的一只老鼠过得有滋味有盼头。
      常言道,黄鼠狼子拉鸡,从来都是净捡病秧子先拽。
      又听闻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神出鬼没的张道全领着北樱村第一号美人,水仙花般的林秀衣私奔的闹剧还没上演多长时间呢,又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打在了老张家院子的上空,轰得这家人完全懵圈了,他家老大张道文下煤井碰上瓦斯爆炸,转眼间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张道文初中毕业后在家里干了两三年的农活,等到了19岁的时候就应征入伍当兵去了。
      他在本省文街市当了6年的步兵后就转业到了地方,在1970年进了鹿墟矿务局下属的国有煤矿黄泥庄煤矿综采一区当了一名矿工,后来又干到了班长、副区长。
      他这个人历来老实本分、忠厚耿直,具有干一行爱一行的老黄牛精神,同时又不乏幽默风趣、平易近人的性格脾气,是一个如假包换、彻头彻尾的三观绝对正确的板正人。
      他是父母眼里的好儿子,孩子眼里的好父亲,妻子眼里的好丈夫,工友眼中的好大哥,矿领导眼中的好中层干部。
      他每次回老家只要进了村都是下来推着自行车走,只要见了村里人,无论老幼他都忙不迭地停下缓慢的脚步热情地和人打招呼,非得等人走远了他才肯走。
      作为最有出息的长子,他是整个老张家的希望和未来,作为煤矿基层的小头目,他是所带领煤矿工人干好活的主心骨和定盘星。
      就是这样一个大家都公认的老好人,却在那场煤矿事故中被夺走了生命,也带走了他对这个世界无尽的眷恋和不舍。
      据说,本来那天他可以不下井的,但是他突然莫名地感觉有些不放心,还是坚持下了井,他大小是个领导,更是矿上的技术大拿,井下作业经验丰富,预感性更强。
      他事先预感到了潜在的危险,出事前紧急做了一些安排,保住了一部分矿工的生命,自己却没能逃上来。
      桂卿的父亲曾经在一次酒后含含糊糊地回忆过当时的场景。半夜时分,黑压压的家属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眼巴眼望地盯着灯火通明的井口。
      每抬上来一具矿工的遗体,就会引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无数难以抑制的悲泣声,泪水模糊了大家胸前的衣襟,也打湿了众人的两袖。
      每抬上来一个活人,同样会带起一重重的哭声,那是喜极而泣的哭声,另外一种难言的心痛和折磨。
      讲着,讲着,道武就沉睡过去了,他喝多了,他实在不愿意回想大哥被从井下抬上来时的惨状,那凄凉断魂的一幕其实从未走远,仿佛就在昨天,一直都萦绕在他的眼前。
      张道文出事之后,他老婆刘月娥由于是高中学历,正儿八经的老高中生,便被安排进了矿区小学当老师,教高年级的数学和历史课。
      张道文当时撇下的两个孩子,男孩张德冬11岁,女孩张德宁10岁,也从北樱小学转到了矿区小学念书。
      娘仨就这样转成了非农业户口。两个孩子跟着可怜的妈妈相依为命,又听话又懂事,学习一向都很好,一直都是刘月娥勉强活下去的动力所在。
      刘月娥有知识有文化,长得文静淡雅、端庄秀气,平日里又打扮得大方朴素、干净利索,为人处事也很热心周到,特别能克己容人,里里外外没有不喜欢她的。
      张道文突然去了之后,无人不替她惋惜,无人不疼爱和怜悯着她。
      她虽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烈女子,始终都没有再嫁人,也没暗着找人。
      也许是她的丈夫张道文太好了,她永远都难以割舍夫妻共同生活的那段十来年的日子。
      那段日子尽管只有十年多一点,尽管也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但是却充满了无尽的甜蜜和幸福,值得她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忆和缅怀。
      这位人人都敬重不已的矿工寡妇,后来硬是把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了人见人爱的人才,张德冬考上了上海交大,张德宁考上了南京大学。
      无论是在煤矿还是在北樱村,只要一提起刘月娥这个人,大家全都赞不绝口,羡慕不已。
      没有任何人嫉妒她,人们给予她的只有真诚的敬佩和无上的景仰,仿佛她就是万丈雪原上一座高高耸立的丰碑,巍峨高壮,正气凛然。
      倘若是在古代,乡邻们一定会为她树一座大大的牌坊,以彰显她的大贤大德。
      刘月娥是坚韧顽强的,当时她虽然失去了最亲爱的丈夫,但至少还有两个好孩子陪着她,可是张世中老人却支撑不住了。
      先是小四孩张道才当兵牺牲,后来又是三孩张道全领着林家的闺女私奔了,其后一直都死活不明,紧接着没多久又是老大张道文在煤矿出事了,这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彻底把这个山村老汉给击垮了。
      后来,他在给乡里派出所盖办公楼的时候一不留神从梯架上摔了下来,还没来得及被众人送到紧挨着的乡卫生院抢救呢,那边他就咽气了。
      他死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因为他已经痛够了,也苦够了。
      最大最深的痛苦全留给了活着的亲人,且绵延不绝,浸入骨髓和血脉。
      张老妈妈的心也许只有变成化石,才能抵御丧子丧夫的接连打击。
      可能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替老头子看着孙男娣女好好地长大成人,等死了以后好给老头子报告一下后来的情况。
      那曾是一个举村皆悲、山河同泣的葬礼,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八年。生养了四儿两女的张老汉由他的二儿子道武强撑着,打发他老人家入了土。
      后来,他的坟墓上长出一棵光洁、直挺的楝子树来,上面清晰地分出了四个直直的树杈。
      亲人们都相信,那是老人在挂念他的四个儿子,无论这四个儿子是活在人世,还是进了天堂。
      大约七年多之后,当张道全领着风采依旧且极具少妇韵味的林秀衣,带着一双花朵儿一般鲜亮可爱的儿女重又回到北樱村的时候,他才知道父亲张世中和大哥张道文去世的情况。
      两位亲人的永别成了他心中永远的刺痛,怎么也挥之不去,一如难捱的梦魇夜夜纠缠着他。
      他在老父亲和老大哥的坟前一度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来,休克了好几回,谁也劝不住拦不了。
      他这一顿痛哭差不多哭掉了他一生的幽默和油滑,哭掉了他全身的力气和精神,也哭掉了他这辈子所有的眼泪,更哭掉了他几乎二十年的寿命。
      他似乎一夜间就变老了,头发也掉了一大半,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和黑黑的细斑。
      没有谁知道张道全那七年在外边是怎么过的,他是怎么养活老婆孩子的。他似乎既没发什么大财,也没受什么大罪,仿佛很意外地进入了时空隧道,突然间消失了踪迹,又突然间回到了大伙跟前。
      不一样的是,他回来之后性情大变,家族里面那种忠厚老实、宽容为人、默默无语的血脉在他身上渐渐地复活了,好像张世中老人的性格全部依附在了他的身上一样。
      他逐渐变得稳重沉着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了,经常带着一丝令人无法不认可的骇人的威严。
      他虽然身材矮小瘦弱,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心灵却足够强大,且思维细密,做事果敢,遇事很有担当。
      他成了矮小的巨人,如同灵蛇一般带着一股子神秘超然的特殊气质。
      现在他开店和居住的地方,原来是生产队打麦场边的三间烂房子,以前是用来存粮食的,早已废弃多年。
      他回村之后不久就找到村里的陈向辉说:
      “就我这个熊样的,既拿不动锄头也扛不动铁锨,重一点的活也没那个本事干,大队里不能眼看着我饿死吧。”
      “再一个,不管怎么说,我也成家立业了,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家人了,我领着她们娘仨应世过日子,没个地方落脚也不行啊。”
      “俺娘现在住的是俺哥的旧房子,就是俺娘百年之后,按理说那也是俺哥和俺嫂子的房子,不摊我住。”
      “我现在没个窝趴着,也不是那么回事。”
      “陈书记,你看能不能把村子大路南边一队的麦场屋,别管贵贱的卖给我,让我先有个窝住着,也算是村里积德行善了……”
      陈向辉当时没直接答应这事,说回头再和村里其他人商量商量。
      但很快,村里就同意把那三间旧房子卖给他,而且价钱也不贵,有个差不多就行了。
      于是,他就把那三间破顶塌墙的房子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开了个小卖部养家糊口。
      然后他又在南边用水泥切块加盖了三间屋当主房住,中间留了一个小院子,算是有了个正式落脚的地方。
      水仙花一样漂亮惹眼的林秀衣平时负责看店卖东西。
      她温顺可亲,不笑不说话,一笑就带着两个迷人的喝酒窝,嘴巴又甜又脆,村里人都喜欢她,有事没事都爱到店里和她聊聊天说说话。
      张道全这个人收放自如、张弛有度,能赊会让、经营有方,从来都不计较蝇头小利,众人买不买东西都愿意和他交往。
      再加上小店所处的位置又是出入村里的必经之地,所以生意自然好得出奇。
      这个小店和桂卿家西边不远处的村委会遥相呼应,俨然成了村里的文化娱乐中心。
      闲暇之余张道全又在家里开起了牌场,给大伙提供了一个休闲娱乐的地方,他顺便收点茶水钱,算是又多了一个不错的进项。
      桂卿正酒足饭饱、逍遥自在地看着众人在里屋打麻将玩呢,忽然听见店门口有人说话,不像是买东西的动静,他就在三叔张道全的示意下,赶紧跑到门口去瞧瞧怎么回事。
      在外边略微看了一会他就弄明白了,原来是春天赊卖小炕鸡的生意人来收钱了。
      三婶子林秀衣和那个人争论的问题是,她家春天并没有买小炕鸡,而卖小炕鸡的黑脸汉子却拿着小本子说,上面清楚地记着张道全的名,当时赊了三十只小炕鸡。
      “你要是不信的话,”林秀衣笑嘻嘻地说,让对方一时也没办法,“你上俺家院子来看看,俺家里连个小猫小狗都没养,干净的,上哪赊你的小炕鸡?你再想想,你是不是记错了?”
      桂卿想了想,也跟着向那汉子问道:“你还能记得赊小鸡的人长什么样,家是什么样的吧?”
      卖炕鸡的那个汉子约摸四十多岁,脸盘黝黑,布满灰尘,头发直硬,很有精神,是典型的乡村买卖人打扮。
      “我赊的不是一家两家,也不是一个庄两个庄,你说千家万户的,大伙记住我好记,我记住大伙那就难了,你说是吧小兄弟?”他有些着急地对着林秀衣和桂卿娘俩解释道,一副诚恳至极的样子,“所以说,我只能靠这个小本子来找人。”
      林秀衣和桂卿都点头称是,想想对方的话也有道理。
      桂卿忽然想到,会不会当时是奶奶赊的小鸡,留的三叔的名字呢?于是他叫那人先等一等,他去东边奶奶家去问问。
      他赶到奶奶家时,奶奶正在院子里梧桐树的凉荫下,用洗净的白纱布补着一把坏掉半页的蒲扇呢。
      她在大体听明白孙子的意思之后,说确实是她在春天的时候赊的小鸡,当时留的是张道全的名字,只是后来她忘记给三孩说了。
      他知道奶奶当然没有名字,所以只能留孩子的名字,那个时代的小脚老妈妈基本上都没有名字,顶多就是夫姓加上娘家姓叫个什么氏就是了。
      他见奶奶要去翻箱倒柜地拿钱去,就告诉奶奶说不用了,他三叔家有钱,应该够给人家的了,然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奶奶家。
      他回来之后说明了情况,三婶子给了人家小炕鸡钱之后就打发那人走了。
      “小卿,晚上想着过来玩啊,”随后,三婶子亲切地对他安排道,依然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恁三叔今天刚买了套音响,要上卡拉OK,你没事来唱歌吧。”
      他嘴里轻快地答应完,又和三婶子说一声就回家去了。
      他这几天辛辛苦苦上山扒蝎子挣的钱今天请客差不多全花光了,都不够压腰的了,因此感觉有些莫名的虚,也有些说不上来的烦。
      天气异常干燥、赤热,自从勉强种上玉米、高粱和花生等秋季庄稼之后,这方土地已经好久没有下雨了,连蛙叫声似乎都比往年少了许多,弱了不少。
      家里那台笨重粗陋的大吊扇也越来越不听话了,要是开大档吧,它能把屋里的桌子掀翻;要是开小档呢,它又嗡嗡作响,死活不肯出风,光让人着急上火;中档就更差劲了,把大档小档的坏毛病都集中了,唯独没吸取二者的好处。
      只要那个老旧的吊扇还有名无实地吊在屋顶上,家里就不会买一台轻便灵活的摇头扇来接它的班,因为这个节俭成性的家庭认为那样做没必要,完全是一种浪费。
      就着吊扇推下来的滚滚热浪,他喝了两碗银银菜做的咸疙瘩汤,又卷着酱豆子吃了一块干煎饼。
      堂屋大桌子上那台灰不溜秋的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十四英寸金星牌黑白电视里,正播放着中国获得2008年奥运会举办权的新闻。
      这种举国欢庆的好事和他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因而显得并不真切,他匆匆地看了几眼就到院子里玩去了。
      他在葡萄架下呆了一会感觉也不怎么凉快,索性就到三叔这边来玩了。
      小卖部这里不仅有新上的卡拉OK,而且店对过还有一片喜人的枣树林,大约有几十棵老枣树的样子,那浓绿的叶子白天让人看着就很养眼,更不消说晚上了。
      张道全已经麻利地把东西都摆好了,彩色电视机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小孩子,旁边也有不少洋心的大人在看热闹。
      这是北樱村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经营性的卡拉OK点,它的问世还是吸引了不少村民的注意。
      “道全这家伙就是会玩,海西人找蛮子,又弄了这个洋玩意。”大家纷纷说起这事。
      而张道全这只半老的活猴子也已经高声宣布了开业大酬宾的优惠政策,让大家免费唱三天。
      待正式营业之后,一块钱可以唱两首歌。
      有几个半大的青年在唱了《萍聚》《山不转水转》《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潮湿的心》等几首流行歌之后,都起哄要老板张道全也来唱几首歌热热场、带带气氛。
      这点小事当然难不住其实非常多才多艺,一肚子鬼点子,只是平时比较低调内敛的张道全。
      只见他双手抱起放在他手里就像火箭筒一样的话筒,一脸庄严神圣地唱起了蔡国庆和陈红的名曲,1999年春晚最火的那首歌,《常回家看看》。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带着票子,常回家办办……常回家办办,回家办办,哪怕给媳妇梳梳头发洗洗脸。老婆不图丈夫为家做多大贡献啊,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喜喜欢欢。常回家办办,回家办办,哪怕给媳妇捏捏后背揉揉肩。老婆不图丈夫为家做多大贡献啊,一辈子总挂心就问个平平安安……”滑稽搞笑的改编歌词,配上一脸伪装到位的严肃神态,张道全的暖场歌曲瞬间就引爆了现场的气氛,众人都捧腹大笑,一阵阵放肆的欢声笑语不停地震荡在小村的南部和半个田野。
      抓住免费唱歌的大好机会,桂卿当晚也倾情演唱了张雨生的《大海》《最爱的人伤我最深》和红楼梦主歌曲《枉凝眉》《题帕三绝》等他最喜欢的几首歌。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地唱他喜欢的歌。
      顶级的音响,天然的歌吧,就知道瞎起哄的好听众,都让他陶醉不已,兴奋连连,当起麦霸而不能自拔。
      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他是一口气唱了个够,直到把嗓子唱干才肯罢休。
      幸好这不是范琳琳的《黄土高坡》之类的“西北风”歌曲流行的年代,不然他准得把自己给唱趴下不可。
      没经过训练而又临时想长时间唱歌的人,就好像从未骂过大街的人仓促上阵去骂大街一样,很快就会发现嗓子真的是硬伤。
      尽情飙歌之后嗓子有些哑了,他就跑三婶子那里要了杯水喝,好润润嗓子,然后就感觉比刚才舒服多了。
      此时,他不禁暗暗佩服起那些骂遍全村都不带歇一会儿的妇女们确实不简单,那都是潜在的歌王麦霸啊,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罢了,可惜了那一副副天生的好嗓子。
      这时,功率很大的音响里又传来了张道全那充满磁性的鬼哭狼嚎之声:“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没有钱花,没有钱花,没有钱花……”
      桂卿一听这歌声,差点给笑喷了,遂呛了一口水,这才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能随便笑话别人,否则受伤的很可能是自己。
      这个张道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天生的笑料,他就往那一站,啥也不说就能让人忍俊不禁。
      可惜那个时候宋小宝之类的风云人物还没出名,不然的话他真该去找宋小宝认亲兄弟。
      他都这么刻意低调了,可还是掩饰不了他的喜剧天分,似乎他天生就是来给这个世界增加喜剧气氛的。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猴子总会引人发笑的。
      一曲刚毕,音乐稍停,就听一个老妇女大声问道:“三猴子,你的头还没人家的蛋大,你怎么就那么能的呢?”
      “俺大嫂唻,恁家俺大哥的蛋有我的头这么大吗?”只听张道全嬉皮笑脸地高声回应道,唯恐旁人听不清楚,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那个,你叫他来,脱裤子咱比喽比喽。”
      “他既然长了那么大的蛋,你天天黑天怎么受的呀?”
      “说那话,他还不得锤死你呀?”
      众人一阵狂笑,谑浪不止。
      “你望望你那个小瞎贱样。”过了一会,另一个老妇女嘲弄张道全道,好像是为刚才那个老妇女报仇一样。
      也须得有人来报仇才好,不然这个三猴子真能上天降龙。
      “哎呦,俺二婶子唻,”张道全赶口就回应道,人家一张嘴他就迅速给了个蚂蚱填,动作非常麻利,“你老人家可说错了,给你说吧,现在的虾(瞎)可不贱啊。”
      大家正嘻嘻哈哈地胡闹着呢,桂卿忽然感觉腰间的BP机又发癔症般振动了起来,他请客吃驴肉是请怕了的,于是就本能地有些踌躇,不知道又是哪个不识相的自来熟打来的,感觉好事不多。
      不过,他终究抵不住其中的诱惑,受好奇心的驱使他还是扫了一眼屏幕,仿佛那个小小的电子产品是丽人上下颤动的胸脯,不看心痒痒,看了心突突。
      还好,是省城北埠市的号码,他估计是姐姐桂芹打来的。
      他走进小卖部去,告诉三婶子他要回个电话,是姐姐桂芹打来的传呼。
      他三婶子忙说:“麻赶快回过去,别叫恁姐老是等着。”
      于是他就拿起电话拨打过去,对方很快挂掉了,一会又回了过来,这是姐姐替这边省电话费的意思。
      婶子就说了句:“桂芹这孩子咋这么讲究啊,跟自己的叔叔婶子还见外,你看看。”
      “喂,俺姐,我是桂卿,你怪好吧?”他问。
      “哦,桂卿呀,”桂芹随即笑道,声音一如皎洁月光下深蓝色的湖水,光影宜人,动静恰到好处,“我这边都好,都好。”
      “你在咱三叔店里打的?”
      “哦,咱爸咱妈没事吧,都好吧?”
      “好就行,好就行。”
      “那什么,你回家去之后,给咱爸妈说一声,明天我和恁徐哥一块回家,俺开车回去,你们不用接,我们想准备准备结婚的事……”
      “呦,恁俩要结婚了吗?”他赶口就问,心里觉得非常兴奋,仿佛结婚的人是他,“那好啊,忒好了。”
      “那行,我一会就去给咱达还有咱娘说一声,你放心吧。”
      “恁两人估计中午就能来到家吧?”
      “哦,那行那行,俺在家等着恁,好唻,俺姐……”
      “桂卿,今年你毕业了,回头姐送你样礼物。”她有些神秘地说道,带着掩饰不在的高兴劲。
      “呦,什么礼物?”他问,“太贵的我可不要啊。”
      “好,见面你就知道了……”她说。
      他慢慢地放下电话,告诉了三婶子姐姐明天要回家的消息,然后就快速地回家去了,但是他没给三婶子提起姐姐要结婚的事,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公开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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