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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跳跳爸爸不是个好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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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的十月,秋意击退暑热,梧桐叶落满金黄。
阳光和暖秋风微扬的下午,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只是有人的心情好像不大好。
江池洲站在锦城第二幼儿园门口停下车,看着五彩斑斓的外墙和无动力游乐设施的小操场,默默叹气。
算了,来都来了,接就接吧。
门口的保安大叔拦下了眼前这个虽说穿着挺括的深蓝色消防制服,但满脸写着“很不高兴”的家长:“要提前接孩子?有接送卡吗?给老师打电话。”
江池洲保持着基本的耐心和礼貌:“我接……”
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几班的来着?程燃压根就没说明白,就赶着去总队开会了,电话里只是和他说了句“我老婆说跳跳好像磕到哪了,幼儿园让去把孩子接回来看看,我这实在走不开,你是不是在外边,顺路帮我接到队里。”
江池洲沉着脸,掏出手机拨电话,没人接。看了眼表,会议已经开始了,估计静音了听不见。
保安大叔一副审视坏人的眼神:“怎么,自己孩子几班的忘了?”
这人长得就是一副凶了吧唧的样子,谁家接孩子的爸爸能是这样?幸亏他警惕性高没给人放进去。
江池洲看出大叔的不友好,语气稍顿:“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程致文在哪个班?”
“幼儿园几百个孩子我……”大叔话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程致文?你是说小名叫跳跳的那个小男孩?”
“对。”
“是他啊,那你给小三班夏老师打个电话,然后在这登记,就可以进去了。”保安大叔换上了一副同情的眼神,把挂在门卫室墙上的教师联系表推到他面前。
全园出名的程跳跳,早说不就完了吗。
江池洲在那张塑封的联系表上找到唯一那个姓夏的名字,夏颜夕。
“夏老师你好,我是过来接跳跳的。”
夏颜夕听到电话那头的男声,有点意外:“跳跳爸爸吗?那你先进来,到教室门口等一会儿吧。”
那边的声音好像有些急促,江池洲顿了顿,挂了电话
保安大叔总算放了行:“小班在一楼,穿过走廊往右边走第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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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是午睡刚起的时间,夏颜夕听到敲门的动静,走过去只开了个门缝,指了指旁边的办公室:“跳跳爸爸,麻烦你在旁边办公室等一下,我马上就来。”然后迅速关上门投入到里面的一片混战中。
江池洲敏锐地在她眼中看到一霎而过的抓狂,透过教室门口的圆窗,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的确是令人崩溃的场景。
目测里面有二十来个孩子。排着队要扎小辫子的女孩,闲不住满场飞奔的男孩,醒来后哭着找妈妈的娇气包,提着裤子跑厕所的小豆丁。还有几个趁老师不注意去抠小点心的馋猫。
以及,在不远处的床上跳来跳去,然后一头扎倒在地板上的程跳跳。
江池洲深深怀疑程燃怕不是个智障,如果小名十分容易影响儿童的出场设置,他干嘛不给他儿子取名叫静静?
过了十几分钟,夏颜夕独自走进办公室:“跳跳还在吃点心,有时间和我聊几句吗?”
江池洲默不作声,目光淡淡落在这个看起来不知道有没有20岁的女老师。
夏颜夕当他默认了,继续:“跳跳爸爸,你不要以为孩子才三岁,只要吃饱喝足穿暖就可以了。你们做家长的要多关注孩子的内心世界,蹲下来和他们平视着说话,听听他们需要什么。跳跳平时那么调皮,对他来说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寻求你们的关注。”
夏颜夕打量眼前这个制服笔挺,身材挺直的消防队员——她对消防肩章不熟,不确定领花级别。都说新换的消防制服整体拉高颜值,消防队员从此有了“蓝朋友”这个充满了萌感的称呼,再说这位爸爸长得委实也……太好看了些。
但是,再好看也得管孩子。缺席儿童成长的爸爸,再帅都必须接受教育!
“小朋友之间很容易互相影响,他今天磕到头是因为在午睡床上蹦来蹦去,还引得一群孩子效仿,这样很容易引发危险。孩子在幼儿园的一些行为也能反应他的平时生活习惯,不能仅仅只是定性为调皮,还是好好和孩子交流交流,倾听他们的心声和需要。
江池洲颔首:“我一定转告……”他爸爸妈妈。
“孩子也不是妈妈一个人的,爸爸的存在对男孩子的成长十分重要,不要把教育孩子的责任完全推给妈妈,消防员在忙着拯救城市,也得管儿子。”
没空管就别生啊。夏颜夕腹诽。
江池洲干脆不说话了,早知道刚才应该把这些话录音,回去放给程燃听。
生活老师拉着跳跳的小手把人带到办公室:“夏老师,跳跳就交给你了。”
跳跳撒开老师的手,三两步小跑到江池洲跟前,小脑袋撞过来,被江池洲用掌心兜住,往后推了推,语气有点凶:“说,你又干什么了?”
夏颜夕看他这不大耐烦的态度,心说:所以我刚才说了个寂寞?
夏老师再次感受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受到的挑战都是来自于这些“不合作的家长”,把跳跳拉到自己跟前:“好啦,跳跳和爸爸回去吧,如果觉得头疼或者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要及时和爸爸妈妈说,知道吗?”
跳跳眨眨眼,看看老师,又看看江池洲。
江池洲放弃解释,给跳跳递了个眼神,尽量缓下语气:“走吧。”
跳跳跟在江池洲后面一蹦一跳地走出幼儿园,仰着小脑袋巴巴地问他:“江叔叔,我们夏老师是不是最好看了?”
江池洲神色淡淡,也没留心该等等小孩子:“没注意。”他脑子坏掉了去仔细看一个把他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女老师。
“你一定是觉得夏老师太好看了你不好意思看。”跳跳迈着小短腿跑步跟上他。
“小屁孩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
“江叔叔,你要对我温柔点。”
江池洲停下脚步,叉腰:“为什么?”
“你对我温柔点,我就和夏老师说,你只是我爸爸的同事。你那么凶,我就不告诉夏老师,还要管你叫爸爸。”
江池洲丝毫不为所动:“我是没意见,反正你爸知道了会揍你。”
小家伙学着他的样子叉腰:“那你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程燃每天在给他儿子看些什么?小小年纪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鬼玩意?
程跳跳满脸不理解:“认识夏老师的机会啊,她是我们幼儿园最受欢迎的老师,我们都最喜欢她!难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什么,什么喜欢,喜什么欢?
三岁的小孩就是幼稚。
江池洲像拎小鸡仔似的把他拎起来:“程致文,你信不信回去我连你和你爹一块收拾。”
不远处带着孩子们在滑梯处玩的夏颜夕看着这一幕,摇摇头。
这个爸爸一点都不爱孩子,没救了。
跳跳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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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池洲的车刚开进消防大队大门,跳跳就看到从队部大楼里出来的程燃,跳下车像个子弹头一样冲过去:“爸爸!”
程燃“惊喜”地看着儿子:“跳跳回来了啊。”
“别演了,你那眼神一点都不惊喜。”江池洲面无表情地拆穿他,“你儿子从床上蹦下来磕到头了,老师让你注意观察观察。”
“是吗,磕哪儿了?”程燃在儿子的脑袋上咕噜来咕噜去的。
“没事!”跳跳从小磕磕碰碰习惯了,满不在乎,“爸爸,江叔叔被我们夏老师训了,江叔叔都不敢说话,都没好意思看我们夏老师长得好不好看。”
江池洲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冲不远处操场上正在打球的队员们招招手:“换上训练服,集合,准备负重跑。”然后暼一眼忍着笑的程燃,又加一句,“谁没跑赢教导员,谁就再加一轮。”
“是!”队员们嘻嘻哈哈地收了球去换衣服。
程燃不乐意了:“你这属于公报私仇啊!”
“激励激励。”江池洲解外套纽扣,“晚上我替你值班。”
属于消防队的夜晚通常与平静无关,这个晚上,南泙区消防大队的警铃响了五六七八遍,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才算停下来。江池洲冲了个澡回到宿舍,倒头睡了两个小时,六点又准时出现在训练场。
接岗的一班长齐城志看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他一直觉得他们大队长是个铁人,好像没有个人生活,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而且还特别不要命,大大小小无论什么情况的救援,江池洲永远都是身先士卒的那个。上回有个女孩感情受挫大半夜的跳江,零下几度的深冬,他二话不说直接跳了进去,把女孩托上来的时候人都冻木了。
回去之后还被教导员骂了一顿。
眼看他屡教不改之后,程燃改变了方式方法,从最近这段时间开始走起了媒婆路线,企图给江池洲介绍女朋友。
原话是:“找个人管着他,就没那么不要命了。”
但事与愿违,江大队长到现在没有一次顺从“领导”意愿去相亲,据说推给他的女生微信一个都没加。有时候他们出去检查消防安全或者执行任务,也会碰到胆子大点的姑娘过来要微信。
但江池洲统一只有一个回复:“我没微信。”
早晨七点,天色大亮。早训的队员们依次到训练场集合,江池洲双手负背跨立,目光如炬地扫视一圈:“都休息好了?那就把精气神都拿出来。”
美好的一天,就从跑个五公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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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最近要举行秋日游园会,夏颜夕在教室里加班做环设到晚上九点多,才从园部出来。
很多知道她是幼儿园老师的同学朋友都特别羡慕她,说什么幼儿园老师没什么升学压力,工作环境简单又稳定,还有寒暑假,逢年过节少不了孩子家长的“心意”。
天知道她们每天七点半到岗,说是晚上五点下班,但不是开会就是学习,不是环设就是评比。灰色收入更是想都不要想,她入职四年连一支10块钱的护手霜都不敢收,也就是寒暑假还能让辛苦工作充满希望。
前提是加班回家的路上不遇到突降大雨的话。
公交车站就在幼儿园门口,可是从公交站进小区就要走将近一公里。夏颜夕从下车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错误地估计了“跑跑就回去了”的雨势,这是比依萍去陆家拿钱杉菜离开道明寺明楼被明镜掌掴那一天还要大的雨。
她的同住室友关芯今天晚上要带晚自习,十点半才能出学校,让人送伞是没指望了,还是只能跑回去。
锦城的人行道难走到令人发指,下雨天一踩一个水坑。夏颜夕今天还穿了条长到小腿肚的半身裙,没跑几步已经溅满了泥点子。
秋日的暴雨带着透心的凉意,还没到小区门口,就已经把她从头到脚浇得湿透。
她勉勉强强在高大的梧桐树底下躲着雨跑,却在树丛中听到几声极轻的猫叫,循着声音望过去,在铁围栏旁边看见了一只被牢牢卡住的小猫。
“你怎么被卡在这儿了呀。”
这个角落里堆着一些装修垃圾,小猫不知道怎么钻进去又被压住了出不来,喵呜喵呜地叫着。
那几块木板上面还堆着一些砂石碎料,看着不多却挺沉。夏颜夕试着搬开却没有搬动,头顶上的雨突然被遮挡了,身后还响起一个好像有些熟悉的声音:“没带伞吗?”
她认出来人,站起来:“跳跳爸爸,你给救救这只小猫呗。”
江池洲有些无言以对地闭了闭眼:“我不是。”
“啊?”
江池洲明天轮休,晚上刚从队里回来。上次回来还是半个月之前,刚在家洗完澡发现电动牙刷的刷头坏了,只能下楼来买个牙刷应急。
结果就在小区门口的马路上遇见了浇得浑身湿透的夏颜夕。
他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人的际遇很奇妙。当你新认识一个人的时候,经常遇到他的概率就会大大提升。
就好像他三天前才认识这位夏老师,今天就又碰见了。而且看样子,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小区。
江池洲看着眼前这个湿得快发抖的女孩子,没有再仔细解释自己不是跳跳爸爸的事,而是把伞递到她手里:“拿着。”自己蹲下去救那只小野猫——毛脏兮兮的,一看就不是娇养的家猫。
他力气大,那些对夏颜夕来说属于沉重的木板到了他手里就像是纸片,轻轻松松就拎起来堆到一边。小猫松了钳制,喵呜一声窜进了绿化丛深处。
“哎,喵喵…”
颜夕想去追,江池洲拉着她的胳膊往回拽了下,松手:“这么大雨,猫都知道躲,你上哪去找。”
说完,他也不拿回伞,只起身往前,发现她没跟上,又停步回头:“还不走?”
猫早就没影了,颜夕反应过来,把伞递给他:“喏,还你伞。”
“你撑着吧。”江池洲淡声丢下一句,像是没事人一样走在雨里。
颜夕发现他也是往小区里面走的,连忙紧赶几步跟上他,努力把伞撑高,想要遮住他:“你……”
江池洲注意到她的“努力”,低头扫了眼,把伞接过来:“我住这里。”
颜夕松了口气,道谢:“谢谢。”她小心地走在伞下。江池洲的伞很大,但她衣服湿透,裙摆上又都是泥点,担心自己蹭到别人身上,便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在雨伞的角落,不敢太靠近。
江池洲看她拘束地避远,只是默不作声地把伞往她的方向偏过去:“那猫没受伤。”
“哦。”颜夕想得不是这个,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记得开学我家访的时候,跳跳不住在这里啊?你们刚搬来的?”
“……我姓江。”
你姓什么关我什么事。颜夕在心?里腹诽。
哎等一下,江?跳跳不是姓程吗?
颜夕在心里脑补:所以跳跳不是他亲生的?怪不得看起来这么没感情。
江池洲从她精彩纷呈的表情里读出几分端倪,默默叹气,继续:“跳跳爸爸是我的同事,他开会走不开,让我帮忙去接跳跳的。”
幼儿园老师的反射弧都这么长吗?都这么……蠢萌兮兮的?确定孩子们跟着她不会被传染??
夏颜夕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
合着她那天把人家训了半天,人家是隔壁老王?啊不对,隔壁老江?啊也不对,人家关系挺健康的。
“对不起,我那天还以为……”颜夕把自己包包抱在胸前,整个脸都开始红起来。
江池洲对这种小事不甚在意,再说这事他也收拾过程燃了,自然不会和她一个小老师过不去。
“你住哪幢?”
颜夕指了指右前方一栋高层:“17幢。”刚说完,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江池洲偏低了头,看她一身湿透的模样,手里的伞又偏过去一些,将她整个罩住。
颜夕抬起头看到偏过来的伞,也偷偷侧头过去看了他一眼。
没穿制服的江池洲少了几分冷硬,但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的表情。侧颜看过去,他的下颌线特别好看,鼻子挺直,眼睛……
“夏老师?”江池洲出声,语气带了点疑问。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直接看人的吗?还是他跟不上时代了?
夏颜夕差点摔在水坑里,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抬头看见17幢已经就在跟前了,如遇大赦:“谢谢你送我回来,再,再见。”迅速就跑进单元楼。
直到关上单元楼门才舒口气。
夏颜夕,你可真够可以的。这个江池洲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你居然看人都看花痴了。这也就算了,还被抓包?
江池洲站在雨幕里没动,过了好一阵子,想着她应该进电梯了,才慢慢地走到单元楼下收了伞,也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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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池洲住在顶层19楼。
这个小区六年前刚开发时,并不算高品质楼盘,位置一般,周边也没什么完善的配套。但它有个主推的亮点,每幢楼的顶层都只有一梯一户,将楼下其他楼层一梯两户的格局打通,还赠送一个露台。
他当时刚和父亲闹掰,独自搬到锦城,什么人也不想见,就看中了这个地方。
他手上有一笔积蓄,加上可观的津贴和工资收入,闷声不响地付了首付,在这个当时无人问津的小区买下了顶层的房子。
不过也只能买整个小区面积最小的顶层房型。
为此江在远还打电话来一顿好骂,可被他挂了电话拒接一个月以后,再也不提这事了。
后来这里通了地铁,建了新的幼儿园和小学,几年功夫成了炙手可热的学区房,也是后话了。
江池洲拉开客厅的窗帘,城市灯火的璀璨夜景尽收眼底。
“哎江池洲,去不去打球。”
“你别叫他了,他晚上就得走。”
“这不是晚上才走嘛,不和弟兄们再打场球?”
江池洲转过身,望着空无一人的客厅,眼前却是一群精干的小伙子意气风发的样子。
“你们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就来。”他有些嗫嚅着开口。可是脚步刚一往前,眼前的人就消失了。
哪有什么人,哪有什么球可以打。
那天他说的是“出发急,一会儿就得去火车站,等我回来再和你们打啊。”
然后就再也没有打成。
那天,辖区一处待拆工厂发生火灾。由于厂长的刻意隐瞒,厂区内堆放的十几罐易燃气体发生了爆炸,第一批进入火场的是江池洲班上的5个队员。
全部牺牲,无一幸免。
而他江池洲是个逃兵。
逃离那场大火,独自留在这里的。
逃兵。
作者有话要说: 一周4-5更,特殊情况会请假,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