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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三折:斗百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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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这就是那冒牌货?”
那天当寿长生看清来者何人之后,愣怔了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最终哑然失笑。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个传闻中如此得百乐笙青眼相待的史耀来,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胖头鱼!看面相,倒是很有富贵相。但或许就是因为太富贵了,所以总给人一种滋滋冒油的感觉。浑身上下那珠光宝气的劲儿,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土财主似的。从头到脚无处不在彰显着“爷有钱!爷有的是钱!快来宰我!”
寿长生看着他那嘚瑟的样子,甚至觉得他心里其实就是这么想的。
温夷:“对!就是他!”
贺钰:“你别看他年纪大了些,但他身手是真的十分敏捷!那大刀耍的,可厉害了!”
确认无疑后,寿长生一时难以接受。
他真的不愿意相信,他们居然会吧这号人当成是一炷香!真是太有损自己形象了!其实如果他是个风度翩翩的官家公子也就罢了,寿长生好歹还能尝试理解。可如今一看居然是这么个油腻货,他那本就不平衡的心就愈发膈应了。
于是越想越不忿。
那天他明明人在南楼,那双眼睛却一直瞪着北楼那边。直把北楼的那位瞪得浑身发了毛,回过头,投来疑惑的目光。
寿长生见那史耀来看向自己,就挑衅似的冲他扬了扬下巴,举起手中酒杯。
那史耀来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寿长生是个什么意思。看他冲自己举杯,还以为他是在向自己示好。于是就也倒了一杯酒,打算回敬。可没想到,在他将酒一饮而尽后,却看到寿长生竟将自己杯中的酒全倒在了地上!
史耀来这才察觉到来者不善。
“嘿!你小子……”
可是他起身刚想骂,就被身旁小厮拦住了。也不知那小厮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些什么,嘀咕完后那史耀来就不吭声了,只侧头又看了寿长生一眼,就回到自己位置坐下再没了下文。
这么怂?
寿长生一愣,着实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号居然会这么唬人!不至于吧?寿长生挑衅未遂,反添疑窦。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他这边正想着,身旁贺钰忽然拍了拍他,手指向东楼,“看,那蒙面人也来了!”
得,又来一个。
寿长生没好气的扭头看去。只见东楼那边走来一个身着素净灰袍、头戴长帷帽的男子,身边仆从不多,轻衣简行,倒是十分低调。入场时也并不像那史耀来那般呼呼喝喝大搞排场。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入了席,安安静静的。安静到若不是贺钰提醒,寿长生根本就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却听贺钰在一旁十分激动的说道。
寿长生斜他一眼:“来就来呗,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贺钰:“能不激动嘛?这蒙面人可是很少出现的?依我看呐,那个蒙面人才是真正的一炷香!百老板这回应该是押错宝了。”
寿长生哼笑一声:“哟,又变了?”
贺钰:“之前是不太确定。但今日一看,这姓史的也未免太高调了一点,那一炷香可是不会那么高调的,也不会如此公开露面。反倒是这个蒙面人……还真是颇有些江湖游侠的派头。”
一看到那蒙面人来,温夷也来了兴致:“诶,是啊,长生兄!再怎么说,你也去了江南游历那么久,就没亲眼见过这个一炷香吗?单看身形,你觉得他们两个哪个更像?”
寿长生干笑两声:“我可以说哪个都不像吗?”
贺钰:“都不像?”
温夷:“怎么说,你还真见过本尊?”
寿长生想了想,“应该……算见过吧。”
笑话。
他能没见过自己吗?
温夷一脸兴奋:“真的吗!真的见过吗?那你有看到这个一炷香究竟长什么模样吗?他为什么不肯露面?是不是长得很丑啊?”
贺钰:“那说不准!听说那一炷香可是混迹黑白两道的角色!这种人肯定是打打杀杀过来的,那张脸说不定已经毁容了,见不得人!”
寿长生差点一口茶喷出来:“那倒也不至于,不至于……”
温夷:“那他到底长什么样啊?”
贺钰:“你倒是说啊!”
寿长生想了想:“就……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样子啊,就跟爷差不多吧。”
随即立马收到两记大白眼。
温夷:“切!”
贺钰:“滚!”
【7】
此时闹台已打过三通。
千灯镇内人山人海,灯火辉煌。
各路坐镇金主皆已就位,台上台下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好家伙!乌泱泱的一大片!一抬头,还能瞧见好些个没抢着票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对面的树杈上、房顶上爬!
“嘿!干什么呢!下来!”
一群巡城衙役上前制止,动作粗暴的将屋顶上的人用大棒子轰下来。那架势,就像是在驱赶一群蝗虫似的。原本就挤挤攘攘的楼下观戏区,也因此引起了好一阵骚乱,平息了许久都没安定下来,延误了很长一段开戏时间。
“至于吗?”
寿长生烦了,“就让人家就坐树上看一会儿怎么了?就这么缺这俩票钱?”
寿长生原本就对官府这次的做法有意见,如今一看到这个,更加冒火了。还没捞够吗?他们这次可谓是借着选戏班的名义,捞的明目张胆!
据说本次擂台不仅对看客收入门费,还对参赛的戏班子收取高昂的参赛费。而灵州城内大大小小那么多个戏班,光在收参赛费这一块,官府就已经可以赚的盆满钵满!更不必说还有入场看客们更加高昂的戏票钱。单就说寿长生现在所坐的席位,都是他吩咐阿贵去参与竞标好不容易从别家大户手中抢来的。原本价值仅百两纹银的票,硬是被生生抬价抬到了一千两之高!
足见其中暴利。
“大不了,那树上的位置也开个价,”寿长生满脸不耐烦的说道:“既然要做生意,就大大方方的做,要学会变通嘛!在如此高兴的大日子,用大棒子赶人像什么样子……”
寿长生这边正说着。
说到一半却被温夷推了一把。一扭头,就看见温贺二人都在跟自己猛使眼色。
寿长生:“怎么了?”
温夷:“别说了!”
贺钰:“那些当官的都在前面坐着呢!”
寿长生冷哼一声,小声嘀咕道:“爷就是说给他们听的,早就看他们不惯了。这些年灵州被他们管的毫无起色,赋税倒是连年攀高!他们每月的养廉钱、红心钱、程仪、别敬、规礼……这些七七八八的狗屎陋规,最终还不都是靠着压榨我们的捐输报效?还不够吗?到底要多少才算够?”
寿长生每次一讲到这些就来气。
可气归气,到头来他也就敢这么阴阳怪调几句。抱怨完之后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做什么。毕竟民与官斗,从来都是鸡蛋撞石头的下场。人家若是一不高兴,寻衅封了你的铺面那都是轻的。他一个开门做生意的,自然懂得这些道理。
毕竟从小耳濡目染。
寿长生自记事儿起,就看到自己父亲每年为奉承那些官员耗费大量心力。那卑躬屈膝的谄媚样子,就跟见了天皇老子似的。
不过也八九不离十。
灵州城天高皇帝远。这些穿官衣的对于灵州的子民来说,可不就跟个土皇帝似的?
“算啦算啦,”贺钰在旁边劝道:“大棍子挥的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温夷:“本以为你出去一趟回来性子和顺多了,没想到还是这么口无遮拦。得亏这里闹的慌,那些家伙应该没听到。”
寿长生:“是我口无遮拦吗?明明是他们自己总把事做太过。”
温夷:“是是是,但以后这些话你私底下和我们说说就得了。这里人多嘴杂的,若是被人听去了,回头再跟他们添油加醋的一说。你说你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的确。
寿长生对此番恶果明明深有体会。
想当年还在宿山老家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是因为在一次酒局上不慎说错了一句话,导致被当地县令明里暗里的针对,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到处使银子托关系,耗费了不知多少心力才把这关系调解好。可一旦开了这个头,那小辫子就算是被抓住了。逢年过节,各种礼数孝敬只要稍微疏忽了一点,那都是罪过!
有一年,寿长生的父亲为了讨宿山县令欢心,领回家了一个戏班子。说是打算好好调教一番,等到县令寿宴做贺礼献上。
也就是那年……
寿长生第一次见到了小香官。
永远记得那个冬日午后。寒冬腊月的天,年仅六岁的小香官穿着一件明红色彩绣圑花女帔,被人一路推搡着从府门外走进来。瘦瘦小小的一个身影挤在一群穿着深色布衣短打的毛头小子中间,看起来格外显眼。
那年的寿长生也才刚满八岁。由于太能惹是生非被寿老爷禁足在府中,整天被十来个家丁看管着不许出门半步。于是那天他看到父亲忽然带了这么一大帮孩子回家,简直开心的不得了!他原本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打冰花玩的,一见到他们进来,就立即扔下手中的石子凑了过去。
“他们是谁啊?”
寿长生兴奋的问父亲。
寿老爷却不搭理他,还让下人把他带走。
寿长生可不愿意走,就躲在一旁偷看。粗略数数,竟一下子进来了二十多张生面孔。除去领头的中年男人、拎着大包小包跟在男人身后的中年妇人,其余的几乎都是与寿长生年龄相仿的毛头小子。一眼看过去,乌漆漆当中一点红,就只有小香官一个“小女娃”。
与重逢那日如出一辙。
当时寿长生看到“她”的时候,还真以为“她”是个小丫头片子。
“她可真好看。”
那时候寿长生心想,还盯着“她”愣了好一会儿神。反正当时在整个宿山县,寿长生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小女娃。
可奇怪的是,这小女娃却总是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冷着脸站在人群最后面,从始到终一声不吭。相衬之下,那些毛头小子就不同了。一进来就大惊小怪的,似乎对寿长生的家宅陈设十分好奇。寿长生对他们也同样好奇。因为他发现,他们居然每人都画着一张大花脸!那一脸红红绿绿的油彩,一个个都跟掉进染缸里了似的。
面面相觑。
寿长生好奇的打量着他们。
他们也好奇的打量着寿长生。
于是寿长生就冲他们做鬼脸、吐舌头。
他们见了,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只敢在那边小心翼翼的捂嘴偷笑,不敢还击。直到后来寿长生为了吸引他们一起玩,干脆又捡起石子,在他们身旁的树下打起了冰花,这一群孩子才跟炸了锅似的,在院子当中笑闹了起来。
然而嬉闹没多久就被喝止了。
只见那带头的中年男人凶巴巴的冲他们吼道:“干什么呢!一个个没大没小的!一会儿要是冲撞了小少爷,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瞬间鸦雀无声。
那群孩子全都低下头,一动都不敢动了。
寿长生见状,连忙道:“我没事……”
可他话还没说完,寿老爷就冲他好一顿训斥道:“该滚哪滚哪去!谁让你来这里的?先生让你念的书你都念完了吗?”
可寿长生皮实的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站在那里继续砸冰花,全当没听到。
寿老爷一气之下就喊家丁把他绑回去。
那寿长生却跟个猴似的,灵活的与那群家丁左右周旋,闪躲自如。十来个大汉一起上阵,却都逮不住他一个泥猴。最后一群人把他堵到树下,本以为万无一失。
谁知他回身一出溜,却又上了树!
寿长生上树后,抓着树干冲树下那帮人大喊着“来啊!上来抓我啊!”,然后骑在树杈上猛地一摇,瞬间撒下一树冰花。冰花亮晶晶的四散而落,砸了那些人一头一身,洋洋洒洒,透着冬日午后毫无暖意的阳光。
晶莹剔透的冰花之间……
寿长生惊讶的发现那个木头人一般的“小丫头”仰着头,居然看着自己笑了!
那笑容映着一身红衣,看起来明媚无比。甚至比那阳光还要耀眼!为那一年异常寒冷的冬日,平添了一丝薄薄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