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休》叶盛

1、钟苒

　　九月末，我顺着秋风登上了褐色的城墙。红奴站在我的身后，她身后的不远处立着些宫人。宫人的动作很是小心恭敬，我身后半丝杂音都听不见。

　　这是我在这座宫殿的第二次听风了宫里的日子总是很没意思的。我转头看向红奴，她的目光一直看向我，她很担心我，我的情绪、心情、细微的一切，她担心的只是我，无关于我要做什么，成不成功，顺不顺利，不顺利的事她会让它变得顺利。

　　我转头继续听着这帝都有些陌生的风。

　　楼上的风很大，吹得我衣袂翩飞，呼啦啦的朝我宽大的袖口里钻，很凉、很冷。风中传来的讯息总是很杂乱我听着这里的风也总是心绪难平。

　　这帝都的风啊，一直是温暖的想要将人活生生的溺杀，只有这个时候，才有那么一丝孤独的感觉，那一丝的的像西北的风。

　　感受着一小会儿，我就倦了。哪怕是冷也是不同的，启安城的风总是隐约中飘着血腥气，在暗中浮动的一切都小心翼翼 让人感到心惊肉跳，咄咄逼人。

　　我只得疲惫的闭上眼睛，忘记自己身处的地方，用心感受此刻只属于我自身的情绪。
　　这情绪谈不上好，也不算太坏。人所经历的许多事，大多是非人力能改变的，有一句话说的好：尽人事听天命。有些事该认真的认真，该小心的小心。

　　帝都的势力盘枝错节，环环相扣。我虽出身西北钟家，有强大的家族力量做后盾，也不是谁都能防得住的，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我身边的这些人中也都混着些别的宫殿的宫人，他们有的来自各个世家，有的是个别娘娘想从我这打听些与传闻不同的事儿，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有妄动她们，只是让我从西北带的人好好的盯着，省的给我闹出些无聊的事情，打扰我的计划。

　　我不管身后的宫人中都掺杂着谁的人，怀着怎样的心思，只要红奴在我身后我的后背就是安全的。

　　她从遥远的西北陪着我进入这深深的宫中，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在进宫前我本想让她出府，天大地大过自由的日子，也替我多看看沿途的好风光，没成想她还是执意要同我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半丝自由都寻不得。

　　这是我亏欠她的，我终是亏欠她的。

　　我看着天色，下楼的时辰要到了。我回过头看着这一切:上头是碧蓝碧蓝的天，远处有层层的云,再远些便会有零零散散的商贩和悠扬的旋律，这是尘世的生活。而我清楚的知道，我的家乡是在这城楼上看不见的远方，最悠扬的乐声都传不到那里，最绵长的风都吹不到那里，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一个人，远远的就看见她那乌发中的流苏和闪着光的坠子，我不想看见她的脸。可她就是在堵我的，宫中的路就那么窄，也由不得我见不见她。

　　公主隋心——当今陛下的妹妹，我名义上的小姑子。

　　她迎上来，给我行了礼，碧绿色的华丽宫衣上散着一股香气，我想起了之前影卫调查世子妃遇袭一事中的一系列线索源头都可疑的指向她，人是会出错，可千丝万缕的关系顺着查，总有几条是不会错的。

　　面对她熟络可亲的模样，我不动声色的后退半步挑起眼皮，冷冷的观着她。人家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果然是句很真实的话。太适合送给这高高宫墙里的每一个人了。我顺着阳光撒下的影子细细的打量着她，我想看清，她如花朵一般娇美的容颜下面隐着一场怎样的一场谋划，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不惜设局杀害我的亲人。

　　这一朵稳稳盛开在启安城内最娇艳的一朵花，是淬着毒的。

　　面对她一而再再而三装作无知的提到我那小侄儿元岚的事情，我忍着不耐回到:

　　“隋心公主，元岚是本宫大哥唯一的血脉，他自小便失了娘，如今外敌来袭，大哥又率兵御敌生死未卜。你虽然想要成为元岚的继母，可据我所知关于此事大哥已经明确的拒绝你了。至于元岚目前在宫中，本宫觉的挺好的，我是他的亲姑姑，红奴是他的亲姨，还有璟儿现下正缺一个玩伴，在宫中又有天底下最好的夫子，更何况，元岚是钟家的未来的世子，本宫也只是就近照看照看，他终归是要回到钟家的，所以元岚的事情还是不用公主费心了。”

　　她静静的听完了我说的话，神情很是失落。

　　我和她的关系一向不温不火，可她大抵没想过我会如此决绝的拒绝她，眼睛瞬间就红了，一派的委屈。若我不曾见过她的狠辣手段，应该还会存些安慰她的心思，而不是冷若冰霜的离开。

　　我们是对手，这宫中的暗招你来我往。

　　她有心计，有手段，有能力。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安慰，要什么她自己会去抢，我所有的善意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场游戏，只怕这游戏她玩的很是开心。

　　回到宫中，璟儿已经醒了，正咯咯的笑着。元岚坐一旁看书，他很像大哥不仅模样像，连习惯都很像。他们都极其的喜爱读书，不过大哥爱看兵书，元岚还太小只看些四书五经。在休息的时候，只要藏书阁还开着他便进入那里习书。为了能对书中的意思更有体会，他还在尚思苑拜了一位夫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了，我看着他懂规矩守礼节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酸软的疼痛。

　　他该是肆意的，自由的，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谦卑温煦可以是他的修养，但不能成为这压抑红墙禁锢他的理由，更何况他是钟家的世子，本就有骄傲的资本。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早些日子同越眠江争吵时，他同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我偏私。

　　那时因为年轻帝王的决策在朝堂之上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反对的人中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舅舅。

　　王家因为帝王母族所获得的权利，因为他的政策又将不复存在，已经的损害了他们中一些人的利益。他看着他们在朝堂之上的贪婪模样，气的将奏折推了满地。我没有安慰他，只是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手握权力却又无法掌控权力的狼狈模样，这个年轻的帝王，他的成长必将带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与绝望。我知道他是怨我的，我们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明明是合作者，他也不想一系列的措施下去，到头来还是要和太后服软，而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我却就那么看着他四处为难，不说也不动。

　　可活在这世间，谁都有有心无力的时候，以前是我，现在是他。

　　钟家已经付出够多的了，多大的付出就要有多大的回报，而值不值得再次合作，决定权在他不在我。

　　他倒是很直接。

　　他说我早就做好了选择，甚至是从始至终都未改变半分。我爱元岚也爱璟儿，可或许打从心底我就只将璟儿当做一个皇子，并非是我的孩子。

　　我看他说出这样的话，并没有急着去反驳他。对于璟儿我确实是亏欠的，我无法全身心的去爱他，爱着这个因为权力交锋争斗而生下的孩子，我失职且自私。不过元岚是钟家的孩子，是大哥的嫡子，我确实对他给予厚望。

　　终归是我不爱越眠江。

　　那天我就静静的听着他说的话，看着他年轻的脸上浮现出的痛苦与失落，我不能感受他的痛苦，也不需要。这个看似受困与朝堂的男人心思之深非我能参透，更何况他是帝王，凭着滔天的权势他身边要什么样的好颜色没有？那么大的宫殿总有一朵解语花能抚平他的眉头，那个人绝不是我，也不会是我，而为了个我本就不爱的男人争风吃醋，不值得。

　　宫中的求生之路，每个人在都有不同的遇况。

　　说一句很良心的话，越眠江的朝堂之路，那么多的障碍，有多少是他自己解决的，有多少又是我钟家替他扫平的。这其中的鲜血与谋算不是一两句就可以论清的。

　　在他还没有能力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对着群臣的进言说“不”之前，个中禁锢之感恐怕他还要好好体味一番。他将钟家拉入了这场乱斗，由此来达到他的目的，从他的视角与立场来看这是正确的事情，可在权力欲望和利益的绞杀下谁能独善其身呢？启安城的世族不行，千里之外的钟家不行，策划这场谋局的帝王更不行。

　　我们表面上是大业的帝后，为了利益被死死地绑在了一起。可实际上不过是另一种权力的碰撞。

　　他示弱时，是因为他需要我所代表的钟家的力量，他若强大起来，第一个要铲除的恐怕就是钟家，作为少年帝王怎甘心在朝堂上处处受制于人呢？说实话我期待着他的成长。

　　我知道他总是在看我，我亦是在打量他。我们终归不是平常夫妻，也做不成那恩爱的模样。

　　既是如此，互相握着对方的把柄，在复杂利益的联系下相看两生厌，也是一种不错的法子。

　　先皇去世前，订下了我和越眠江的婚事。

　　越眠江是先皇的第五子，先皇在世时他也不是钟意的继承大统的皇子，先皇子嗣留下的极少，大多早夭，后妃中除了当时皇后出身于大族慕容家，其余的多出身不显。

　　越眠江的母亲只是一个才人，并不能为他的帝位有太多的帮扶。为了能在继承大统后，在朝堂上和太后一族的势力分庭抗礼，在朝中立威有依仗，他没有选择太后母家的女孩儿，慕容阁老的孙女慕容颜宴为后，而是选择了手握重兵的西北钟家的女儿进行结姻，钟家的女儿就是我，钟苒。

　　西北钟家，王朝的更迭也动摇不了钟家强大的根基。这股隐约的不可动摇的力量是那时的越眠江需要的。即便，他现在也需要。

　　而皇族与权臣的结合，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

　　晚寝越眠江要去哪儿是他的事，终归不会是我这儿。

　　他已经有了他想要的孩子，别的我不会给他，也懒得给他。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红奴的情绪在午时遇见隋心的时候就一直不太好，在照看好元岚以后，我就让她先休息了。

　　我知道在遇见隋心后她不可自抑的想起了她的姐姐——红袖。

　　红袖是我大哥明媒正娶的夫人，我的嫂子，元岚的母亲。

　　在没有嫁给我大哥之前是他的侍女。

　　虽是侍女，她却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女性，她的身上有一股包容的强大力量。整个钟家上上下下没人不会不喜欢她。而她和我大哥彼此相爱，钟家的延续没有严格的规定，他们成亲之后就重新开了府，我在还未来到京城的时候，每一次从江湖回来都会去他们家中蹭饭。

　　她管理内宅很厉害，对于每一件事情都处理的很仔细，赏罚分明。我大哥只有她一位夫人，元岚本该生活在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中的，这本就是应该的。

　　红袖的早逝不仅让大哥伤心欲绝，更成了红奴心间的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红奴是勇敢的也是坚韧的，可再坚韧的人也会心伤。

　　她失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我明白这种痛苦。

　　我挑着灯，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她环抱着自己，夜深了，宫中该睡的人都睡着了。我爬上床紧紧的拥抱着她，她的皮肤很细腻白皙，常常裹在厚厚的宫服和黑夜的夜行衣里。我和她靠的很近，呼吸间尽是她身上淡淡的膏药的味道，在这种清香中常常隐着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比起膏药，她身上总有淡淡的血腥气。

　　那沾的大多是别人的血，也有些是她的。她的身体上因为常年接触凶器而伤痕累累，比在西北要瘦了许多，薄薄的一层皮下面骨骼分明。她的脸色总是苍白的，在宫中的许多日子我都想着法子的给她补身体，又让尚膳司时常备着些滋补的膳食，她对这些东西没多少感觉，总爱吃些甜食，我只得让人将甜食和汤药一起端上来，她才能吃些。

　　我常常想起二哥同我说过的话，让她待在西北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可我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得不到。

　　我别无他法，只有静静地拥抱着红奴，听着她在黑夜里的呼吸，感受着她心脏强烈的心跳。

　　她是我在这宫墙中最鲜活的跳动，她轻轻的转过了身，动了一下慢慢的将身体缩进了我的怀抱，我轻轻的抚着她的背，这个像小猫一样脆弱的人儿是今夜悲伤的红奴。

　　水一样的夜色会让我不由的想起故乡的调子，那调子有风沙的哀鸣，有风击打着土墙的厚重，没有哀婉只有悲戚，像一柄利刃直插人的心脏。现在我却哼出了这个调子，断断续续的。

　　我感到自己的胸口湿了，上面沾染了她今夜留下的眼泪。

　　她总是安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情，连哭泣都是安静的。

　　我抱紧了她，像对她说也像对我自己说:

　　“我会保护你的，你是红奴，我一个人的红奴。”

　　【奴，侍也，后甚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