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绝》祝兰台

2、庙堂

　　永丰国金銮大殿中，百官跪在地上，前面的龙椅却空空荡荡，倒是由一个老态龙钟的太监读圣旨。

　　“先帝遗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虚礼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惟我皇侄大行皇帝，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兹欲兴适致治，必当革故鼎新。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其以明年为正熙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

　　钦此！”

　　百官从一堆套话里提炼出一个令人惊骇的信息——和之前收到的消息一致，先帝战死，传位于年幼的三皇子。

　　十日前，从边关传来八百里急报，北玥和齐哈氏两国联合，各派了三万精兵隐匿于十万普通军队中，先帝带兵突围，还是被北玥最勇猛的虎将破军王斩于马下。

　　幼帝穿着在他身上显得十分肥大的黄袍，在百官前仓皇登基。

　　右相文宇化为首的□□眼里的贪婪丝毫不加掩饰，先帝在时，他们这些结党营私，专心为自己和背后世家谋利的蛀虫完全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算是苟延残喘。现在来了个毫无根基的黄毛小儿做皇帝，还不得吃得满嘴肥油。

　　也是那天，温兴科被自己的恩师户部尚书郭子远，叫进宫内安排了个侍郎的职位。郭子远亲切地勉励他要为民造福，努力挽大厦之将倾。

　　隔日，郭子远被叫进幼帝寝宫，二人秉烛夜谈，讲了许多。幼帝从朝廷制度迂腐，官员麻木不仁，讲到北玥、齐哈氏早对永丰国丰硕的土地虎视眈眈，而且这二国只是先头，其他各部落和临边国家都在观望，一旦边关被破，将四面皆敌，此时的永丰境况看似平静，已是危如累卵。

　　最后幼帝流下两行清泪，凝望着郭子远说道“爱卿，我刚登基，能信任的人不多，你是其一，还望鼎力相助。”还交给他一块能调动两千御林军的玉牌，让他必要时有些手段。

　　当即把郭子远感动得老泪纵横，恨不得马上拖着这把老骨头杀到北玥，把破军王剁成肉酱给先帝陪葬。

　　那时的温兴科才二十有五，正是单纯的年纪，刚考入进士，还没见识过翰林学士的黑心烂肺。见老师被皇帝重视，也跟着高兴，没想过其中的弯弯道道。

　　开始，郭子远不过是跟着左相一起和□□对着干。结果始终是谁也压不下谁，他和□□几个内阁元老几天几夜思考出的一条条良策皆因此耽搁。

　　郭子远愁啊，但百年来的积弊怎可能在一时间解决，不止朝堂上□□这关难过，哪怕□□完全不阻拦，实际执行到各级官员和地方时，八成也会被世家地主们下绊子。

　　不过幼帝这边和他相处得倒是颇为融洽，隔几日便拉他饮酒，一日幼帝兴致高昂，摔碎个杯子。

　　霎时间，一队持剑甲士出现在面前，郭子远吓得冷汗直冒，酒也醒了大半。

　　跪倒在幼帝跟前“吾皇，何故至此。”

　　幼帝微笑着将其搀扶起来：“爱卿不必惊慌，这是先帝培养的隐龙卫，一共百人，每个都有二流高手水平，暗杀一对一的情况下，有九成把握杀死一流高手，现在都交于你处置了。”

　　郭子远明了，先帝要他做自己的手中刀。手中刀的下场，雪藏已经是极其幸运，更多是被甩开用上大刑，成了“没头没尾”的破烂文章。

　　但此刻郭子远眼里止不住的兴奋，甚至放声大笑，癫狂的笑声回荡在宫殿内久久不绝。

　　郭子远才发觉失态了，不过脸上笑意不绝，皇上敢不顾一切地放权给他。天幸！此乃天幸啊！

　　哪怕粉身碎骨，也比死谏都得不到回应的杨永、比易好太多了。

　　大不了舍出去这条命，也要救回我大永丰。

　　郭子远想着右相和世家们丑恶的嘴脸，嘴边钻出一个阴鸷的笑容。

　　汴京一栋深宅大院，这里聚集了大量的乌鸦和白蚁，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

　　郭子远带着被吓得颤颤巍巍的温兴科进入其中，一路尽力避免踩上红白之物，

　　郭子远突然停了下来，并指向一个房间，温兴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一个房间的床上，抱着幼童喂奶的母亲，面容和蔼，很明显是一刀毙命，连挣扎都没有。

　　“惨吗？”郭子远问道。

　　“简直灭绝人伦。”温兴科还捧着脸哭巴。

　　“惨就不会买得起红木棺材了，一口红木棺材三百两，一个烧饼一文钱，去年闹灾时，你说能救活多少人，为了一己私利吸了百姓多少血，所以世家都该死。”郭子远指着庭院里整齐排列的一大堆红木棺材，脸色平静地说完了这番话。

　　温兴科面露惊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与他所学的差距相差太大，他以前也想过政治斗争会流血，会抄家。但只是单纯地以为流的是恶人血，

　　“那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孩子呢？他们也都该死吗？您的心里不会有愧吗？”

　　“有朝一日我也命丧黄泉，将尸体喂野狗罢，这一天不会晚的。”郭子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

　　回去朝中，自从□□成了“史书记载”，朝中就安静了许多，中立派也纷纷站队，完全成了□□一家独大的格局。

　　空了的位子自然有人来补，其中不少是他的学生、同知，还有郭家人。

　　当然，他们并没有乘机上书一些重新丈量土地、彻查人口，废除世袭特权、实行军功制等大策，而只是提了一嘴推行信仰宗教最多的佛教之类的小事。

　　而是提了永丰现在过于羸弱，下重药只会适得其反。

　　他无比清楚，整个永丰积病最重的，远绝不是从根部腐烂的朝廷，也不是趴在身上吸血的世家，而是外敌。

　　永丰的徭役本就又多又杂，去年遭的水灾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各地百姓实在过不下去，纷纷揭竿而起。

　　虽然耍锄头、钉耙的农民没什么战斗力，内乱很快就被平息，但却导致在外虎视眈眈的北玥、齐哈尔等诸国坐不住了，皆蓄兵在外准备瓜分永丰。

　　总而言之，虽然事情的起源是官员和世家联合压迫导致百姓在灾年受不了了选择造反，继而引起诸国围攻。但如今打倒了官员和世家，也并不能让各国退兵。

　　近几年都是靠先帝虎威在边关震慑蛮夷，连朝政都荒废久远，现如今先帝被围杀，蛮夷诸国更是没了顾忌，怕是只待互相谈好利益分割，就要挥师南下，屠戮中原大地。

　　郭子远和一群内阁阁老商量了几天几夜，最终也没想出个好办法。

　　还是温兴科提了一嘴，“夫以弱胜强，应用合纵连横之道。”

　　郭子远这才茅塞顿开，不过温兴科的想法太幼稚，现在讲条件还差点东西。

　　他当即请命戍边，马不停蹄赶往边关后，才发现城内百姓大半已经逃走，接应他的小将连忙解释：“有谣言说西宣地广人稀，人人都有自己的田地，不止百姓富足，官府还会给流民施粥。所以百姓不少都逃跑了，因为很多都绕了远路，只说是回乡，我们不好拦截，到发现时已经拦截不及了。”

　　他轻蔑一笑，别说给流民施粥？赈灾粮不贪污都已是吏政清明了。要靠谣言才能维持统治，看来西宣如同一颗被虫子啃食殆尽的树，外表虽然枝繁叶茂，内部却早已空虚。

　　郭子远大步流星地走到大军阵前，和一旁的贾元武将军耳语了几句，后者的瞳孔蓦然放大，握紧拳头的手青筋暴起，然后随着郭子远拿出金制的虎符后，千言万语都憋回了心中。

　　贾元武虎目瞪得老大，几滴眼泪控制不住顺势滴下。嘶吼道：“明日卯时一刻，三万步兵为先锋，左右各三千五百骑兵为翼，向西宣大军进攻。”

　　阵内的士兵面无表情，不知是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的面无血色，还是的确对生死没有任何畏惧。

　　隔日卯时，贾元武带兵出征，直至全军出城，城门收起，贾元武才用全军都能听到的声音吼道“城门已经锁死，半月后才会开，后面跟的粮车装了三天的口粮，三天时间要么杀干净西宣士兵，抢他们的粮食，要么战死在沙场。至于投降就别想了，探子早探好了消息，西宣粮食并不充裕，八成还等着抢我们粮食呢，哪里留了降兵的份。

　　众将士先是怒骂、哭嚎，后面就变得平静，军鼓响过几声后，众将士气势已经变得极强，都拼了命地厮杀，即便受了重伤挥不动长矛也要咬下敌军一块肉来，即使肢体残缺也要滚到前面阻碍战车前进。

　　西宣军被这样凶残不要命的军队吓到，前面的士兵不少都想向后逃，却和后面的军队相撞，士气也降到了谷底。永丰士兵乘胜追击，大破西宣，此战后，斩西宣军五万人六千人，降一万三千二十九人。

　　相似的场景在各地边关接连上演，戍边的内阁元老们能力、心性远不如郭子远，拿的也不是虎符，而是诏书，但最终结果都一样。所到之处，除了晋阳、司礼、淅河、注安四地对上了诸国中最强大的北玥、齐哈尔，僵持不下外，其余各地皆是大捷。

　　十天后，一些小国已经退兵，北玥、齐哈尔和其他七八个国家的使者一起进了永丰国来，希望永丰割地赔款，诸国马上便会退兵。

　　使者们齐聚在宣德殿（xx宫），既不跪拜，也不躬身，反而跟大爷一样挺胸抬头直视幼帝。气势凌人地说道：“永丰帝，还请快点考虑，不然等我们挥师南下，尔等都要成为奴仆了。”

　　郭子远躲在龙椅后，小声说道“陛下，可以折辱一番。”

　　幼帝闻言正色道“来人，将他们万箭穿心。”

　　郭子远哑然。

　　处理完使者们，郭子远便呆在家中忙着写信，不停揣摩怎样的态度既不失谦卑，又不让人觉得软弱可欺。

　　“这一份是给北玥的，得要诚恳些，也应示弱，割些地也不要紧。”

　　“这一份是给巴图的，应该中庸平常些，陈清利弊就行。”

　　“这一份是给天珠的，应该强硬一些，让他们不敢造次。”

　　写着写着郭子远突然把成堆的信稿抓到手里揉成一团，“老糊涂了啊！对这群猪羊哪里用的着什么好态度。”说罢就把纸团放到烛火上点燃，烧成灰。

　　郭子远秘密绕远路来到突阙面见他们的王，突阙是与北玥、齐哈尔并列的大国，不过在北玥以北，和永丰国互不侵犯。

　　突阙王热情地接待了他，请他喝牛羊奶、吃刚宰杀的小羊羔的肉。

　　“早就听说你们汉人穿的是上好的桑蚕丝，吃的是精细的稻米粉做的面食，还把繁多货物卖到了各个国家，不仅赚了海量的金钱，还带回了各国的特产。北玥、齐哈尔想要侵占你们的领土，我却想要你来治理我们的国家，先生，你是格鲁巴，是有大智慧的人，现在你的国家将要灭亡，不如归顺我们突阙，无论是官位、封地还是女人，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饭桌上，突阙王向他发出邀约，郭子远立场坚定：“对不起，尊敬的王，贤臣不侍二主。”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来人，送客。”突阙王找了招手，两名侍卫冲了上来。

　　“我若是离去，并不是永丰的损失，而是你突阙的损失。罢了，本以为突阙王英明，没想到也是个夯货。”郭子远一边急行一边说，很快就出了帐篷。

　　突阙连忙起身去追，连鞋子都没穿就冲了出来。“格鲁巴，请留步，还请讲清楚。”

　　郭子远这才停下，并说道“北玥、齐哈氏二国一旦吞并永丰壮大，向东是渤海，向西是超脱凡俗的龙首仙山，南下是强盛无比的罗马帝国，试问，他们要继续扩张，是会选择相对弱小的突阙，还是选择其他强敌呢？”

　　突阙王不寒而栗，连忙追问道“格鲁巴，那我该怎么办？”

　　“他们二国派大军攻打永丰，国内必然空虚，你可以直接同时分兵攻打北玥和齐哈氏。如果他反应过来，先集合剿灭你，我永丰便顺势出击，反攻他个措手不及。如此几下，二国被我们连占数城，土地不够，失了军心，粮草补给不足，便是兵败如山倒。”

　　这其实是一招险棋，就看突阙王敢不敢赌北玥和齐哈尔的信息差，赌北玥和齐哈尔觉得永丰不可能还敢和还有兵力反攻。

　　突阙王思考片刻，发现自己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因为一旦二国围剿突阙永丰不反攻，北玥和齐哈氏反应过来，先灭了突阙，后面壮大起来，永丰必死。突阙不配合，下场也是一样。二国虽然战线隔了数千里，却是唇寒齿亡。

　　“还有一个问题，根据我们的清报，除去东面的渤海和强大的罗马帝国，你永丰两面受敌，有九个国家在同时围攻，从哪里抽出兵力反攻？”

　　永丰国将地广人稀这个词诠释到了极致，整体面积三倍于突阙，人口却只是相当于一个半突阙。更何况，突阙这种游牧民族，一般也是地广人稀没得跑。这就导致战线拉的极长，兵力布防、粮运补给、战略布局都成了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