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证》槛边人

6、没那么轻易放下

　　由于校外车辆不能在夜间开进校园，徐妍把靳子佳载到了离她宿舍最近的南校门门口。

　　此夜无风，天空却不清明。昏灰的云像絮一样被扯得褴褛，堪堪遮住散落在夜幕里的点点星辰。大部分宿舍楼的灯已经熄了，只余下几盏路灯倾泻着模糊的光晕，引得数只飞蛾在底下盘旋。

　　这是她在这所学校的第八个年头，可这条路，近三年来她几乎没有走过。

　　平时她的行动轨迹主要集中在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宿舍和导师办公室。周末和朱越一起去商圈逛街吃饭时，也通常是去北门坐公交。

　　就连上周录制完第一期节目后，凌晨打车回学校，她都特意绕远，让司机把车停在北门。只是北门前是单行道，徐妍要回家的话掉头不方便，她这次也就没好提这个要求。

　　靳子佳踩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耳边是闹哄哄的蝉鸣。

　　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她却走得有些胸闷。

　　也许是温度太高，将心口一直凝固封存着的记忆一并融化了，怅惘的情绪随之逸散出来。

　　这条路本科的时候她倒是常走。

　　和卢煜衡一起。

　　-

　　那天卢煜衡猝不及防的表白把她吓得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揪着手里的稿子，直到把三张A4的角都搓掉了，才犹豫着问道：“你说的喜欢是我理解的那种喜欢吗？”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头顶跳动的发丝上，金光闪闪的，微分的刘海却梳得整齐，白皙的脸颊被铺上了一层暖融融的笑意。

　　“你理解的喜欢是哪种喜欢？”他故意问道。

　　靳子佳呼吸微滞，思索了片刻，斟字酌句道：“喜欢有很多种意思。它可以被定义为有好感，感兴趣或者是欣赏。比如，我喜欢某明星，因为我对他的表演很欣赏，我喜欢朱越，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

　　“好啦，”卢煜衡笑着截下了后面的话，“那我跟你明确一下定义吧。我说的喜欢是男生对女生的喜欢，就是我想要你当我女朋友的意思。”

　　很直白的解释，没有任何歧义。

　　靳子佳那些为了防止自己误会而寻找台阶的说辞一句也用不上了。

　　她不必要再出言试探，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愣愣地看着他，心口悸动得厉害。

　　他看靳子佳半天都说不出话，似乎是快急哭了，一时不知道这个时候应不应该有什么肢体触碰，只好虚虚地在她的肩膀上方，对着空气拍了两下。

　　“那子佳，这是你理解的喜欢吗？”卢煜衡小心翼翼地问。

　　靳子佳低下头避开眼前人炙热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我不知道。”

　　从卢煜衡让她给舒愉递话剧票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他删了她又加回来，只是想把她当成辩论队里的一个传声筒。后来舒愉和学长在一起了，他还肯继续和自己做朋友，已经让靳子佳很意外了。

　　现在他乍然说喜欢她，靳子佳确实不知道他所说的喜欢和她认为的喜欢是不是一个意思。

　　至少她认为的喜欢是个极其郑重的表达，不应该轻易给出去。

　　卢煜衡不知道靳子佳在这么短短十几秒之间已经开始思考起了爱的本质，只觉得她这么为难，大概是要拒绝的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只当是被婉拒了，赶紧给彼此一个台阶。可他终究还是不甘心，确认道：“那你是拒绝我的意思吗？”

　　“不是，”靳子佳倏然抬起头，“我只是有一点意外，我没有想到你会喜欢我。”

　　告白的冲锋莫名地在这样的推拉中有了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意味。

　　卢煜衡有些茫然，还有些心累。他拿不准靳子佳的心意，只好继续追问：“那你现在知道我喜欢你了。子佳，你愿意当我女朋友吗？”

　　理智告诉靳子佳，她不应该在对一段感情没有信心的时候进入一段关系。可她无端地有种预感，如果她现在拒绝了，以卢煜衡的性格，他会毫不拖泥带水地掉头就走，不会停留在原地，等她做好准备。

　　那样的话，他们或许会就此形同陌路，她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和他在一起了。

　　胸中擂动的鼓点越来越急。

　　就在卢煜衡又要说出什么的时候，“咚”的一声，鼓槌重重击在鼓面上。

　　她抢先开口：“那就试试吧。”

　　“什么叫那就试试吧？”

　　卢煜衡的这句话是个反问句，其中的懵怔和沮丧显而易见。

　　靳子佳听出来了，可她还是把这句话当作疑问句来回答：“就是在一起试试。”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

　　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分开。

　　这就算是答应了。

　　卢煜衡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他预设过对方的拒绝，可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勉强的答应。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拿出手机，打开了地图导航，唇边勾起浅笑，“我订了餐厅，一起去吃吧，就当是庆祝一下。”

　　卢煜衡订的是一家法餐厅，巴洛克的装潢风格，一踏进去天花板上繁复的雕刻、色彩亮丽的油画和闪耀的灯饰就晃得人有些眩晕。

　　“您好先生，请问有预约吗？”

　　“预订的名字是卢煜衡和靳子佳。”

　　餐厅预约其实只需要留一个人的名字，但为了一些增加告白成功率的玄学，还是把他们的名字都添上去。此刻两个人的名字终于得以同时出现在一起，他不禁嘴角泛起心愿得偿的笑。

　　“好的，7号桌，请跟我来。”

　　靠窗的位置灯光稍暗，但可以在52楼高空俯瞰夕阳下的整座城市以及夜晚闪烁的霓虹灯。桌上的烛台火光摇曳，映照着他纤长的睫毛。

　　不说话的时候，他的气质格外沉静而斯文。拿着菜单点菜，都像是捧着一本书在读。

　　她之前就觉得他好看，但没有意识到他可以这么好看。

　　“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菜？”

　　嗓音在静谧的环境下显得很有磁性。

　　靳子佳是第一次吃法餐，茫然地看着菜单，摇了摇头道：“我有选择困难症，你帮我点吧。”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依次端上黑松露蜗牛，樱桃鹅肝，勃艮第红酒炖牛肉和奶油浓汤。

　　卢煜衡笑着说：“我之前没来过这家，只是听说环境还不错，按软件上的推荐点的，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靳子佳半天没动。

　　“怎么了？”卢煜衡问。

　　“这个是蜗牛吗？”她指了指盘子，“怎么吃啊？”

　　卢煜衡以为靳子佳是嫌蜗牛恶心，忙道：“对不起，我忘了有人吃不惯蜗牛，那我们重新点个别的？”

　　“不用了，我试试吧。”

　　她学卢煜衡的样子拿夹子夹起蜗牛壳，用叉子把肉挑出来。

　　吃完饭之后，卢煜衡陪着靳子佳从南门走到女生宿舍。

　　晚风混着栀子花的香气一阵阵朝着脸上扑过来，浑身都包裹在温柔清新的气息里。

　　“你觉得这家餐厅味道怎么样啊？”

　　靳子佳其实只爱吃餐后的巧克力舒芙蕾，但还是说：“挺好吃的。”

　　“这肯定啊，得提前一个星期预定呢。”

　　靳子佳听出他在邀功了，笑道：“你一周之前就确定我会答应你了？”

　　“我当时想的是如果你答应了我，这就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次约会。如果你拒绝了我，但赢了比赛，那我就说这是你赢了比赛的庆功宴。”

　　“那如果我既拒绝了你，又输了比赛呢？”

　　“这个概率有点低吧，”卢煜衡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就一个人去，庆祝一下那个拒绝我的人输了比赛。”

　　靳子佳终于笑了出来，“幸好，我没让你失望。”

　　“还是有一点点失望的。”卢煜衡小声道。

　　“怎么说？”靳子佳停住脚步。

　　“一直都是我在说我喜欢你，你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靳子佳还是第一次见他撒娇。

　　“我都答应和你在一起了诶。”靳子佳哭笑不得道。

　　“那你喜欢我吗？”

　　靳子佳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喜欢。

　　她在心底郑重地说。

　　-

　　走到宿舍楼底下时，卢煜衡给她发来了一条短信。

　　【到家了吗？】

　　靳子佳本来想像之前那样置之不理，可突然想起徐妍的话，又觉得也许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对卢煜衡彻底脱敏。

　　口出恶言，故意视而不见，那都是在意的表现，只有坦然以对，才是真的放下了。

　　她于是回复道：刚刚到了。

　　消息发出去之后，她又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

　　并没有新的消息发过来。

　　回到宿舍之后，朱越难得的没有问东问西，还开着台灯，键盘“噼里啪啦”地敲着。

　　“你怎么这么勤奋？”靳子佳疑惑道。

　　“在改实验报告，明天要给我导看的。”

　　靳子佳问：“你不是前几天就写好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朱越直接一嗓子嚎出声来，“本来是写好了，结果一个实验数据出了问题，现在要大改。”

　　靳子佳不太懂生物实验是怎么样，但是听起来好像挺严重的。

　　她又问：“影响大吗？”

　　朱越把电脑“啪嗒”一合，烦躁道：“不挣扎了，反正明天肯定赶不出来。”

　　“那你导会骂你吗？”

　　“肯定会骂我啊。”朱越把头发都给挠乱了。

　　靳子佳正准备安慰朱越，可她已经彻底摆烂，瘫在床上刷起了微博，边刷还边大声念：“一博士生因多次延毕泣不成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

　　朱越接着念下条，“西北一男子靠卖虚拟大象月入十万。”

　　她“砰”地倒在枕头上，崩溃道：“我明天就去拜那个卖大象的为师，这个破书我是一天也读不下去了。“

　　“早点睡吧，”靳子佳劝她，“明天还有一场恶战，这还不养养精神。”

　　朱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拿起手机刷微博，大概刷到文娱榜最下面，突然一惊一乍地叫出声。

　　“终于看到一条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

　　“我不说，”朱越翻了个身，“我一说你又生气。”

　　看样子是和卢煜衡有关。

　　靳子佳自己打开微博热搜，从主榜一直翻到了文娱榜第47条。

　　#卢煜衡哭戏好尬#

　　靳子佳没忍住点了进去。

　　话题主持人是一个营销号，大概是发了几张卢煜衡新剧的动图，配文：希望每一双眼睛都能得到尊重。

　　靳子佳点开动图，马上就退出来了。

　　她尬点很低，看不得这个。

　　评论区除了前几排有粉丝控评，其余都是嘲笑。

　　【救命，到底是谁教他这么演戏的】

　　【辣眼睛】

　　【求求了，不要再演戏了】

　　【我早就说过他除了演装x的面瘫，还能演啥】

　　……

　　靳子佳的心情无可避免地起了波动。

　　她把手机直接关了机，塞到了枕头底下。

　　眼不见心不烦。

　　-

　　录综艺花费掉的时间，都是需要通过压缩睡眠和娱乐时间补回来的。

　　靳子佳因此每天需要翻译和阅读平时双倍的文献，可没坚持几天，就有些力不从心。

　　周中的时候，靳子佳才见完导师就在楼梯口遇见了和她同门的师兄黎晟。她睡眠不是很充足，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黎晟关心道：“你没事吧，感觉状态不是很好。”

　　“没事，就是有点累。”

　　“你平时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把身体弄坏了可不值当。”

　　靳子佳说：“只是这段时间忙了一点，过段时间就好了。”

　　“不过，”黎晟忽然问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靳子佳不好说综艺的事情，只好找了个借口搪塞：“我不是还在带辩论队嘛，他们觉得去年忙着比赛，对理论的培训不是很系统。现在比赛季结束了，几个研究生学妹让我从头给新生讲讲基础理论。”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靳子佳已经习以为常了，“理论这种东西本来就很枯燥，他们一开始不想听也很正常。”

　　“那你真是挺辛苦的。”

　　一般情况下话题就应该在这里结束了，但黎晟又像是没话找话一样多问了一句：“对了，你托福过了吗？”

　　“上个月考过了。”

　　“真好，我托福到现在都还没过，”黎晟叹了口气，“我本来想麻烦你帮我补补课的，但是看你忙成这样，就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按靳子佳从前的性格，别人先说了不好意思，她反而会无端产生一种愧疚心理，然后硬着头皮告诉对方自己也不是很忙，可以稍微帮一点点忙。

　　但现在她的这个毛病好得差不多了，所以只是点了点头道：“不好意思，我确实挺忙的。”

　　“或者你要是辩论队培训很忙我可以替你给他们上逻辑课啊，节约下来的时间你帮我补一下托福口语？我肯定不会占你的便宜，课时费按市场价结。”

　　“我口语其实也不是很好。”

　　靳子佳自认为说的是实话，所以并没有那么难说出口。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黎晟也只能说：“那好吧，就不打扰师妹了。”

　　靳子佳揉了揉太阳穴。

　　衣袋震动了两下，靳子佳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节目组在群里公布了新辩题——从未在一起过和最终没有在一起，哪一个更令人遗憾。

　　他们的持方是正方：从未在一起过更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