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遇玫瑰》酥野

4、004

　　手机铃声一直响个不停，林意柠罕见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闭着眼挂断了电话，然后翻了个身继续闷头睡。

　　夜里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好几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最后索性裹着毛毯坐到窗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东方的海平面上若隐若现地升起一轮红日，她迅速到甲板上架好相机，拍好照片后，困意才像潮水一样漫上大脑，一回到房间就沉沉睡去。

　　门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林意柠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从床上坐起，打开房门，看也没看门口站着的人，转身就重新躺回了床上。

　　陆语琦关上房门，在满室狼藉中寻了个空当坐下，随手拿起窗台上的相机翻看了起来。

　　相机里大多是风景照以及生活照，那些原相机拍不出的感觉，经林意柠之手似乎都变得生动起来。蔚蓝大海上升起的日出、川西沿线的日照金山、老街尽头的红蓝报刊小亭、巷尾昂首阔步的流浪小猫，每一张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自由而生机勃勃。

　　翻到一张男人的照片时，陆语琦顿了下。

　　林意柠的相机里鲜少会出现人像，为了保护客人隐私，她总习惯在完成客单后将底片删除。

　　这张照片的出现无疑让陆语琦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不知为何她忽的就想起来昨晚林意柠似乎在等一个人，陆语琦嘴比脑子快：“昨晚进展如何？”

　　林意柠并没有回应。

　　陆语琦这才看向床头，只见卷成一团的被子随着里面人的呼吸上下起伏。

　　从开门到躺尸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有些无语地盯着床上睡得正香的人，吐槽道：“困成这样，昨晚帮船长掌舵去啦？”

　　“掌舵还不至于，不过站了一晚上岗。”林意柠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困倦到连睁眼都有些困难。

　　“那你还挺厉害。”陆语琦朝她做了个Respect的手势。

　　“昨晚他没赴约。”

　　林意柠的声音很平静，不带半分情绪，像是在陈述某件无关紧要的事实。语闭时的戛然而止，像低旋的海鸟划过无波的海面，掀起人心中阵阵涟漪。

　　陆语琦停下手上的动作，惊讶地望向被窝里还有些没睡醒的人，“所以你等了他一个晚上？”

　　林意柠摇摇头，稍稍思索了一番，才道：“除了日出，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消耗睡眠时间去等待。”

　　“也是，没有什么事情比日出日落、山川湖海还重要了，”陆语琦身体往后靠，有些漫不经心，“有缘再见啦。”

　　林意柠望向玻璃外的海平面，此时有工作人员前来提醒邮轮即将抵岸。

　　她想，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馈赠，与其纠结有缘无缘、再见亦或再见，不如顺应本心，思所想，观所爱，平静地接受所有结果。

　　她向来不强求所有的事情都顺心顺意，破旧的日子理应得到翻篇，他们或许就该停留在昨天。

　　整理好行李，乘客陆陆续续在甲板上排起长队，准备登岛。

　　陆语琦弄丢了船舱卡，临时耽搁了阵，等他们下船时邮轮上已空无一人。

　　临走，林意柠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邮轮的方向。

　　这趟北欧之行，是与新交没多久的好友临时起意，却意外的顺遂。

　　心中虽有缺憾，但好在来日方长。

　　邮轮停靠在冰岛东部峡湾，塞济斯菲厄泽的港口。

　　与租车行的老板在约定地点交接好后，两人开车前往预定的酒店。

　　三天的海上漂流，她们都有些疲惫，考虑到暴风雪等极端天气的影响，就决定在这里暂住一晚。

　　车子在积雪的路面上平稳地前行，小镇白茫茫一片，道路两旁坐落着一座座用彩色瓦楞铁皮制成的小木屋，鲜活的色彩跃然于这幅以白色为底色的避世小镇图上。

　　坐在副驾上的陆语琦沉沉睡去，导航里响着没有任何感情的机械女声。

　　小镇被环山围绕其中，四周很安静，白雪覆盖了整个塞济斯菲厄泽。静谧之中，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慢起来。

　　林意柠看着窗外的世界，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世界尽头。

　　不知开了多久，车子终于驶达预定的酒店。

　　陆语琦伸伸懒腰，纵然见多识广的她在睡醒后的第一眼，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呆了那么一瞬，她喃喃道：“有种不在地球的感觉。”

　　“是啊，”林意柠侧目，窗外白雪皑皑，“人还是要多往没有天花板的地方走走。”

　　这个季节登岛的人并不多，酒店的房间空了一大半，登记入住后前台免费给她们升级了房型。

　　一打开房间门，暖气就扑面而来。早在登岛前，林意柠就给酒店打过电话，让这里提前打开地板的加热器。

　　升级后的房间是一套套房，配有一间起居室、两间卧室以及一间迷你书房，每间卧室都配备有独立浴室，特调香薰的味道散布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木质家具上摆放着酒店赠送的热巧克力。

　　卧室内的陈设很简单，但格外温馨。窗台前放着懒人沙发和简易木架，一旁的落地灯自然垂落。

　　酒店的位置正处于这个小镇著名的打卡胜地旁，只要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屋后风靡Ins的彩虹路，路的尽头是一座蓝色教堂。

　　这座历经火灾、搬迁的教堂，就像放大版积木玩具搭成的房屋，与小镇上其他建筑一样，充满了浓烈的北欧风，简洁又色彩分明。

　　林意柠看着窗外的景象发呆，任由大脑放空。

　　她想起《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里，主角Walter踩着滑板在公路上急速滑行那段，取景地其实是冰岛93号公路，而这段盘山公路的尽头正是这座与世无争的避世小镇。

　　第一次看这部影片，时逢她毅然做下放弃安逸稳定生活的决定，转而投身于热爱的摄影工作之中。六年前，她不知道自己的这次坚定会不会换来日后的回报，但当看到主人公为寻找二十五号底片而踏上未知旅程的勇气，她只觉得灵魂受到了重重一击。

　　在这六年的时间里，她带着相机走过很多地方，从刚起步时的困难，到后来的得心应手，她越来越胜任这个工作，也越来越热爱这个工作。

　　摄影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通过相机的眼睛她看到了以往从没有注意到的风景，在辽阔天地间不住感叹自由与率性。

　　房门敲响，待林意柠反应过来时，陆语琦已经进来了。

　　“出不出去觅食，我都要饿死了。”陆语琦揉着饿得咕咕叫的小肚子，满脸哀怨。

　　林意柠摇头：“我不饿，你自己出去吧。”

　　陆语琦满脸不可置信，音调都不自觉上扬了几分，“你真的假的？”

　　“假的，”林意柠挑了挑娟秀的细眉，嘴角隐隐浮现出小把戏得逞后的笑容，“走吧，出去看看有没有还开着的中餐店。”

　　“你变了，你变了，你变了。”

　　“没有。”林意柠矢口否认。

　　“你就是变了，变坏了，”陆语琦吸吸鼻子，洋装成一幅受了委屈的模样，“姐姐分明从前不这样对妹妹我的。”

　　“别哭了妹妹，等下请你吃炸鱼薯条。”

　　“好的姐姐，立马呼叫我的泪腺小分队队长切断前方泪液供给。”

　　两人有说有笑地出了酒店。此时天空飘起了小雪。

　　或许是下雪的缘故，小镇上往来的人很少。

　　本来是要去镇上临近的中餐馆吃饭，路上被一家羊肉汤馆的香味吸引，两人转而喝起了羊汤。

　　“巴适。”一碗羊肉汤下肚，陆语琦舒服地瘫坐在软皮座椅上，闭眼享受着余味。

　　林意柠看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

　　吃着蒸煮入味的羊肉，喝着热乎的羊肉汤，纵然屋外一片冰天雪地，心里也暖洋洋的。

　　*

　　风雪中，一辆黑色SUV悄悄停靠在店门外。

　　端坐在驾驶位的男人将汽车熄了火，墨镜下是一张把东方人的柔和与西方人的深邃糅合得恰到好处的混血面庞，微微下垂的唇角有些不耐烦。

　　他看向旁边人，下巴轻点：“走不走？”

　　坐在副驾上的人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邮件，挑眉时的漫不经心，像有清风吹过晨间的灌木。

　　而这人正是谢观停。

　　看着窗外立在店门口的羊肉馆招牌，谢观停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眉头微皱，“段斯嘉，你不远万里从北京飞到雷克雅未克，又冒雪从雷克雅未克开车到这里，就是为了喝一碗羊肉汤？”

　　段斯嘉不置可否，眉宇间皆是张扬，颔首道：“怎么，你有意见？老子听说你在这里，跨越大半个地球特地来请你喝羊肉汤，真是不识好歹。”

　　末了还不忘补一句：“有我这样的朋友，你就偷着乐吧。”

　　段斯嘉打开车门，裹挟着湿气的风雪意便向他袭来，吹在人身上湿冷湿冷的。

　　他将冲锋衣拉链拉到最顶端，敲了敲车窗，凉凉道：“不下来你就是狗。”

　　谢观停掀了掀眼皮，段斯嘉从来都没个正形样，也不知道他此程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北京到冰岛特地来找他？他宁愿相信明早的太阳从西边升起。

　　谢观停原不想理他，但这会儿还真有些饿了，也就跟着下车了。

　　段斯嘉看着人模狗样的谢观停，调侃道：“不用谢，哥又给你当人体验卡续期了。”

　　谢观停懒得理他，看也没看段斯嘉一眼，就自顾自进了里面。

　　下雪天，又是旅游淡季，进店吃饭的人只有寥寥几桌。

　　林意柠和陆语琦坐在靠门第二桌，林意柠正对着门口的方向。

　　谈笑间，不经意抬头，便直直撞入一对幽深的眸光之中。

　　谢观停换了身深灰色的大衣，睫毛末端沾上了一点雪，或许是刚从风雪中走过的缘故，瞳色有些深。

　　林意柠怔了一瞬。

　　竟然是他。

　　好巧。

　　眼看对面的人就像被定住了般，陆语琦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还没在来人的脸上多停留几秒，便注意到有人推门而入。

　　当看到段斯嘉那张臭脸时，陆语琦眼里的嫌弃意味不言而喻，她挎着张脸腹诽道：“真晦气。”

　　“好你个谢狗……”段斯嘉插着兜，一脸的不爽，刚想对前面的人一顿输出，余光瞥见有比谢狗更不怀好意的人正盯着他看。

　　话锋一转，看清是陆语琦后，段斯嘉冷着张脸，一字一句：“追我都追到这里来了，还真是执着。”

　　陆语琦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神话，讥笑道：“有病就去治。”
　　—“别整天沉迷幻想。”
　　—“我二大爷家的老母猪着急配种，我看你挺合适。”

　　段斯嘉皮笑肉不笑，很自然地坐到她旁边，给自己舀了碗羊肉汤，“这么长时间没见我崽，爸爸这次就原谅你的冒犯，勉为其难允许你请我吃顿饭，就当你给爸爸我赔罪了。”

　　陆语琦冷哼一声：“你是人？”

　　“比你像。”

　　陆语琦跟段斯嘉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家又离得近，本该是相亲相爱的青梅竹马，奈何两个人性子都倔，小的时候只要挨在一起就必定掐架。假期各自从外地旅游回来后，两人前脚刚泪眼汪汪地互道想念，后脚就拳脚相见了。长大后都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但见面该怼的话一句也少不了，谁也不让着谁。

　　在世界另一头的冰天雪地里相遇，陆语琦还是挺意外的，但寒暄的话她可说不出来。

　　“今天要把《好运来》单曲循环起码一百遍，”陆语琦为自己出远门还能碰上傻狗而叹息，“妈的，好好地吃个饭还碰见瘟神了。”

　　段斯嘉往陆语琦碗里添了几块羊肉，慢悠悠地回怼：“多吃点，黄泉路上别当只饿死鬼。”

　　陆语琦朝他微笑，“你放心，你爹我死也不会忘记带上你。”

　　……

　　谢观停还站定在旁边，段斯嘉反正是个不要脸的，想往哪坐就往哪坐。店内的座椅是两张长沙发分别陈设在餐桌两侧，段斯嘉都坐下吃起来了，他没理由自己再去坐一张桌子，而现在只剩林意柠旁边可以坐。

　　于是，他看向林意柠，礼貌问道：“我可以坐这里吗？”

　　此话一出，桌上立刻恢复安静，还在拌嘴的陆语琦与段斯嘉也默契地同时闭了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看向桌对面的林意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