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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小传:启蒙者们(下) ...

  •   7

      卢梭踏上了离开巴黎的旅程。

      这对他来说并不算是陌生的旅途,在遇到伏尔泰之前,他也是这样漂泊在这个世界上。怀着对这个世界的巨大不解与好奇心,以及难以解释的古怪热情,年轻的卢梭从日内瓦一路走到了法国巴黎。

      巴黎。
      他不喜欢巴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也许是命运使然,让他注定来到这个时代最波澜壮阔的舞台之一,与伏尔泰还有一群人上演对手戏。

      但他不喜欢这座城市,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

      冷漠的城市,冷却的城市,冷凝后不再改变的框架勾勒出所有的图景,街头巷尾彻夜回荡着巨大而无机质的声音。

      甚至可以这么说:他时常会对这座城市感到恶心。

      一个巨大而畸形的胎儿。一个怪物,一个唐氏综合征患者,一个眼睛像深海鱼类一样凸起的丑陋怪婴。

      当然,还有更多词汇被卢梭发明出来,用以满怀恶意地诅咒这个城市。就像是他曾经满怀着温柔和愉快,思考着对伏尔泰赞颂的言辞一样。真的“一样”,因为如果你要是了解卢梭的话,就会知道这完全是一回事。

      他回头,最后一次望向这座城市,就像是故意折磨自己那样地将它认真打量了一遍,在混杂着施工噪音的汽车鸣笛中死死地抿住唇,为了不让自己吐出来,或者哭泣出声。

      巴黎拿冷漠的面孔瞥着他,瞧着这个即将离开的人。这座城市学不会流泪,她只会笑,一轮太阳讽刺性地以明晃晃的姿态挂在她的唇边,勾勒出她的薄唇——那冷峻而又让凡人热泪盈眶的曲线。

      人们多么爱她!他们心甘情愿地来到这里,坠入她冰冷而坚硬的怀抱,他们轻吻这无情的钢铁新娘,就像是皮格马利翁在雕塑上的一吻。但卢梭露出厌恶的表情,他往后退去,目光警惕。

      不,除了警惕,应该还有另一种神情。

      当时的那位同行者在数十年后被罗曼·罗兰找到时,他已经住在乡间过上了舒舒服服的休闲生活。对于当年那个记忆犹新的场景,他这么对传记作家描述:

      “除了警惕,有那么一瞬间——至少我坚信是这样——他在看这座城市时,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哀伤和同情。”

      8

      “所以,巴黎对你来说是什么?”
      我问道。

      卢梭快速地眨动着眼睛:“蛇发女妖。”他这么回答我,声音中有着奇特的、极为不明显的叹息。

      ——罗曼·罗兰《卢梭传》

      在离开巴黎这个地方后,卢梭显而易见地振作了不少。似乎打算为自己的人生准备一个新的开始,好与过去的这段经历彻底划开界限,他开始东张西望,重新变得富有活力起来,完全不同于在那座城市里的谨慎和胆怯模样。

      所有在这个时候见到他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真奇怪啊,这么生机勃勃的人,伏尔泰竟然会把他理直气壮地当成一个人偶来看待。但他的旅伴却对这些过去一无所知,甚至觉得这个家伙本来就这么活泼又聒噪,以至于有点烦人。

      但卢梭后来还是把自己身上几乎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因为他在说了一大堆东西后实在是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了,于是干脆把过去的东西也全部都说了出来。对方听得有些怀疑,但还是津津有味。

      “这其中最大的疑点。”他说,“就是为什么他觉得你像个人偶。”

      卢梭想了想,接着摇头。

      “这应该不算疑点吧。”他说,“虽然我不是很想承认这一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样子恳切极了,那种表情全世界的自动人偶加起来都做不到。

      “如果你真的像是一个人偶的话。”旅伴说,“现在的表情难道是装出来的吗?”

      “这不一样。”卢梭用很坚定的语气说,“因为现在谈论的是‘我’的性格,所以我当然不会漠不关心了。但如果是别人,或者别的莫名其妙降临到我身上的事情……”

      年轻人的表情一点点平静下来,这种平静清楚地浮现在那对玻璃似的眼珠里,清澈而波澜不惊,好像已经以这种形态存在了一万年,而且将永恒地这般存在下去——以至于毛骨悚然。

      就像是你看到一颗死人的头颅在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你,或者一个玩偶的玻璃眼球、一个矿物新娘的钻石眼睛。

      但很快,那对眼睛里又浮现出活人的哀伤。卢梭叹了口气,从静谧到让人心生恐惧和敬畏的永恒中抽离出来,看向了远方。

      “真奇怪。”他嘟囔道,“人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在理性还没有降临到脑海里时,还是个孩子的他们,竟然就已经能理所当然地接受和理解这个世界了。他们还会为没发生自己身上的故事感到快乐和悲伤!”

      这位旅伴抓了抓脑袋,不知道该怎么给出一个恰当的回答。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就像是呼吸或者哭泣那样。

      “我不知道,是母亲带着我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的,也是她教会了我这个。”他说,“如果你有母亲的话……”

      “我没母亲。”卢梭说,“所以我一直想要学会母亲们的这个秘密:让新生儿和世界融为一体的秘密。”

      一阵有些尴尬的沉默。旅伴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出于某种突然涌现的同情心(这正是卢梭一直渴求的东西之一),他说道:“你用了什么办法呢?”

      “我想过请求一位母亲允许我跟在她的孩子后面一起学习。”卢梭用有点郁闷的语气开口,“但最终却一无所获。肯定是因为我过了那个年纪,有些东西因此彻底地错过了。”

      “然后我打算以母亲的方法作为基础,为自己设计出另外一套更加合适的方式,重新弥补自己的缺口。你知道的,我很聪明。虽然我一直觉得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但我可以利用它。”

      卢梭伸出一只手,表情严肃地比划起来,俨然一个乐器指挥手:“我用我全部的智慧和理性寻找一个美丽的公式,关于所谓同情与共情、亲密和爱的公式。我尝试在人类中建立一个可以概括这一切的模型,为此踏上了旅途——”

      “哦。”旅伴干巴巴地说。人类的直觉(这似乎也是卢梭没有的东西之一)告诉他,这个部分肯定出了问题。

      “然后我发现了问题。”

      问题果然出现了,但卢梭似乎不愿意在这个上面多加停留,他甚至没有说问题出现在了什么地方:“这条路的前方似乎是一片绝望,可想而知,我当时沮丧极了,然后我遇到了伏尔泰。”

      多么美妙的一个人类范本啊!他几乎诠释了卢梭心里想的,一个真正的人类应该有的一切:温柔和关怀,广泛的同情心,以及热爱与信仰。最重要的是,那个人总能引动他的心。

      “我早就该注意到心给我的提示的。”
      卢梭抱怨道,但他也尝试自我安慰:“不过我没有注意到,大概正是因为我并不算是一个正常的人类。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就像是你总不能指望瘫痪的人站起来啊!”

      “就算是我,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也只会把他当成天使而不是别的什么的。”旅伴安慰道,“这和你的缺陷没什么关系。”

      谁能想得到,那颗心跳得如此热情,并不是因为它遇到了一个值得憧憬的理想样本,而是因为遇到了芸芸众生中罕见的同类?

      一个正在坚定地、满怀期待地朝着卢梭的现状前进的人,一个想要把自己从短暂的人类变成永恒的人偶的人——当然,现在的他们还不是同类,但也很快了。

      卢梭的心知道,很快。

      那个被人偶凝固的美所迷惑的人类,那个被钻石永不凋谢的矿物冷光吸引的人类,那个醉心于早已冷却的星辰的人类。

      那个像飞蛾扑火一样、走入理性所许诺的美好世界的人类。

      他已经是钢铁新娘的俘虏。

      在投入这位新娘怀抱中后,他将抛弃这个丑陋而不完满的尘世,逃离时间的囚笼,来到真正完满的世界。他将脱去人类的凡胎□□,把自己化作不易的象征,成为另一具钢铁的塑像。

      就像是从鸽子变为圣灵,普通的活物成为一种难以诠释的神圣之物,抵达天国。这理当是一种极大的福分,这本当是凡人渴求的殊荣。

      因为那里不增不减,不生不灭,无悲无喜。

      那里是卢梭出生时便生活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唯有永恒。

      而卢梭如此用力地抓住这个世界陌生而又可疑的一切,就是为了从那个世界逃离。

      “我真搞不懂。”说到这里时,卢梭的声音似乎带着委屈和愤怒,“他明明拥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一切了,为什么却选择抛下它们,去选择人类最可怕的折磨……”

      9

      “与何蒙库鲁兹不同,机械自动人偶是人类在妄图用自己的理性来创造人类上的一次巨大尝试。

      “那时的我们尝试模仿生命,怀着爱或遗憾创造自己的同类。可我们把他造得越精密,他就离我们的目标越远,身体里的灵性就越稀薄。最后我们骇然发现,自己创造出的只不过是一个发出可怕噪音的机器人偶。

      “与其说创造了人,不如说我们创造了另一个神——同样永不老去、永不死亡,却与爱和遗憾毫无关系。他是自动人偶,也是人造的、代表理性极端那一面的神明。”

      ——歌德《〈浮士德〉后言:那些神性而悲剧的永恒者》

      孟德斯鸠敲响了伏尔泰家的门。

      对方没有开门,开门的是一位女仆。对方脆生生地向这位法官道歉,表示伏尔泰先生今天不想见任何客人。

      “这和卢梭的消息有关系。”孟德斯鸠说。

      女仆关上门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在门口,探出脑袋。

      “伏尔泰先生说。”她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同时好奇地歪脑袋,“这样他就有理由把你给拒之门外了。”

      孟德斯鸠:“……”他露出狐疑的表情。

      “伏尔泰先生看样子很生气,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他骂人这么厉害了,而且一点都没用他那特有的尖酸刻薄又幽默风趣的方式骂人。”

      女仆小姐左看看,右看看,小声说道:“您还是先回去吧。”

      那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孟德斯鸠想,然后他又想到了卢梭。从他那简洁的信件上,可以看得出对方也很生气——不过根据他对这两人的了解,结局总会是伏尔泰生的气更久一点。

      于是孟德斯鸠就回去了。他打算等到伏尔泰稍微冷静一点,再给卢梭回一封信,劝对方重新回到巴黎。

      ——但他没有想到,就在当天下午,伏尔泰就来敲他家的门了。

      孟德斯鸠打开屋门,仔细地打量面前怒气冲冲的好友,很严肃地思考着对方到底有没有在生气,以及他应不应该当做对方在生气。

      伏尔泰没打一声招呼就进了门,看上去完全就是被气昏了头,一点贵族礼仪都没有剩下。他没有提任何和卢梭有关的事情,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就往杯子里倒,然后把杯子里的液体喝完,继续倒,继续喝。孟德斯鸠就这么看着,然后突然意识到这种行为疑似有点不太健康。

      “喝太多茶晚上会失眠的。”他说。

      “是吧,你也觉得卢梭是个混蛋。”
      伏尔泰愤愤不平地回答。

      孟德斯鸠歪了下头。他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起一个巨大的手工装订本,翻开前面几页,摇了摇头。

      不行,里面没有针对“伏尔泰莫名其妙就骂起卢梭”的建议。

      这位勋爵表情凝重,把最前面的社交万能公式看了一遍,把书合上:接下来就只能靠自己随机应变了。

      伏尔泰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动作,此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发表对卢梭的强烈谴责。

      “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了。”他说。

      “嗯,他。”孟德斯鸠根据公式,从对方最后的几个单词中选择了一个,进行重复。

      “果然我就不能指望什么,他怎么能够理解别人的感情,哈。我真是个蠢货,我竟然以为他理解我,查尔斯。这简直就是我这辈子做的最蠢的事情。”

      “嗯,蠢事。”孟德斯鸠忍住了发言的想法,机械性地继续套公式。

      “你知道的,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共情能力——”

      “我以为这就是你喜欢他的原因。”
      孟德斯鸠忍不住了,他忘掉了公式,好奇地看着对方:“难道不是吗?”

      伏尔泰的抱怨停下了,脸上的怒气也跟着突兀地消失,他看向孟德斯鸠,让对方不自在地偏过头。

      他忍不住反思起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按照公式的步骤走——现在的情况看上去可比之前还要糟糕一点。

      “啊。”
      就像是刚刚注意到自己对卢梭的态度应该是“满不在乎”而不是“愤怒”。他微笑起来,若无其事地接上之前孟德斯鸠的话,轻飘飘地回答:
      “你说的没错,的确是这样。”

      他突然如此坦白,反而让孟德斯鸠有些不习惯了。从前的伏尔泰绝对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对卢梭的看法,更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附和别人——他总是觉得外人的描述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只会回以一种傲慢的微笑。

      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件事:肯定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藏在这轻飘飘的句子底下。这句话全部的意义就在于保护“它”不被任何人所察觉。

      那是什么呢?孟德斯鸠想。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孟德斯鸠最后选择把茶壶拿走。实际上拿走也没什么意义,因为里面的茶水早就已经倒空了。

      “卢梭已经离开巴黎了。”他说。

      伏尔泰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也没有任何惊讶的意思。他只是看着桌面,表情近乎于冷漠,就像平时对卢梭不怎么上心的态度,显得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消息。

      “他只说了这件事。”
      孟德斯鸠显然还想再补充些什么,但实在没有别的了,卢梭只留下了这些消息。于是他只好看着伏尔泰。

      伏尔泰“哦”了声,问他有没有水可以喝。

      孟德斯鸠拒绝了对方的提议,于是伏尔泰继续用满不在乎的表情看着前方。

      “你没有必要把这件事和我说。”他讲。

      你说得对,卢梭在信里也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你。
      孟德斯鸠差点这么直接说了,不过幸好他想起来了伏尔泰不是法庭上的犯人,这种说话方式此刻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你知道的。”他说,“他很容易被骗,还很喜欢和人待在一起。离开巴黎不一定是他自己的想法。”

      伏尔泰漠然地挪开视线。

      “而且他还很漂亮。”
      孟德斯鸠补充道,话语里并没有掩饰担忧的意思:事实上,他一直为自己没有在法庭的原告席上看到卢梭感到不可思议。

      卢梭看上去太容易被骗了。

      “我不欠他任何东西,查尔斯。”
      伏尔泰抬起眼眸,回视自己的友人,嘴角浮现出带有几分讥诮意味的笑。

      他用平稳的声调陈述:“是我在巴黎收留了他,是我带着他去见各种各样的事物,是我带着他来到了巴黎的上流社会……这是我自愿的,但并不说明我有义务为他做任何事情,你也不必在我面前继续提起他,观察我的反应。”

      因为他一点也不在乎。

      是的,这一点看上去很明显,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孟德斯鸠注视着对方似乎突然冷静下来、看不到半分情绪的眼睛,内心默默地想:那你为什么今天突然要来这里拜访呢?

      这位擅长让犯人在话语间自己露出破绽的法官突然苦恼了起来:他清楚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性格。

      骄傲、固执、要面子,而且口是心非。

      他并不是自己崇尚的理性人物,事实上,伏尔泰身上总是有着相当浓郁的感性色彩。他喜欢艺术、戏剧、诗歌,以强烈的主观好恶来看待生活中的事情,他给人的感觉总是任性得过了头。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念头。

      当这个麻烦的蚌壳自己决定闭起来时,也没有人能够把它撬开。任何想要做出这番尝试的人都要做好被狠狠夹上一下手指的准备,就算是孟德斯鸠,在这个方面也没有什么特权。

      孟德斯鸠把目光缓慢地移动到天花板上,下定决心:
      但他还是想要尝试一下。

      至少伏尔泰不会把他给揍到医院里:他的攻击性一般只体现在语言上,倒是很少用异能。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该怎么开口。

      孟德斯鸠先生在脑海里努力思考了一番,发现没有人告诉过这种情况下到底该怎么办,于是决定在几种基础的万能公式上自由发挥。

      开头,开头要委婉一点吗?这好像没有什么用,所以剩下的答案……

      “我以为你爱他。”他说,决定直接一点。

      “你以为我爱他。”伏尔泰漫不经心地回答,“不要把这种话术用到我的身上,亲爱的。我上过法庭,和你们打过交道,也享受过国家为我们这种人统一提供的住宿与伙食待遇。”

      “我知道,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某个答案,想要我向你认罪,想要我掏出心来给你审判。我并不介意,但我就是搞不清,你对这个答案为什么那么在乎?”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哦,仔细想来,我也不应该惊讶。喜欢毫无感情的法律的人,自然也会喜欢没有心的人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们两个才应该是天生一对。真是妙啊,我都要鼓掌了。”

      “那好吧。”孟德斯鸠并没有生气,他只是从善如流地换了一个说法,“你爱他。”

      说这句话时,他看着伏尔泰,眼中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怀疑,只是用温和笃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字里行间严肃而不容置疑。

      10

      爱吗?有这种东西?

      但不管怎么说,姑且就当它存在好了,否则有些事情会变得更加难以解释,而伏尔泰已经不想让它继续复杂下去了。

      他已经厌倦了为自己和卢梭之间的关系寻找一个准确的定义,就像是他厌倦了和别人聊有关于卢梭的话题。

      所以说,就把那种为之骄傲又嫉妒的心情当做是爱吧;把那种对同类眷恋与排斥的情绪当做是爱吧;把那种混杂着轻蔑与尊敬的态度当做是爱吧。

      只是对伏尔泰来说,这种感情永远缺乏常人理解里的温暖与安慰色彩。相反,它就像是插在血肉里的刀,以痛苦来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凝结着和大理石雕像一样冰冷但崇高的感情。

      就算卢梭已经离开了,那刀子却还停留在血肉当中,冰冷的刀尖浸没在滚烫的血里,被清晰地被勾勒出锋锐的轮廓,搅动着从来就没有愈合过的伤口。

      并且无时无刻地令人感到厌烦。

      伏尔泰抬起眼眸,看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然后又厌倦地把视线重新落回自己正在写的文章上。

      事实上,那个位置都已经不存在了。原来足够一人站立的空间里多出了一个柜子,里面堆满了新书与信件。伏尔泰继续写着,时不时喝上一口茶,无所事事地等待着灵感把下个句子送到他的面前。

      卢梭已经离开了很久。只是除了孟德斯鸠,没有人敢和伏尔泰说起这个话题,尽管他们对这个也好奇得要死。

      事实上,孟德斯鸠在那一次后,也很少和伏尔泰说起卢梭的事情了。

      伏尔泰看上去也没有因为卢梭的离开而产生任何的影响,他就像是机器那样继续按部就班地完成着自己的生活,照旧出席在各种场合,富有热心地忙于公共事业,帮助着需要他的每个人。

      久而久之,大家就像是默契地共同把那个总跟在伏尔泰身后的人遗忘了。甚至伏尔泰偶尔觉得自己也忘了——如果没有那把刀子在轻轻地提醒他的话。

      更加偶尔的时候,他会思考起卢梭的现状。

      而在非常隐约的某个瞬间里,触电般的遗憾会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他应该在孟德斯鸠试图和自己谈谈卢梭的事情时表现得不那么抗拒的。这样他至少能知道卢梭离开巴黎后想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不过这种遗憾浮现的时间总是非常短,短到这个句子从来没有在伏尔泰的大脑里成型过,一般在“应该”那里就戛然而止。伏尔泰傲慢地不允许自己继续想下去,而且总能做到。

      他不准自己后悔,真正让他后悔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喜欢上了卢梭那个家伙。

      而且他也觉得卢梭没有什么必要好想,更没有必要担心。

      伏尔泰从来不害怕卢梭被什么人骗,因为这个学不会共情的家伙只能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被骗的话也只会是他自己乐意。

      伏尔泰也从来都不忧心卢梭的安全,因为他知道卢梭对在面对这个世界时有多小心翼翼——他甚至连自己的记忆都会怀疑。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需要害怕的话……

      不,没有。
      伏尔泰坚定地对自己这么说,假装自己真的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担忧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孟德斯鸠当初那句作为两个人谈话收尾的话。

      他说:“你现在表现出这幅根本不在乎他的样子,是不是为了提前报复他——因为他也注定会忘掉你?”

      是吗,不是吗?

      他们都明白,卢梭决定离开巴黎,那大概是已经打算把巴黎所有的一切都丢在脑后。而他真的能够做到。

      人类会在感情的泥沼中困上一生的时间,但人偶们不会。他们随时都可以从感情的束缚中抽出身来,毫无挂碍地开启新生活,把过去的所有人都远远抛下。

      “不。”但伏尔泰干脆利落地否定了这个问题,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他,在这个方面,我赢了。”

      在这场关于“遗忘力”的比试中,他没有输,也不会输。

      就算是插入体内的刀子,所带来的疼痛也是可以被人熟悉、漠视、习以为常的。总有一天,他会遗忘掉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一具无时无刻带来痛苦的武器,而且忘得比对方更快。

      伏尔泰垂下眼眸,他看向书桌上自己正在写的东西,继续写下去。

      “普通人很容易觉得一切都被机器所代理的世界自有其恐怖之处,但并不是我们放弃这种途径的理由。你认为当今推崇理性和物质性的思潮会让人逐渐异化和工具化,反被物质奴役,我不是很赞同。我们应该把机械化作为我们人类本身的一部分,一种对本性缺漏之处的调和。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人偶剧?当一个充满着战争、流血和死亡的非理性人类世界变成人偶剧的剧场时,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再会流血,我们将借由理性的方舟抵达永恒。”

      11

      “所以,后来你因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和对方揭开这一切的?”
      旅伴好奇地询问道。

      昨天这个部分还没有讲到,卢梭就困得钻进了被子里,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还在想这个故事的结局,一早上就过来问卢梭了。

      “伏尔泰是谁?”打哈欠的卢梭刚钻出被子,在睡意朦胧间下意识地反问。那对清澈如玻璃的眼睛努力眨了两下,透着困倦而不解的茫然。

      旅伴愣住了。他盯着卢梭看了很久,直到卢梭也觉得莫名其妙。然后他晃晃脑袋,让自己重新清醒了过来。

      “哦,你说他啊。”他说,记忆显然重新回到了脑海里,“不重要,都是以前的事情。不过说真的,当时我怎么想的也有点忘记了。”

      说完这句话后,卢梭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关心起了另外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钱啦?”

      钱的确不怎么够。

      虽然说卢梭对于饮食和住宿的要求都不是很高,但他总乐意于去买一些乱七八糟没什么用处的玩意,就像是要专门对它们开展一个课题研究似的。导致的结局就是,不管怎么看,剩下来的钱都不像是能让他们继续悠哉悠哉地走向日内瓦的样子。

      “可我不想坐车。”
      卢梭看着剩下的钱,皱着眉嘟囔道:“我讨厌火车……”

      或者说,他讨厌一切钢铁巨兽。他会故意绕开施工的场地,从来都不去飞机或者火车站,厌烦汽车发出的噪音,每次看到工厂都会露出明显的不快神情。

      不仅仅是因为对这种巨大事物基本的警惕,还有着某种就像是天生具有的排斥心理。他讨厌这些冰冷坚硬的东西。

      于是他算了算,只给自己留了一点钱,剩下的钱全部都给了自己的旅伴。

      “你自己走吧!”他说,“我再找别的人和我一起上路。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呢。”

      旅伴叹了口气。

      “丹尼斯·狄德罗。”他说,“希望能够在日内瓦看到你。”

      卢梭点了点头,他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这位旅伴,接着又没心没肺地嘟囔着接下来要干的事,把对方丢在脑后。

      不过接下来的进程就有点糟糕了,在各种意义上都是这样。其中最糟糕的事情大概就是,卢梭找到的新旅伴偷走了他剩下的钱。

      他在新城市里转了几圈,然后决定寻找一点赚钱的方法,最好还要能够让自己接下来这段时间能够生活得舒服一点。于是他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个主意。

      他可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音乐天才,借用一些别人的名头,到别人的府邸里混吃混喝。他觉得自己在骗人方面应该还是有点天赋的,只要不让他实际上手操作就行。而且他从巴黎过来——如果运用得当的话,说不定还能成为自己身上的光环。

      这个更像是脑袋一拍就想到的主意被卢梭反复了思考几遍,觉得没有问题就去实施了。他去偷了几件衣服,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了一点,学着巴黎上流人的样子,傲慢地走进了这座城市里看上去最豪华的别墅。

      根本没有人想过他是假装的。这个小城市的上流社会好奇地一拥而上,询问着他各种各样的问题,而卢梭也早有准备地对答如流。

      最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位音乐大师,不管是附庸风雅的人还是真正喜欢音乐的人,都聚集在他的身边,甚至有人询问他能不能展示一手。

      “哦不。”卢梭早有准备地说道,“新曲子可是需要灵感酝酿的东西。”

      他当然对这种东西半点了解都没有,但他觉得留出这么多时间大概已经足够自己筹够足够的钱,然后离开这里了。到时候,剩下的人会怎么想可不关他的事。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在这个计划还没有在他心里停留多久,他就遇到了同样在这个城市、口袋里同样一分钱都没有的罗曼·罗兰。

      年轻时的罗曼·罗兰和他未来的样子完全就是两个人。那个时候,他的眼睛中有着和那个时代所有年轻人一样熊熊燃烧的火焰,而且燃烧得要更加热烈。

      罗曼·罗兰来到他这位“音乐天才”面前毛遂自荐时就是这样的。他的音乐也是一团快要跳出来的活火,让对音乐其实一直都不是很感兴趣的卢梭终于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他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眸,看向罗曼·罗兰,就像是看到了他完全不能够理解的某种事物,目光中有着对火的警惕与对光的惊奇。

      在短暂的惊讶后,他笑了:“我很喜欢。”

      然后他就黏在了罗曼·罗兰的身边,对这个人身上燃烧着的东西充满了求知和探索欲。他思考着为什么这个人的身上有着对周遭事物如此可怕的热情,同时思考着这种热情能不能把自己也给点燃。

      罗曼·罗兰一开始是以很敬重的心态来面对这位前辈的。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尤其是在卢梭毫不在意地向他坦白了后。

      “我骗他们的。”卢梭说,趴在钢琴上面看着罗曼·罗兰,“我钢琴实际上弹得糟透了,他们都说我虽然弹得很准,但根本没有办法弹出音乐里的情感——事实上,在遇到你之前,我都不知道音乐里还有情感这种东西呢。”

      “是吗?”罗曼·罗兰怀疑地说,“你弹弹《命运交响曲》?”

      然后他就听到了自己这辈子听过的最难听的《命运交响曲》,里面的情绪空洞匮乏到让他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然后他思考了一番,请求对方弹一弹巴赫。

      “我不喜欢巴赫。唉,我不喜欢这种带着神圣感的钢琴曲。”
      卢梭对此只是叹了口气,但很快就有了新的兴致。他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弹给我听吧!只要不是巴洛克时期的曲子就行了,罗兰!”

      他从来都没有向自己的这位新朋友提过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自然也没有提到过伏尔泰。他完全忘记了这些事情,现在对于他重要的只有这种新奇的小曲子。

      而且他听了半天,觉得自己有了一种绝对的自信,能够把每一个步骤都复刻下来。于是他决定接下上台指挥的工作,在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家汇聚一堂的时候表演一番。

      “我觉得我能够做到,对吧?”他对罗曼·罗兰说道,“我知道你是怎么弹的了,到时候你就按照我的指挥来,我要好好尝试一下。”

      “我不抱有任何形式的希望。”罗曼·罗兰只是没好气地说道,但他的眼睛中有着明显的好奇和跃跃欲试。

      年轻人总是很容易受到鼓动,而且总觉得自己能够干出什么奇迹。而卢梭笑嘻嘻地抱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闪闪发光,里面的憧憬冲淡了那种玻璃般的非人感。

      他说:“我觉得我会很像是人类的,真的。”

      12

      伏尔泰正在读报纸。上面说法国的某个小城出现了一场巨大的音乐闹剧——某位音乐骗子骗了整个城市的人,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糟糕的音乐会。人们对于这场音乐会进行了众口一词的批评:他们觉得这种音乐简直低俗、可笑,毫无值得欣赏的地方,更看不到属于音乐的灵魂。

      还有人觉得,这里面不少段落都存在着抄袭的嫌疑,让人忍不住怀疑起当代音乐家的道德素质。

      伏尔泰看着报纸上面的配图,目光在上面停留了比平时更久一点的时间。然后他把报纸翻到下一页,看着其他版面的内容,有条不紊地看完之后,他把报纸拿着丢到门口的垃圾堆里,出门去找孟德斯鸠了。

      他没有进对方家里的房子,只是在对方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了从房子里传来的音乐。

      确实是不算好听的声音,里面混杂了大量民歌的调子,里面不乏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乐器的声音大约还算是和谐,可惜里面并没有多少情感可言,旋律倒是显现出轻快的样子。

      但比起他以前弹的东西,已经算是不错了。

      伏尔泰静静地听着,一直到这一段曲子的尾声。在沉默还没有来得及弥漫开时,他就离开了这里,转身朝着自己的家走去。

      他走得有点慢,因为要分出注意力来克制脑海内所有前赴后继冒出来的想法,在它们还没有发育成型之前就通通掐灭。

      最后他坐回平时自己在这个时候会坐的位置上,继续做自己平时会做的事情,好像之前的那段小插曲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继续写文章,写上长长的一大段话,等到把最后一个句号也写完后,他把这一页纸放到抽屉里。很多他没有用得上的草稿都放在这里:很多用不上的原因都是太过尖锐,还有就是思维发散导致的跑题。

      但他觉得这些东西未来都能找到它们发光发热的场所。至少,总有一天,他是能够用上它们的。

      13

      卢梭有时候会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一点点地接纳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所接纳的。因为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在这条道路上遇到的几乎只有失败。

      他尝试着学习音乐,尝试着去谈一场恋爱,尝试着参与演讲,结果都糟糕得有些意外。他在一大群人类当中总是显得格格不入,而且也理所应当地遭到了别人的排斥。

      最后,他走到了一个小乡村,躺在草丛里面睡着了。

      那天的星星很亮,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些光辉灿烂的东西就在头顶旋转着。他站起身来,在周围浮动的萤火虫光芒当中左顾右盼,就像是被某种神秘的事物所吸引,朝着黑暗的前方慢慢走去。

      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都散落在周围。卢梭努力让自己放松,不去思考这个陌生的世界,决定把自己完全交给它。

      这样的结果就是他掉进了河里。一条刚刚没过他脖子的小河,他一开始没有在河底站稳,呛了好几口水才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搅乱了水中那个有着非人类玻璃眼睛的影子,湿漉漉地仰头眺望那些远处被河水打湿的村庄灯火与星辰。

      短暂的愣住后,他认出来了。

      这里是他的家乡。这里就是他家乡的那条河流。他经常一个人待在这里,眺望着太阳从另一头缓慢地落下去,看着鸟雀筑巢又抛下巢,看着羊为它的幼崽哺乳。

      他还经常就这样睡在草丛中,整晚整晚地不回到家里,头发里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叶。

      那时他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只在乡野间自由自在生活着的野兽。没有任何人的指导,他自己研究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然后又把自己搞得稀里糊涂。

      他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别的动物都是有母亲把它们生下来的呢?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母亲呢?”

      而对方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说:“因为他们都是自然的孩子,所以才拥有母亲。而你不一样,你是一个奇迹。”

      所谓的奇迹,就是绕过女性的子宫而诞生的生命,也是反自然的人工生命产物的代称。

      那时的卢梭还不知道,但他已经朦胧的意识到自己和这个世界并不属于同一个团体,不属于这个生机勃勃而又瞬息万变的一切。然后他的父亲抱起他,带着他回到钟表铺。

      那里有着各种各样的时钟,每个时钟都指向同一的时刻。无数精密而巧妙的钟表发出同一而和谐的滴答声,构成一个巨大反复的时间迷宫,而虽然标志了时间的流动,它们自身却是奇迹般的永恒。

      卢梭被放在展示的钟表中间,他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如何制作钟表,如何用机器达成精妙而有趣的平衡,如何让永恒在一个有限的人的手掌中一点点拼凑出来。

      一切损坏的在这个世界都能被修复,一切失去的在这个世界都能被追回。在这个小小的地方里,机械俨然构成了一个伟大的乌托邦。

      有时卢梭不希望它们继续滴答滴答,就把它们停下来,或者往回拨。他在这个地方看着人们来来往往,看着他们脸上的悲喜和苦闷,看着各种各样的人或哭或笑地走进这个地方。

      比起单调的指针,他们理所当然地赢得了一个孩子更多的好奇。他还尤其关注所有带着孩子来到这里的母亲,看着她教孩子们辨认钟表。

      他想要成为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他想要离开这个指针永恒滴滴答答下去的世界,他想要看看这个世界上更多更复杂的轨迹,他想要被这些短暂而又如此新奇的东西承认,感受到他们的内心。

      于是他偷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在一个夜晚离开了日内瓦,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跑过去。一路奔跑着,一路追逐着他自己都没有搞清的东西来到了法国,也来到了巴黎。

      卢梭看着远方,他突然好奇起来——好奇自己到底是一个石膏人偶还是人类。于是他打算实验一番,于是蹲下身子,把脑袋深深地没入河水当中。

      窒息的感觉逐渐涌上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出对这种奇怪冲动的抗议,但他没有理会这些家伙,只是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在这段等待中,他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从自己的幼年一直到年轻时抛下一切的旅行,再到巴黎的日子,还有现在。

      他想到伏尔泰,孟德斯鸠,很多很多。还有他看到的各种钢铁机器,工厂和里面的人。然后突如其来的一种恐慌和不安浮现上来,眼前浮现朦胧的幻影,他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大口大口地喘息。

      然后他笑了,倒在草丛里面“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他埋在自己的手臂里笑,也不知道是在对谁,总之就是大声地、骄傲地宣布:

      “好啦,至少我们还可以死呢!”

      但现在还不能死。他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克制住自己抓下一个尝尝味道的冲动,弯起眼睛。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还有事情没干,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回到巴黎。

      14

      卢梭第二次来到巴黎的时候,那大概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那时他已经算不上是年轻人。虽然他的样子和年轻时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时间没有办法在一座石像上留下皱纹或者成长的痕迹,他外貌依旧年轻,足够唤醒曾经许多人数年前的那段记忆。

      他带着反理性主义的思潮回到这里,就像是故意来捣乱的那样,他把这个世界光鲜亮丽的幕布掀开,向所有人展示了下面的草台班子,眨眨眼睛,露出那种毫无道德感的骗子独有的、狡黠而恶趣味的表情。

      理所当然的,当理性主义和反理性主义以最现代化和荒诞主义的方式撞上的时候,双方的带领者就是伏尔泰和卢梭。

      所有人都以十分叹为观止的心态见识到这场旷日持久的哲学辩论——其中还带有相当具有个人情感色彩的互相攻击。真要说的话,和以往卢梭和伏尔泰任何一次讨论不同,首先表现出鲜明攻击和排斥态度的是伏尔泰。而起因是卢梭把自己的思想写在信上,直接给对方寄了过去。

      这种态度大概能算是友善吧。但伏尔泰明显没有任何领情的意思,自顾自地把这种行为理解成了挑衅,孟德斯鸠把他用力拽在了门口,才不至于让伏尔泰平时第一次用异能和别人打架。

      然后孟德斯鸠就看到了伏尔泰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面,气势汹汹地从那一堆作废的草稿里面挑出了几乎所有的内容,把上面的收信人名字改了改,划掉了几个名词,全部都塞到了一封给卢梭的回信里。

      “帮我把这封信给他。”伏尔泰冷淡地说道,然后把孟德斯鸠给赶出了门。

      里面的内容大概率是骂得有点凶。孟德斯鸠看着卢梭兴致勃勃地拆开信,一边观察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一边默默地想到。

      卢梭被骂得大概是有些懵,茫然中还带着几分委屈。

      “发生什么了?”他问孟德斯鸠,“我难道惹到他了吗?真奇怪。”

      “……”孟德斯鸠看着他,然后言简意赅地说道,“我觉得你们两个都是故意的。”

      “我怎么啦,我用词很有礼貌的!”卢梭不可置信地抬高了声音,“他才是故意的呢,我决定要讨厌他了!”

      一边写着同样尖锐的回信,他一边对孟德斯鸠抱怨道:“他以前从来都不这么说话的诶……他看上去倒是变了很多,但肯定变得更加让我讨厌了。”

      “更讨厌?”

      “不管怎么说,至少肯定是从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状态来到了另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状态。”卢梭用有些生闷气的声音回答道,然后把信写完,交给了孟德斯鸠。

      他再次强调道:“我讨厌他。”

      于是两个人私人关系一下子也变得势同水火了起来。孟德斯鸠夹在两个人的中间,偶尔帮他们互相送一下信,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变成了巴黎哲学界吃瓜人士敬仰的对象了。

      “查理椰。”
      伏尔泰幽幽地开口道:“但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办法让我们两个好好聊起来的。更没有必要喊我们来见一面。”

      “你的口头禅怎么跟着卢梭跑了。”
      孟德斯鸠歪过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么喊我的。”

      “你闭嘴。”伏尔泰说,“这是你告诉我的。”

      然后他看向了卢梭。卢梭也盯着他看。

      “我怎么一回巴黎你就骂我?”
      卢梭板着脸说。他对这点是真的很不高兴,而且也很好奇——他甚至没有找到自己该挨骂的理由。

      “啊,这可是我对你的信心。”
      伏尔泰微笑着,用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帽檐的部分,用那副轻盈的、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因为我知道,再尖锐的言辞,对人偶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欢迎来到人类的世界啊,蠢货。这就是我对你的欢迎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小传:启蒙者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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