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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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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下了一月,人间山林尽数被这场雪覆盖,脚底垫起了一掌高的白花,让这冬日里的痛苦呻吟声小了许多。
少年悻悻然寻到的野树皮,轻踏着脚边的路往家中赶去,跑的太急途中被“石头”绊的摔了跟头,他从那积雪中爬起,慌乱中将好不容易找到的树皮拾起紧紧抱在怀中,只暗声道了句:“还好没事。”
少年眸光亮涔涔,终日下来的饥饿使他形骨瘦脱了相,待看清那抹耀眼的一抹红时,他哆哆嗦嗦垂着脑袋,绊倒他的不是石头,而是一位被雪覆盖一半的人。
少年犹豫着,害怕会惹麻烦头也不回离开这树丛,刚走出几步路又一咬牙,软了心折回去将那半死不活的人抗在背上,浑身被这凉意冻的直打颤。
背着的人身量比他高出许多,因此少年累的气喘吁吁才将人带回了家。
屋中妇人斥责少年:“这都什么世道了,自己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别人,真是嫌活的久,带这晦气回来,赶紧找个旮旯埋了!”
“阿娘,你看看他还有气。”少年探着榻上人的鼻翼,替他求情道:“在外面冻了不知道多久,没死掉就很好了,我们救救他好不?”
妇人生气就要去将自己孩子拽起,她边拉扯边骂道:“这浑身伤残指不定是得罪了哪家公子,被报复折磨成这不人不鬼的死样子,少多管闲事!再说真救活了哪来的粮食给他吃!”
少年望向榻上那血迹斑斑的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这得是被多么惨无人道折磨过,光心中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我可以少吃些东西,”少年偏过头盯着那双凹陷进去眼睛,嗫嚅道:“等他伤好了就让他走好不?”
妇人骂骂咧咧去煮着从山林里带回来的野树干,混着些鸟蛋就是一顿晚饭。
少年知道他阿娘这是默许了将人留下。
一连过去好几日,少年跑里跑外去镇上抓药,可那镇上的药房去了几次都关了,大街小巷里人少的可怜,这次也不例外。
妇人总是说:“阿宁,生死由命,这就是他的命。他伤的太重了,就算是神医也救不回,还不如早点扔进山里省了麻烦。”
少年都会反驳:“万一呢,万一他命大呢?受这么重的伤都没死,肯定是吉人天相。”
没找到大夫,也没开到药,少年几乎都要放弃了,这日他耷拉着脑袋回到家中,屋里竟有了热气,这御寒时节很少会有炭火,更何况如今就算去山里拾到的树皮枝叶都被吃了,根本不可能会浪费生火的东西取暖。
他将门关好抬眼就看见他阿娘围在火炉旁取暖,而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不见了,他大惊失色道:“阿娘!你……你将人当做炭火烤了?”
妇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是啊。”
少年气的眼眶发红,随即又听到自家木桌发出“嘎吱”声响,这才让他的视线落在一直没注意的窗边,只见在瘸了小节的长凳上坐着的人正用手中的螺旋刀在木板上雕刻着什么。
“阿娘,”少年揉了揉眼睛,别扭小声道:“你又诓我!”
在这时,屋子里不合时宜响起了“咕咕咕”的声音,妇人沉着脸嘀咕着:“修仙还不是没用,关键时刻连粮食都变不出来,就这几撮火苗越燃越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饿肚子。”
一听到“修仙”二字,少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孤寂的人,他打小就十分崇拜那些修行中人,心想打起架来那一定威风极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能接触。
为此少年十分上心讨好那人,就希望他能教自己习灵力。
“仙友,你别听我娘说的,”少年咬着树皮,整张脸因长期的吃不饱饭变得暗黄又瘦弱,他像是天生的太阳,即使过的再不如意也不会抱怨什么,还反倒过来宽慰这盲人:“修仙多厉害啊,还能徒手取火,虽然你眼睛看不见了,但是本事还在身上的啊。”
那人每次都不发一语,静默着继续雕刻手里的木板,一连过去数日,虽然他眼睛上蒙了块粗布,但日夜不停歇在木板上刻着东西,少年几次凑上前去看着,里面的字他大多都认识,只是合在一起他就弄不懂是什么意思了。
次日,趁着少年出门找东西,妇人端着最后的餐食走到残桌旁,见那人伤好的七七八八,便放下吃食开始冷不丁下逐客令:“这旱的旱死,能吃的东西从稀米粥变为了树皮枯叶,还有那烂了一半的蛋,看你也是挑食的主,我们这伺候不起。”
不怪妇人这么说,只是从他醒来已经快有半月,这期间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喝,就这么坐在一旁很安静的昼夜不息雕刻那些破木板。
而眼下家里没了东西吃了,就连树皮都再难寻到。
闻此话的人从角落起身,面庞上一层层结痂的血覆盖着旧伤,妇人只见他颔首哑声道了句谢。
谢谢他们这半月以来的收留,是仁至义尽,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故,能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万分感激。
妇人叹息着:“走吧走吧。”
外头寒风凛冽,走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人间去往鬼界的路只有那道鬼门,开启鬼门需要一样法宝,而那件法宝就是从迟离那诓来的窥心石,起初将这东西从迟离那拿走时只是为了确保他日后不会再借助窥心石来鬼界。
如今倒是有些弄巧成拙了。
云涵摸上自己一层又一层血痂,他觉得刺手。
尸林里的精怪怨咒足矣让其退一百层皮,骨头见光,被一点点从血肉中掏出再浇上嗜骨水。
一身美人骨被活生生剔除,他是神,可又在毁去神像后变得脆弱不堪一击。
拨开眼睛上的粗布,他望向自己所在的地,是埋骨岭,而收留他的那户人家正住这尸骸地边上。
他知道如若要去鬼界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若放在以前他定然不会犹豫,可如今不知是什么在撕扯着他,他不想再往前走,甚至想冷眼抬头观这天庭诸神是怎么垂睨众生,是怎么凭借那满腔算计平定邪灵。
在大雪纷飞夜里的路上他听见了很低的哀嚎求救声,寻着这声音而去,是那外出找东西的少年,此刻少年手中死拽着一把把叶子被冻的奄奄一息。
云涵将人带回那屋里简单替他包扎着断了的腿,妇人哭的老泪纵横,一遍遍喊着昏迷不醒的孩子。
待少年再次醒来时,屋里扫看几眼才看见自己要找的人,他虚弱的不顾妇人劝阻,步履蹒跚朝着窗边的云涵走去,此时粗布再次遮盖上了那引人瞩目的金瞳。
少年将一直紧拽的叶子递在云涵面前,已经被捏的熟了,少年满脸通红道:“这是桑叶,我看你木板上刻着这字,应该对你有用。”
云涵心情复杂接过熟了的桑叶,透过粗布盯着叶尾,他哑声问道:“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去找它?”
少年挠了挠头,直言道:“我想你若是心情好了,就能跟着你修行。”
云涵低声道:“修行有什么好的?”
少年道:“修行的人多威风啊,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云涵沉默着,少年又道:“这世道太乱了,吃不饱饭,我想我要是修得正道一定能让那些被饿死的人摆脱这些苦难。”
云涵摇头道:“就算修得正果你又能救这么多人吗?”
少年点着头,坚信不疑道:“能!”
云涵将桑叶做成了标本吊坠还给了少年。
一柱香后云涵探查了少年的根骨不适合修行,他反复斟酌事情的大小,最终还是放不下在凤凰树下的残杀。
此后的几天,云涵受不住小孩无邪的善意,终于肯教他岐黄术,引着他去修习南边散播的新魔书,就连先前在木板上刻的不少药理名都全给了少年。
随后没了吃食,白雪化成积水,那是他们唯一能活下去的东西,云涵可以不吃喝,少年与妇人却不行,尤其在少年日渐消瘦的只剩皮包骨头时,他不断在“关我何事”或者“该不该救他们”之间反复横跳。
少年日夜勤勉补拙,他悟性不差,又有云涵的点拨他修习的很快,可再怎么快也撑不住不进油水的身体,怕是再过不久还没修成大道,就被活生生饿死了。
少年不知教他的那位修士叫什么名,当自己要拜他为师时,他拒绝了,少年不明白,只知他行踪不定,一天下来基本见不到他几面。
某日,难得云涵看见那些神官的庙被不少受灾百姓砸了,心情愉悦了些,才在屋内多待了会儿,他亲眼目睹了妇人剜肉的过程,却没出声阻止,甚至还在事后转手将手里防溃烂的药给了妇人,妇人似是一惊,随后不动声色收下。
不过多时妇人端上了一碗肉汤,她将碗里为数不多的肉全夹给了少年,少年惊讶道:“阿娘,这哪来的肉?”
妇人厉声胡乱道:“去拜神君时捡到的。”
少年“哦”了声,他拾起筷子将碗里的三块肉重新分好,一块给了妇人,一块给了云涵,他笑吟吟道:“我们一起吃。”
妇人给他夹了回去,途中手还抖了一下,拿筷子的手有些不稳,她口上说着不爱吃,屋子里太闷了要去外面散散热,少年红了眼眶,都已经饿得七荤八素,怎么可能不爱吃。
云涵沉默半响,他看向妇人朝屋外走去憔悴的身形,连走路都有些瘸拐着,以及大腿布衣上没处理干净的两处血渍,最后他再度看向碗中只带有一点油水的肉。
在这生不出食物的地里,连人都面临着被饿死,哪会有食物养活牲畜,也就是少年太过于天真,才会没怀疑。
桌下云涵蜷缩的拳头慢慢松开,他并没有拆穿,只将碗里的肉夹进少年碗中。
“吃完了就去练刀,练满三个时辰再去练药。”云涵说完起身往屋外去,留下少年和碗中的三块肉在那逼仄的角落。
那日起,云涵仿佛短暂放下那些奇怪的情绪,他开始研究界下受灾的情况以及解决法子,过了不久他所忙碌寻找的东西有了苗头,他带着骨瘦嶙材的少年跑了两个地方,一方南边尸骸地,一方北边极乐地。
今年南北两边下的雪不分伯仲,拨开层层雪路,他们的手被冻的青紫一片。
在试验即将完成时由故人传来了噩耗。
石耀冀与白俊溪收拾界下散播的邪灵花了不少时间,神州发生的事他们是最后才知道,为此,石耀冀与天帝当面对峙了一番,最后私下一直找着云涵的下落。
哪怕有神官说:“一入尸林九死一生,更何况陵光伤的这么重,一定是凶多吉少。”石耀冀不放弃依旧搜寻着。
某日,石耀冀斩杀邪灵时撞上少年拾新的土壤所刨土的木板,他认出了木板上那是云涵的字迹,这才找上了门。
石耀冀见着云涵时,他蹲坐在搭建好的简陋帐篷外,头上带着做工粗糙的斗笠低着头在做着一次次的土壤分离再融合,眼睛被蒙上粗布,就连脸上都缠着一圈圈的麻衣布料,看不清他的脸,但也能从一举一动中看出是那个自己要找的人。
石耀冀不敢相信眼前这落魄潦倒的人是三界排行第一的美人,他不敢信曾风靡神州的云涵会落的这样的下场。
可总归是活着的,卷入了尸林还能活着出来就已经是万幸。石耀冀走到他身边,待阴影覆盖住云涵那布满茧子的手时,他才缓缓抬起头对上了石耀冀那双红着的眼。
云涵先是一愣,随后便找了个理由让少年离开了。
石耀冀颤着声音道:“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云涵缓了很久,才让说出的话像往日的自己,他淡淡道:“没有。”
“云涵,你为何能对自己这么狠?”石耀冀深深吸着气:“你明知凤凰树弑主献祭会开启杀阵引出尸林,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
云涵抬起眼透过粗布与他对视着:“想和他们同归于尽,这个回答执明神君可还满意?”
石耀冀被这陌生的语气刺痛,他不知道云涵被昔日同袍背刺的滋味是如何,只是觉得如今的云涵再也回不去了,那清冷的陵光神君最终死在了一场计划已久的同袍虐杀中,死在了那尸林中,留下的只是来自水镜的朱鸟。
石耀冀不信这说辞,他哽声道:“可到最后为什么被卷入尸林的是你?你若是想和他们同归于尽,他们不可能还能活到现在。”
云涵再次低下头观察着新冒着土而出的嫩芽,这次所有猜想得以证实,这嫩芽刚见光没多久又迅速枯了下去。
他平静说:“不为什么,技不如人。”
石耀冀如哽在喉,他不再为难他。他哑声道:“……四像……神陨了。”
云涵静静听着,林中冷风吹着他面上的麻衣,将围在他脖颈处的吹开飘扬在空中,露出下颚处一目了然的疤痕。
是在尸林中,那群精怪怨咒从此处碎了他的骨,一条条骨头被活生生取下扳弯打碎,那感觉他疼的不敢再想第二遍。
眼下石耀冀所带来的消息将他浑身浇了盆冷盐水,又冷又疼。
云涵缓过劲后才慢慢从那肮脏的地里起身,他口中是苦涩的,连带着所问出的话都是涩的:“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前。”石耀冀不愿回忆,他吸着气忍受着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接二连三之事,令人难过又无可奈何。
以往总是觉得下次见面不过就是转瞬即逝的瞬间,可在这场与邪灵的斗争中的每一次出发都隔了永生永世。
云涵恍惚中想起了阴阳眼,半月前神陨,正是他试验土壤分离和融合邪灵气息开始时。
现在他得出了结论,土壤里被众多邪灵损坏,它们结不出果实,长不出菜。
而如今用阴阳阵法剥离的邪灵气息则是各自安好,开出那嫩芽,可也在收回阵法时,邪灵融合那嫩芽就枯了。
云涵将跟在自己身边一直勤勤恳恳修行的少年送回了家,才又一次离开。
石耀冀继续奔向下一个地界的邪灵祸乱地,他仿若只是想看看云涵究竟是死是活,但也好像只是单纯想告诉他戚殷旻神陨的事,不论是哪种都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