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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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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刚过,张三丰便想带着殷殷去少林求治,无忌本想跟着,却被宋远桥以武艺不精,徒然拖累为由给拦了下来,最后只这一老一少两人出发。自武当到嵩山约莫九百里路,群山叠起,盗匪丛生,纵然仍处于南宋境内,但一路上所见所闻皆是惨象。走了大约十天左右终于到了个看得过眼的镇子,张三丰便带着殷殷在镇上的客栈住下,让她好好休息一晚,自己则出门去为她抓几幅调理的药。
再三嘱咐殷殷不要离开房间之后,老人颇为不放心的离开,殷殷吃力的挪到窗边,推开老旧的木窗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十分好认,面黄肌瘦衣着破烂的是逃难至此的难民,惶恐不安步伐匆促的是本地人,腰间挂着武器成群结队的是乡绅的护卫,专挑僻静处行走戴着兜帽的六扇门的捕快,衣着整洁神色警惕的是门派弟子,穿黄色衣衫的是···谁?
殷殷探出头去,街上正发生一场混战。
穿黄衫的女子使一柄弯刀,样式颇似东瀛忍者常用的短弧刀,刀身弯曲,刀刃闪烁寒光,围攻她的人穿着乱七八糟,从门派弟子到地痞流氓无所不有,大概十来个人,这会却给她一个人杀得鬼哭狼嚎。殷殷看了一会,发现黄衣女子的轻功很是了得,方寸之间的腾挪转换格外轻灵,这才能仗着街面混乱的布局巧妙的安排自己的方位,从而每次只需要面对一到两个敌手,再加上她下手狠辣又颇为拼命,这群武功远不如她的人对上往往一两招之间就挨了刀子退出战场,不过几个呼吸之间,街上还能站着的就只剩下黄衣女子一人。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隔得太远殷殷瞧不见她的脸色,却直觉她并不快意,哀愁的调子从她口中远远传出,不尽凄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
她唱到此处,像是想起了什么莫大伤心之事一般身形摇晃起来,歌声随即断绝,那头毛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用头轻轻的蹭着她。
“殷殷。“
约莫一刻钟之后房间的门被推开,张三丰一眼就看见女孩坐在窗边,神情莫名,赶紧过去替她关上窗子。
“你身子骨弱,莫要吹风。“他慈爱的摸了摸殷殷的头:”方才街上出了点事,我们早些出发,免得搅合进去,好不好?“
“太师父,她是谁?“殷殷望着窗外,好像还能看见那人的身影一般:”她为什么要唱那么苦的曲子?“
张三丰虽然不问世事,但这女子的事他的确知道,不仅知道,还同当事人之一聊过,也就是阻拦女子大闹陆家庄的一灯大师,陆家庄之后一灯曾应张三丰之请前往武当山治疗殷殷的寒毒,当时他谈到此事,言语之中不无惋惜,直言自己的确为弟子动了私心方才没有能更早或者更好的解决此事,结果却害了这姑娘。
张三丰素知一灯大师为人,听他这么说话顿觉好奇,彼时‘李莫愁大闹陆家庄’一事的重心还在陆家庄上,但就他近来听闻,那女子在江湖上已经惹了更多血债,李莫愁三个字也渐渐传了出去,一灯大师苦笑道:“正是老衲之过,当时那位女施主虽然杀气腾腾,下手毒辣,但观她言行却不是殃及无辜之辈,我若是让她好好同那陆施主说清楚讲明白,再赌斗教她不得杀人,或许便不是今日这局面,只可惜老衲当时顾及我那不成器的弟子,不能让他说出灭绝人伦的想法,这才···“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倘若能有机会再见那位女施主,老衲必须得向她悔过才是。“
张三丰当时听着,心中并不十分赞同一灯大师的说法,但想到自己的五弟子同他夫人,心中却又莫名对那素未谋面的女子多了分同情,今日在这镇上再见到,才觉得一灯大师当时的想法不无道理。
张三丰叹了口气:“你说这首歌么?这叫《雁丘词》,原本是江南那边渔家女常唱的小调曲,唱的是一对大雁,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不肯独活,也有很欢快的调子。“他打着拍子唱起来:“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曲调高昂,节奏明快,半点不像是百岁老人。
“殷殷,你知道为什么这曲子里的故事如此难过,她们唱着却很欢快吗?”殷殷摇了摇头,张三丰笑道:“以后你就明白了,人生在世,能有一人如此,已是莫大的安慰,同生共死,多么快意。”
他眼眸中忽然流露出一些回忆的色彩。
“就像我爹娘一样?“
老人的声音一顿,女孩没有看他,只是自言自语:“我知道了,她这么难过,是因为她爱的人不爱她,倘若她爱的人也像我爹爱我娘那样,愿意和她一起死,她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说罢垂下头,声音听起来又轻又冷。
情字就是如此奇怪,倘若问李莫愁现在愿不愿意同陆展元一同就死,她想必是乐意的,就连百岁高龄的张三丰也不禁扪心自问,倘若能用天下第一和武当换得他和郭小姐一同,他又会如何?郭小姐更不必问。情字绵延,苦乐纠缠,能像张翠山同殷素素那样结果已经不坏,但他们终究是死了。
“太师父,我累。”
殷殷伸手,张三丰把她抱到床上,给她掖好被子。方才送去熬的药被小二送来,老人慢慢喂她喝下,指尖触到过分消瘦而突出的下颌,肌肤冰凉,带着病态的白色,日头还没有落下她就捱不住的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两人继续出发,离开小镇不过几十里路便到了汉水,战乱之时船家少了很多,河边凌乱的散落着兵器和血迹,张三丰驻足观察了一阵,注意到泥地里有半面破损的旗帜,忽然眉头紧锁。
那旗帜脏污不堪,上面满是已经发黑的血迹和绿色的藻类,一半浸在水坑里,一半摊开,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模糊的“周”字,正是这个字让张三丰皱了眉头,汉水之畔的“周”字旗,不出所想应是举兵反元的周王周先旺。自十年前元兵占领宋都,以宋明宗赵衍为质号北宋,为元朝属地以来,北宋境内大批能人义士便先后赶往南宋拥护宋微宗赵凉,并多次起兵反击。周先旺是其中翘楚,他在川蜀一带大大的打击了元兵势力,护住摇摇欲坠的南宋朝廷,让战事进入胶着阶段。五年前,元朝同蒙古达成协定,割让北宋境内十二余城换取蒙军协助抗击北方辽人,从此蒙古边界与南宋接壤,蒙军自华北平原势如破竹,直到被郭将军拦在襄阳城外,并集结义士突袭后方,切断蒙军补给线,成功收复五城,这是宋朝分裂以来首次大胜。然而三年前,宋微宗赵凉在朝中重臣进言下决定向元朝控制的北宋求和,不但将已经收复的五座城池全部送出,更是赔款无数,同年周先旺愤而反出,举旗自称“周王“,将川蜀一带尽皆收入囊中,继续对抗元廷。
时间前进到今年年初,周王遇刺身亡,周军溃散,南宋紧急抽调军队进入川蜀同周军残部一同抵抗,加上本地的峨眉青城等精锐借助蜀地山川林立的天然屏障,不但拖住了来犯的元军,还隐约占了上风,这些事武当弟子在外走动之时都了解得轻清清楚楚,更听说溃散的周兵集结在周王独子旗下,倘若此地的周字旗不是从前旧物,或许···。
一念及此,张三丰抱起殷殷,施展轻功循着路上的痕迹追去,越往前越是荒凉,不多时已偏离了大道来到一处河岸。岸形曲折,河边芦苇丛生,草木丰茂,正是伏击的好地方,此地刚刚有过大战,最多两日光景,张三丰捂住殷殷的眼睛。
可惜蜀地潮湿,那味道和着腥臭发黑的泥水,怎么也掩不住。
“来晚一步。”张三丰叹了口气,注意到倒地的尸体几乎没有一个是背朝敌人,越往河边周兵的尸体越少,他往前再走几步,将殷殷放了下来,俯身察看着什么。
“此处泥土与别处不同,湿气尚未浸透,又微微下陷,想必原先是有条船的。“他丝毫不顾地上的脏污,还伸手抓了一把泥土:”你看,这泥土只消用两指细搓便可分离。“他又抓起另一处的泥土,再次搓弄,最后摊开在殷殷面前,女孩好奇的探过头去,只见第一次抓的泥土在外力作用下已然分离,几乎看得到颗粒形状,第二次抓的泥土却依然宛如一体,连连点头。
“那是什么人从这里坐船走了吗?”
“应当如此。”张三丰站起身来:“只希望便是周王的小公子逃得了性命,唉。”
这一口气叹得实在寥落,秋风萧瑟,吹得岸边的芦苇丛轻轻摇动,殷殷尚不明白太师父此刻为何叹气,但她转过头看了一眼战场。
“我们埋了他们罢。”她转过头看向水面:“挖个大坑,都葬在一起。”
张三丰没有说什么,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