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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枕边的槿花树叶 ...

  •   一
      莫问兰懵懵懂懂地站在了刚才的地点,她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想起要去大食坊喊她父亲赶快回家睡觉。
      大食坊,在镇子西头,离码头十来丈处。
      大食坊,其实并不大,只是堂子很宽,临街是一排长长的木板墙,一扇又宽又厚的柏木门,大门上方挂着一个老旧的牌匾:三个隶书的“大食坊”,黑色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大食坊,白天是镇上吃饭喝酒最热闹的地方;晚上是镇上男人们喝茶、打牌、小赌的聚会所。
      三三两两的男人们,挑一张大木桌坐下,叫几碗盖碗茶,抽着浓浓的旱烟,打牌、掷骰子……此时,他们暂时忘记了白天的劳累,忘记了夜晚的寒冷,忘记了家里的老婆孩子。
      今晚,夜已深了,但大食坊依旧透出灯光,几个“夜猫子”还在留恋脚边火盆的温暖。
      莫问兰紧跑几步,终于她融入了大食坊木板墙缝隙透出的一道道斜斜的光线里,光亮驱散了她刚才心中的恐惧。
      她用力推着大食坊厚重的木门下端,从勉强裂开的门缝里费力地跨进一条腿,骑在光滑的高高的木门槛上,再把另外的一条腿挪进来。
      对于刚满八岁的莫问兰,小小的年龄,大食坊的木门实在是太重了,门槛也实在是太高了。
      问兰费力地挤进了大食坊。在大食坊宽敞、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密密麻麻摆着高大的方木桌、长木凳,中间树立的一排排高大的木柱子把莫问兰的视线分割成一片一片的。
      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四个大男人坐在高高的长凳上,佝着腰;一个瘦高个肩头搭着一根长白毛巾,站在一个有些秃顶的人的背后张望着桌面。这个瘦高个就是大食坊的老板,唐泊舟,外号“唐胡子”。
      桌子的上方,吊着一盏四根灯芯的大油灯,把桌子照得亮晃晃的。偌大的一个大堂,就这个角落特别光亮,其他的地方反而显得更暗更幽深。桌子下面,一盆炭火吐着微微泛蓝的小火苗。
      乱七八糟的的桌子影、凳子影、柱子影,因站立和坐着的人的位置变化而不时变化着形状的人影,仿佛是无数的鬼影在变幻、跳动。
      问兰的心又开始跳得厉害起来了,她不敢盯地上、墙上、桌子上的各种影子,她穿行在柱子和桌子中间,拼命地往角落方向跑,向大人靠拢。
      “老爸,老爸!”问兰尖利的声音喊着。
      “吵啥子!吵啥子!鬼撵起来了吗?鬼把你掐到了吗?”莫柳山抬起头,不耐烦地说。
      他把头转向了问兰,半边脸在灯光里,半边脸在黑暗中。莫柳山看见问兰的额头满是水雾,她散乱的头发上沾着几瓣金黄的秋菊花瓣,他略有些惊诧,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到了牌上。
      问兰略微有些委屈地压低了声调,喏喏地说到:“妈让我喊你回屋睡觉了!”
      问兰缓了一口气,走近莫柳山,抓住他的衣角,又低声说:“妈说明天是石桥镇当场,路远,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赶场哟!”
      “老子晓得了,晓得了!等一会就走。”莫柳山凶声凶气地说,然后扭过头,把手上的长牌捏了捏,喊到:“补碗匠,你莫忙,我要扯牌哈,一对丁丁”。
      问兰只好耐心等着她的父亲。她用手撑着桌子的腿,艰难地爬到了又高又宽的长木板凳上,挨到莫柳山身边坐了下来。
      看着父亲手中和桌子上的那些由黑的长点、红的长点、白的长点等等构成图案的长牌,问兰一点也看不懂,如看天书。于是,问兰把头转向了大食坊的门口。
      二
      忽然,她看到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穿着白衣的小男孩,沿着门缝钻了进来,像只小白兔一样,飞快而悄无声息地跑到了桌子前。
      他是如此迅捷而轻巧,这些聚精会神打牌和旁观的大人们没有一个人发觉到一个小男孩的到来。
      小男孩站在桌子前,只有大木桌的桌腿一样高。他仰起头伸长脖子,很想看看大人们玩着什么。
      莫问兰惊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小男孩,冲着他愤怒地瞪着眼,伸出一个指头指向门口,意思是让小男孩出去。
      小男孩对着问兰吐了吐舌头,微微一笑。他不仅没有出去,也爬上了另外一条木长凳,挨着郭大汉坐了下来,开始聚精会神地静静地看起玩牌来。
      问兰觉得无聊,她自顾自地看着古老的柏木桌子。这些桌子被各种汤水和油经年累月浸过,桌面泛着褐色的光,各种各样的木纹像扭曲的神秘符号,问兰反复地用小手指摸着这些木纹,猜测着它们的含义。
      小男孩很有天赋,才看了几盘打长牌,仿佛就有些似懂非懂了。突然,他用小小的手指,指着郭大汉的牌,用稚嫩的口音,指点起该怎么打。
      郭大汉一惊,转头盯着身边的小男孩。刚开始他们打牌才投入了,没有在意旁边多了一个小孩。
      “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郭大汉问。
      其他几个人也都扭头看了过来,看着这个陌生的白衣小男孩。
      小男孩操着一口官话,不慌不忙地回答:“我姓方,我从小就不喜欢睡觉,就喜欢跑出来玩,就喜欢看大人打牌赌钱!”
      说完,他嘻嘻地笑了起来,说:“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呀?我也不知道住哪里?我昨天才从很远的地方搬家到这里。”
      几个大人一起瞪大了眼睛。
      大男孩顿了顿,又补充说:“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八岁了,我记得新家就在一个小巷子的尽头,那里空地上有一颗好大好大的树。我奶妈说了,那是棵槿花树。”
      几个大人又一起松了口气,他们都知道小孩说的那个地方就是无名巷。
      莫柳山八手中的牌往桌子上一扔:“算了,有两个小娃儿扫兴,不玩了。时间也不早了,再晚回去婆娘又要吵了!”
      说完,他一双大手把问兰和小男孩分别从板凳上拎了下来,他对问兰吼道:“走哇,还在发啥子神哟?”
      又冲小男孩吼道:“你也跟我走,小屁娃儿,老子送你回家!你娃儿就等到你爹妈给你吃‘竹笋子炒肉’吧!”
      小男孩冲着问兰做了个鬼脸,说:“我才不怕!我爸在外做官他平时管不到我,才让王妈、马老头等几个人把我送回他的老家。王妈他们几个人更管不到小爷我!”说完,小男孩还得意洋洋地仰了仰头。
      莫柳山拽着问兰大步往家走,小男孩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夜更深了,雾更浓了,大街一片寂静。小男孩有些害怕,更怕走丢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了问兰的衣袖。
      问兰甩了甩手,但小男孩抓得更紧了,问兰只好有些不情愿地被小男孩拉着。
      小男孩轻声询问问兰:“小妹妹,你叫啥名字?住哪里呀?我以后常来找你玩。”
      问兰恶狠狠地回答:“哪个是你的小妹妹?!你管我叫什么名字?我爸妈给我取的名字,关你什么事?我就不告诉你!啥都不得告诉你!”
      小男孩苦笑了一下,改口问:“刚才这个叔叔说的‘竹笋子炒肉’是什么菜呢?你们经常吃吗?”
      这一问,把问兰逗乐了,她狡黠地笑着说:“这道菜好吃得很,你以后叫你家人经常给你吃嘛!”
      然后,她还是忍不住说:“你吃了这道菜,就会哭天喊地,小屁股开花!”说完,问兰哈哈笑了起来。
      三
      很快,三人走到了麻石街中段,莫问兰忍不住眼睛频频瞟向无名巷。
      白衣小男孩看到巷口,立刻松开拉着问兰衣袖的手,一溜烟跑进了巷子。问兰冲着他的背影,愤怒地挥了挥小拳头。
      这次问兰的父亲带着她在街中间走着,问兰看到那双白底的青布鞋更清楚了,离那家里直挺挺躺着的死人也更近了。
      突然,白底布鞋下的脚灯的灯花在问兰路过时,又“噗噗噗”地爆了三下,问兰的心又跟着一紧。她赶紧拽着父亲的手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频频地往后看。
      “你遇到鬼了吗?大惊小怪地乱跑!”莫柳山随口说了句,不高兴地随着问兰加快了脚步。
      “就是,就是,爸你看那间破瓦房里有个死人的脚在动!”
      “你怕是在做梦哟,睁起眼睛说瞎话!我怎么没有看见?这屋子黑漆漆的,啥都没有。”莫柳山一边说,一边打着呵欠,他已经能够看见麻石街东头一间间房子黑乎乎的参差轮廓了。
      来到家门口,问兰用力推开虚掩的木门,赶紧溜到屋子最后面的那个阴暗的小房间,迅速钻进略带些潮气的被子,冰凉的竹席刺激得问兰一哆嗦。
      问兰蜷缩起瘦削的小身子,弓腰侧躺着。竹席下面厚厚的稻草,随着问兰的活动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静静的夜里,瓦屋顶上不时有“簌簌”的响声,问兰不知道这是茶馆说书人讲的神秘夜行人的声响,还是老鼠爬行的声响,或是大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鬼怪弄出来的声响。问兰今晚觉得特别心惊胆战,她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进黑暗的被窝中。
      “少年不知愁滋味”,不一会,带着忐忑的心情问兰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耳边有轻轻的哀叹之声,问兰猛然一惊,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不知身处何处,周围灯火通明却并无旁人,只有一个着白衣、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背对着她。女人喃喃地念叨着:“冤枉啊!冤枉啊!”,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她的脚下正是问兰夜里在巷口看到的那双白底青布鞋!
      问兰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双白底青布鞋的脚,一步一步跟着移动,转眼又来到了无名巷,可是那女人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巷口的破瓦房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摆放死人的木板,和问兰夜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问兰能看见他们的表情和一张一合的嘴唇,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街道是寂静无声,往来的行人都仿佛无视对方一般地存在,茫然地僵硬穿梭着。
      走到无名巷的尽头,一株茂盛的奶槿花树突然伸出一双绿色的大手,对着问兰不停地招手。
      此时,那个穿白底青布鞋的女人的背影又突然出现了,从巷口无声地飘了过来,直直地飘到奶槿花树下。问兰见到这个女人用一条长长的白丝巾,挂着自己的脖子,直直地吊在树上。
      一阵凉风从无名巷吹来,奶槿花树的树枝摇曳起来,可是那吊着的背影却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白底青布鞋垂着,分外醒目。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漫天翠绿的奶槿花树叶,向走来的的问兰迎面扑来。
      街上,人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的目光都瞟向奶槿花树,却没有一个人走进巷子来!只有问兰呆立在树下,揉着眼睛,惊慌地拍打扑面而来的树叶……
      “咯——咯——咯”突然,问兰听见了鸡叫声。
      “咳咳……”问兰又听见了父亲在隔壁床上的咳嗽声。
      天微亮了,问兰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刚才自己不是还在街上无名巷里吗?问兰揉了揉眼睛,她发现自己枕边竟然有几枚还带着露水的、翠绿的奶槿花树叶!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问兰没有多想,打了个呵欠,翻了下身子,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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