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问风》二幺幺

1、 麻石街上无名巷

　　一
　　深秋的夜，微寒，漆黑。
　　风，阴悄悄地，在空中无声无息地偶尔飘荡几下。
　　群山在夜晚形状各异，狰狞、张牙舞爪地包围着流江镇。
　　不知谁家的婴儿突然“哇哇”地大哭几声后又戛然而止，再忽而又“哇哇”哭起来。哭声随飘忽不定的风在流江镇的麻石街上回荡扩散，远远地听着好像乌鸦在树枝怪叫着又忽然被什么东西惊起，扑飞到空中。
　　深夜的麻石街上，空空荡荡；秋雾，灰蒙蒙，遮掩着本就微弱的光亮。
　　偶尔一个人出现在街上，好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一样的，急匆匆地如鬼如魅般飘过，悄无声息，瞬间又没入夜色里。
　　山中小镇的人们在深秋都习惯早早关门闭户。街上，相隔很远才稀稀疏疏有一丝昏黄的灯光，从门缝或窗缝透出，弱弱地泄出来，斜斜地落在坑坑洼洼的麻石上。
　　此时，莫问兰就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走在麻石街上。
　　问兰昨天刚满八岁，她瘦弱、矮小的身子，紧贴着街边的一扇扇木墙板，有些胆怯地挪动着。张开的小手指，努力地抠着木板缝，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
　　问兰有点不敢看漆黑的麻石街面，她怕突然在街中间冒出一个人来，她只好把眼光贴着各家各户的墙缝和门缝往前走，但她又有点喜欢那种心跳突然加速的感觉。
　　每经过一家关灯歇息的房子时，她就心一紧，脑子中升起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每经过一户屋内还亮着灯的人家时，她又心稍安一下。从门缝里看见的夜里的屋子中的那些人，他们仿佛与白天完全不同了，有着奇奇怪怪的举止，有着歪歪扭扭的身体，蠕动的嘴唇说着怪异的东西……
　　就这样，问兰在惊恐、怀疑、迷惑、心上心下的复杂情绪中，一步步从镇子东头来到了麻石街的中段。
　　问兰最害怕的这段街道终于还是来到了，这段路是麻石街夜晚最暗的地段，几间大的商铺在晚上关门后就几乎没有一点灯光。
　　麻石街在这段分叉出一条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小巷——无名巷。巷口是一间废弃的简陋低矮的瓦房。
　　今晚，莫问兰看到瓦房的门大大开着，里面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灯火。问兰的目光想要拼命躲过街对面的那扇门，可是内心里的几分好奇又扯动她的目光往大门里瞟去。
　　最先扎入问兰眼中的是一双直立着、崭新的青布鞋，惨白的鞋底成外八字分开，正对着门口。青布鞋下面，燃着几只白烛和一盏油灯，昏黄而冰冷的光随风摇曳，忽明忽暗。
　　屋子里，两张木板凳托着几块长木板，木板上黑乎乎的不知道盖着什么，只能看见那双白底的青布鞋。两三个人围在木板边坐着，披着白衣，缠着白头巾，昏昏欲睡，也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一个穿着长袍的巫师，绕着木板慢慢走着圈，面无表情地念念有词，偶尔摇晃一下手中的铃铛，铃声有气无力。
　　原来那是一双死人的脚穿着的鞋！随着灯光的变幻，那双青布鞋仿佛微微在晃动。
　　问兰吓得赶紧闭上了眼，快跑了几步，但是她又很快忍不住停下来，睁开眼回头望去。

　　问兰的记忆中，以前见过的镇上人家丧事，总是把死人摆放在家门口的街面上。晚上一定要点很多很多的灯，烧几盆很旺很旺的火，围坐很多很多的人；有的要请戏班子坐唱，敲锣打鼓热闹得很，还有的要请镇上最会哭丧的赵麻婆来一声一腔一拖地哭丧。
　　每当这时，莫问兰常会和一帮小孩子带着既害怕但又有些想看稀奇的心情，凑到大人们的脚边去听听戏，看赵麻婆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情。当突然不小心看到死人的脚、衣服、盖着草纸的脸时，马上又惊恐地跑远去；一会儿又聚拢，手牵手再跑近……直到夜深了，大人们变得稀少了，没有可以挡眼的了，才赶紧跑回家，不敢再去了。
　　可是，今晚，一切都是那么暗淡、凄凉、冷清，又隐隐约约、漂浮不定、若有若无，就好像今晚这深秋阴悄悄的夜风一样，有些寒人，有些捉摸不定，还有些萧杀。
　　而且，问兰记得这间房子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今晚是谁在这里办丧事呢？问兰揉了揉眼睛，想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蓦然，问兰看到那双白底青布鞋下的油灯的灯花突然爆了三下。她突然感到神思有些恍惚，背心有些发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莫问兰赶紧往前小跑起来，边跑边频频回头，不知道是风在后面吹，还是真有人在他后面晃动，她感觉有风不断地掠过她细小的脖子。问兰的心狂跳起来，她差点大叫了起来，更加拼命地往麻石街的前面奔去，很快就身影就被黑沉沉的夜吞噬了……
　　二
　　蜀北重镇流江镇，是流江县的县治所在地，水陆交通便利。陆路，北通陕西，东连湖广，而向西200里就是富裕的成都平原。水路，行船蜿蜒的流江河，顺流而下，经嘉陵江，一天能泊舟重庆府；溯流而上，半天就能抵达川陕咽喉——剑门关，一天进入汉中府，再沿白龙河而上，就能达到川甘陕三省交界处的青木川。
　　因地理位置险要，水陆交通四通八达，所以流江镇富裕繁华，商贾云集，但也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在小镇来来往往。
　　小镇，群山环抱，蜿蜒的流江河穿镇而过。小镇中间是弯弯曲曲的麻石街，街道两边是密密麻麻紧挨着的各种房子，有砖木房、椽斗房，也有泥巴房、茅草房。
　　麻石街中段高，东西两端低。东端的街面常年累积着厚厚的一层泥，早已看不见下面的麻石。西端有流江镇的水码头，西端街道的尽头则连着宽阔的官道。所以流江镇的西端人群居住密集，商铺众多。
　　水码头的下方，一座由四块巨大石板构成的石桥，将流江镇的麻石街与对面的下河街连接起来。桥头两岸，密密麻麻的吊脚楼沿河而建，各种江湖人士、外来客商等常寄居于吊脚楼的各种规格的客栈中。
　　莫问兰家住在麻石街的最东边，她家算得上是流江镇上的穷人家，因为买不起木板，她家的墙壁是泥巴墙。面街的墙壁是莫问兰的父亲自己动手修筑的，他从山上砍来竹子，用竹片做夹壁，再用稻草节和着黄泥糊上去，等泥巴稍干后再刷上一层白石灰。
　　问兰的父亲叫莫柳山，是一个做箩筛的手艺人，因此镇上的人也常称呼他“莫箩筛”或“莫箩筛客”。
　　箩筛是家家户户离不了的生活用具。当用石磨磨好麦子面啥的后，巧手的主妇都要用箩筛反复筛几遍，筛出的细面做可口的面食，筛子里的粗面拿来蒸馒头，麸皮麦壳拿来喂猪喂鸡。
　　莫柳山，方脸阔额、两腮内陷，才三十出头就略微有些秃头了。他的右手拇指多出了一个小指头，因此他做起活来显得更为灵活有力，但也常引起很多看他做箩筛的小孩子的好奇。莫柳山做活不偷工减料，做的箩筛经久耐用，所以他的箩筛远近闻名，好多人都自己上门找莫柳山做箩筛。
　　莫问兰今晚要去大食坊喊她父亲早点回家睡觉。
　　她一路惊恐地小跑，终于跑过了麻石街的中段，远离了无名巷。问兰停下来，稍微松了口气，小步慢慢往镇西头走去。
　　三
　　雾，更浓了，像一团团大棉花把人紧紧包围。问兰有点透不过气的窒息和紧张感。
　　她又有了风从脖子吹过的感觉，这次是从脖子后面绕过来吹到了脸上。问兰突然觉得面前多了两道灰蒙蒙的雾墙，她用双手用力地拨，却怎么也拨不开这灰蒙蒙的浓雾。她闯上去，又被挡着；她往左，这雾墙就在左，她往右，这雾墙又移动在右。
　　问兰的心由恐惧已经变成了彻底的愤怒，她开始骂起这挡路的“雾墙”来，用手握着小拳头捶打起来，用脚踢，甚至用牙齿去咬。
　　忽然，其中的一道“雾墙”说话了：“我们兄弟二人找了三个晚上，终于抓到了一只兔子。现在好不容易又等到了个人，没有想到，居然是只凶狠的小狗！”。
　　这时，问兰才看清楚了，面前的“雾墙”是穿着灰长袍、戴着灰帽子、蒙着黑面纱的两个大人，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眼睛在夜色中发出幽幽的光。
　　突然，问兰的脚离开了地面，人被拎到了半空。
　　把问兰提起来的是瘦子，问兰拼命的挣扎，她恐惧和愤怒交织，早忘记了呼喊。
　　挣扎的问兰，发现旁边的胖子夹着一个白衣的小男孩，小男孩规规矩矩，倒像是一只乖巧的小兔子。
　　“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拿去喂麻老虎！”瘦子用尖尖的声音在问兰的耳边轻轻地说。
　　问兰再看了看胖子腋下温顺的白衣男孩，她停止了挣扎。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想起，问兰有飞起来的感觉，街上影影绰绰的房子飞快地从她眼前掠过。
　　深夜寒风中，两个灰衣人，拎着两个孩子，大步流星，半跑半飞，混在浓雾中，离开了小镇的街道，朝镇外不远处的狮子山方向疾行。
　　大约半个时辰后，两个灰衣人，拎着两个孩子又回到了麻石街上。瘦子把莫问兰放在她刚才离开时的地方，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她的额头，转身离去。
　　瘦子伴随着胖子一起拎着小男孩，分别在镇子的几个地点稍微停留。在短暂停留的每个房子前，胖子打亮一下火镰，问小男孩是否记住，当小男孩点点头后，胖子又拎起小孩迅速跑向另外一个地点。
　　最后，胖子来到大食坊前的街面上，他放下小男孩，用手掌在小男孩眼前抹了几下，，小男孩好像忘记了发生的事情，独自往大食坊门口跑去了。
　　胖子对着瘦子一击掌，笑哈哈地轻声说道：“等了三日，终于完成任务，明天咱们就可以回青城山交差了哟！”
　　瘦子也一笑着说：“真是缘分天注定啊！这么冷的深夜，这么浓的雾，偏偏就有这两个小娃娃独自在外面游走，偏偏就能被我们碰到。更幸运的是这两个小娃娃天资聪颖，难得难得啊！”
　　两个灰衣人边说边疾行，很快就消失在浓浓的夜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