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歌如许》久拾

6、第 6 章

　　两人高的巨大机械手臂从头顶掠过，经过魏嫣眼前的那一刻，敲断了她身旁的铁栏杆，刺眼的火花迸发开来，滚烫液体石英贴着她的手臂流过。
　　重心一偏，魏嫣被人拽向身后，切里斯的声音随机响起来，“在校场走神，你不要命了？”

　　魏嫣看清了来人，也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里是斯兰皇家骑士团的校场。
　　千里之外在东宫殿的简易校场只是这里的粗糙翻版，因为他们分别建造于同一个套学术传承中的师生两人之手——而现在，斯兰皇家骑士团的校场的实际领导者，也是曾经在东宫殿中殚精竭虑的那一位，从大安叛逃的太子太傅，公良墉。

　　魏嫣身处这里的时候常常会恍惚，觉得时空错位，好像回到了从前……可这里无处不在的细致、奢华、精密和古典，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不是那个临时的简易窝棚，训练场上的千百具机动甲胄之中，也不可能有她心心念念的人。

　　切里斯将人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在骑士团训练也有一段时间了，什么体会？”

　　“呃……”魏嫣回过神，怎么说呢？

　　“莉亚说你近些天已经不像原来那么……”切里斯皱眉，他在组织语言，“那么暴躁了。”
　　“是啊、是的，”魏嫣无奈，“如果你每天都把全部的体力透支，流尽最后一滴汗，相信我，你的一切脾气都会被消磨干净的，切里斯。”

　　切里斯笑出声，“谁让你自己找罪受？能留在骑士团中的从来都是帝国最英勇的战士，女孩子嘛……还是应该在城堡中享受生活。”
　　“那不可能，”魏嫣摆手，“没有人能为我遮风挡雨，我必须自己成为战士。”

　　切里斯耸肩，他当然不会说我会保护你这种话，“只要你还是斯兰的王后，骑士团永远都会保护你。”
　　“别说什么永远，”魏嫣道，“在认识你之前我也以为自己会永远在东安，甚至这辈子都不会走出安京。”

　　……的确，切里斯心道，他在认识魏嫣之前也不会想到自己此生还会有续弦的一天。

　　“别看你已经是一国之主了，切里斯，你也会死，”魏嫣的语气冰冰凉，“危机无处不在，而生命……是一种太轻易便可以摧毁的东西。”
　　“所以，想要活下去，唯一的途径就是变强！”

　　“砰砰”两声，校场上两具机甲缠斗起来，刚刚修补完成的地板转眼就又爆裂开来。
　　方才那一只两人高的机械臂正是来自其中高大的一方。这是公良先生回到斯兰之后的全新研制成果，偌大形体下，带动所有精密部件运转的核心机的名字叫做“东方”。

　　这是真正的操纵型全自动化机甲，骑士只需要在驾驶舱中的拨动开关，便可以控制每一处精细的部件运转。原先依靠骑士自身做出动作的半自动机械传导系统改头换面，战场将会真正成为脑力和体力双重角逐的地方！

　　“看到了吗？”切里斯指向庞大的机甲，他低下头以吼叫对抗巨大的噪音，“在‘东方’出现以前，像你这种身板的人想要穿上机动甲胄去战斗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这是全新的时代，每个人都有机会！”

　　激烈的打斗还在继续。“东方”巨大的身形让他的每一次击打都占尽了优势。但同时，他的对手，装配有一代核心机“兰图”的半自动甲胄，也凭借骑士的机动性而不落下风。
　　三层楼高的室内训练场已经遍布他们打斗的痕迹，兰图的动力舱泄露，紫色的石英粉末播散在空中，又瞬间爆裂开来；东方的润滑油管道已经拖在地上，在地面上泼洒出一团又一团黢黑的物资，远看却像是神来之笔，以地板为纸，酝酿一场淋漓尽致的画作……

　　“你觉得谁会赢？”切里斯忽然道。

　　“那不重要，”魏嫣抱起臂膀，看着两个钢铁之躯的碰撞。

　　所有的皇家骑士团成员今天都聚集在这里，这是东方的第一次亮相。这一场比试也许决定着未来和这些皇家精锐并肩作战的究竟是哪一种原型机的儿子。

　　“不重要？”
　　“是，”魏嫣道，“也许兰图并不会全然消失，但是最终在战场上获得更高占有率的一定是东方。”
　　“这么确定？”
　　“原因你已经说过了。东方的自动系统让更多的人可以驾驭，而兰图呢？骑士团经营了这么多年，能驾驶兰图上战场的骑士有没有超过一百人？”

　　切里斯笑笑，就在不久前，公良先生刚刚和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而且制造东方的费用虽然更加昂贵，但是骑士团可以就此省下一大笔为兰图筛选骑士的开销，算下来竟然算得上经济实惠……

　　“你不愧是公良先生的学生，”切里斯道，“你们的想法所差不多。”

　　“公良先生的学生？”魏嫣一愣，“他和你说的？”

　　切里斯点头，“不是吗？”

　　魏嫣没有回答。

　　说话间，战场上的争斗已经结束。
　　兰图抽出短刀切断了东方的冷凝液线路，如山一般的甲胄彻底因为过热而死机。同时，东方接近两米的长刀斩断了兰图的右侧发动机，贴着骑士的肋骨边缘将甲胄贯穿——当然，这是在顾及了战友情的前提下。

　　站在阁楼最顶层的公良墉收起了记录的小本，带着他的团队转身就走，没有再多看一眼。
　　机械师们冲入训练场，冰冷的水冲刷两具甲胄，白色的蒸汽瞬间铺满了整座建筑。骑士们欢呼着为两位英勇的战友喝彩，为今天这一场精彩无比的战斗喝彩，也为骑士们点到为止的友爱精神。

　　“这世上哪里有拒绝和学生见面的先生呢？”魏嫣抬头看向远处，那里被蒸汽遮盖，早已经看不见故人的身影。
　　从来到拜留别的那一刻，她就想尽了办法，只为见一见这位公良先生，可惜，一个简单的愿望到现在也没能实现。他甚至会时不时地与随陪嫁队伍来到斯兰的旧友太医小酌，却一个眼神都不肯留给魏嫣。

　　“这件事我真的帮不了你，”切里斯道，“你也知道的，哪怕我用王命去威胁，公良先生也是宁死也不会违背自己意志的人。”

　　的确，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学者，除了他所在意的学术之外，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甚至可以蔑视王权……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舍弃故国的“叛徒”，为什么会在他的故主、他的学生，他从小眼看着长大的晚辈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弃他而去……

　　“你知道吗切里斯，”魏嫣微微偏头，虽身边的君王说，“我哥哥曾经对我说，机动甲胄是被诅咒的东西，人因为从神明那里窃取了技术，所以必定要收到神的惩罚。”

　　“你知道的，东方世界里没有这样自私又小气的神明。”

　　切里斯心底一沉。

　　魏嫣：“这是他的老师说给他听的，这句话来自于老师的老师。”
　　魏嫣：“他的老师留下这句话后，带着他的学术回到了有神的国度。”

　　“医护！医护在哪！”
　　场下忽然爆发了慌乱，受了些轻伤的骑士刚刚走出兰图的驾驶舱，就仰头晕了过去。

　　所有人都在呼唤他的名字，他的对手瞬间冲了过来。

　　一个小小的晕眩却足以牵动任何人的心。

　　“现在看来，神也不是很眷顾你们，”魏嫣道。

　　切里斯的脸色已经黑了，“你知道吗？在你嫁来斯兰之后，因为这所谓‘诅咒’猝死的骑士几乎是往年的两倍。”

　　“知道，”她道，“看来斯兰人叫我‘恶女’，也的确有点道理。”

　　“……魏嫣。”

　　“我不信有什么神罚，”魏嫣道，“在东安时，我见过的因为甲胄而死去的人比斯兰有史以来去世的骑士多得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是我们还没发现的。”

　　“虽然我笃信神明……”切里斯道，“但你说的对，毕竟我的神明不会自私又小气。”

　　魏嫣：“。”

　　“‘东方’甲胄即将投产，你愿不愿意做第一批实验骑士？”切里斯看过来，“我看了你的训练报告，虽然难以达到骑士们的底线，但是作为女人，勉强还算出色。”

　　“当然，”魏嫣翻了个白眼，“如果不驾驶东方，我来这的意义是什么？”

　　“没准是驾驶兰图呢？”切里斯玩笑道，“毕竟你最初和我谈判的时候，带着满身的拼命气息——虽然当时我并不觉得你能坚持下来。”

　　“我必须成为战士，切里斯。”

　　“然后呢？”切里斯道，“开着‘东方’回到你的家乡，去给你的爱人复仇？”

　　“……”

　　“到现在我依然觉得你不会坚持下来，魏嫣，机动甲胄不是谁都能尝试的，而且你是一国王后，冒着随时丧命的风险去训练，这对你自己，还有整个王国来说，都是不合算的。”

　　魏嫣刚想要反驳，就听到切里斯继续道，“但是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的一切要求，支持你的想法——这是我在东安的时候就承诺给你的，在我们履行婚约的期间，这一点绝不会更改。”
　　“而且我也好奇，你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切里斯，”魏嫣微笑，“比起我这个有名无实的一国王后，国王陛下自己不也将兰图甲胄驾驶得很好吗？”
　　“你就不怕在驾驶舱里丧命？那叫阿尔弗雷德怎么办！”

　　切里斯眼皮猛地一跳，“你怎么——”

　　“看来我没猜错，”魏嫣笑道，“你是那种会把身家性命交由他人的人？不可能。”

　　切里斯摇头，是诈骗！这女人实在是——

　　“你说我是为了给爱人报仇，当然，这么说毫无问题，”魏嫣道，“那么切里斯你呢？神权之下，整个斯兰都是你的地盘。还有什么伟大的事业，是需要我们的国王陛下亲自钻进机动甲胄的驾驶舱里去拼搏的呢？”

　　切里斯只是沉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魏嫣是同一种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种相似，两个相隔几千里的人没有达成任何协定的可能。

　　在某件事发生以前，他们都是幸福而安定的。他们的家族繁荣而昌盛，他们坐享无数的资源，每时每刻都被快乐包裹着……
　　只是鲜血催人抬起头，不再囿于这皇家的围城。
　　他们终于发现，天地浩大，这世上有太多人力不可及之事，于是……也必定有那么多的事在人为！

　　“神明夺走了艾米拉的生命，”他道，“我想要为她的死做些什么。”
　　“可是能做什么呢？”
　　“向给予我和斯兰万民生命的神明声讨吗？”

　　他们相视一眼。

　　是的，他们都走在复仇的路上。
　　可是宝剑正在磨砺，锋芒小心收藏。
　　在这铁石之心的背后，所诛之人究竟是谁，还没有想好。

　　骑士们已经散去，因为搏斗而损坏的管道被临时封闭，训练场中的蒸汽逐渐散去，各式各样的机械装置和古朴典雅的装饰花纹渐渐显露出来。

　　这是斯兰的特色。
　　在斯兰，魏嫣见到的一切都精致。

　　这只是一个处于山海之间的小国。
　　为数不多的平原供养着信仰神明的部族。

　　它本应该是个与世隔绝的安宁之乡。
　　却恰如此地的子民所说的，这是个被神明眷顾的地方。

　　这里的紫石英矿藏量堪称稀少。东部的安朝钟灵毓秀、地大物博，紫石英在这里作为药材，有镇静安神的功效。北方的赤狄国以宝石作为尊贵的象征，他们发掘出紫色的石英，打磨光滑后镶嵌在王冠和绸缎上，象征地位和权利。斯兰人却首先将紫石英作为燃料，迸发出世界上最闪耀的机械技术和武器制造业。

　　这里的人爱东安华贵的丝绸，也爱的赤狄璀璨的珠宝。这里没有一处不华贵，没有一人不精致，一眼看到那些随处可见的精细装潢，很难让人想到，这些远道而来的物产究竟价高几何。
　　他们不依靠土地上生产的作物交换粮食，也没有变幻不定的气候影响繁衍的牛羊。他们将拜留别打造成世界顶尖的学府——一切机械技术的大师都来自拜留别；一切先进的武器装备都来自拜留别；一切点燃紫石英粉末迸发的花火全都在拜留别才最闪耀。

　　于是这里的人们吟唱起诗歌，将天价的宝石粉碎成为颜料来记载盛世。
　　这里没有繁重的劳动、恶劣的环境和压迫的皇权，这一切都是天赐，都来自他们共同的信仰——神明。

　　但事实上，一切开始于二百年前，时任大主教在弥撒日点燃了教|徒进献的紫色石英粉末。
　　剧烈的爆炸几乎将当时简陋的教廷掀翻，滔天的火光让人误以为是天神的降临。

　　当时的斯兰已经有最简陋的蒸汽推进装置。因为燃料的稀缺和制造业的衰微，这种危险且功效低下的“自动机”在传入斯兰之初就注定会被淘汰。
　　一个弥撒中的年轻教|徒猛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到神迹，他看到的只是强大的火、猛烈的推进力和持续的燃烧效果！
　　他是斯兰皇室外交官的儿子，他的家中有一架父亲远涉赤狄带回来的蒸汽推动机……

　　他是斯兰皇家学院的创办者。
　　是天才机械师布鲁图的老师。

　　他灵魂闪烁的一瞬，是斯兰从边陲小国走往世界中心的第一步。
　　也是斯兰土地上，教廷拥有军队和大臣，和皇室分庭抗礼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感谢，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