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歌如许》久拾

27、第 27 章

　　新年，宫中四处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绣春阁中的气氛更加热烈，或许与新春无关，更多是因为小皇子魏淇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太子。

　　就在除夕前即将休庭的最后一天，皇帝力排众议，颁布了册封皇太子的圣旨。

　　椒房殿中也张罗着，皇后开怀得像是真将魏淇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他人也许看不出，在椒房殿几十年的老宫女却恍惚想起，此地上一次这样办起庆典，大概还是在至德太子六岁那年选定伴读的时候。

　　皇帝对魏暄的教育十分上心，从老师到陪同都优中选优，早在拟定人选之前，便叫文武百官贵绅勋爵家的适龄子弟悉数进宫，呜呜泱泱地环着太子生活，从洗漱用餐到听学睡觉，从早到晚少说要换三波人，将小魏暄吵得头昏脑胀，苦不堪言。

　　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前朝后宫摩拳擦掌，势必要将与本家关系最近的一个小孩子塞到太子的身边，好叫后半生高枕无虞，子孙后代也跟着沾光。

　　可惜最后得胜的是一个规则外的人，无数高人妙计折戟。

　　“许是因为近旁伺候的人太多，暄儿恼了自己跑去小花园躲清净。阖宫上下找了足足一个下午，到日暮时分都没有见到，实在将本宫吓得够呛，”皇后拉着贵妃的手，两个人穿梭在张灯结彩的游廊之中。她们神色交接自然舒畅，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在谈论两天前的趣事。

　　只有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皆噤若寒蝉。
　　无人不知皇后口中的“前几日”，乃是足足二十年以前。

　　“那日司徒大人阖家进宫，本欲请辞告老，他夫人带着一众儿女去拜见太后，谁知道小儿子偷偷溜走，碰见了爬树躲清净却将自己挂在上面的暄儿。”

　　贵妃佯装第一次听到，连连惊呼，掩唇道，“竟有这样巧的事情。”

　　“是啊！”皇后亲昵地拍贵妃的手，其实她从来也没有认清过这些年来常常陪伴在自己和“暄儿”身旁的女人究竟是谁。
　　反正从来都是这样的，大安皇帝身边的女人太多，在她那些清醒的年岁里，也不曾真正记住过几个人。

　　“小孩子，人不大，心思倒够深重，暄儿起初憋着不想喊，后来却直接被大太阳晒得中暑，差点晕厥过去，还好有司徒氏那孩子，”皇后说起时还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然后果真是不能想象……”

　　“太子殿下福泽深厚，自然不同寻常，”贵妃颔首。

　　皇后顾自说着，“那孩子我看着也不错，生在戊申日申时，家中便取了单名一个申字。只是因为司徒家想要返乡，这才没将他送进宫来……但是我说啊，缘分真是斩不断，他注定是要辅佐暄儿的。”

　　“是，”贵妃道，“便如司徒将军从少时辅佐陛下，后又征战沙场保卫疆土。”

　　皇后点头，“陛下原也不想让他走，这回他儿子救了太子的性命，不是更有理由留下了？”
　　她笑得开怀，面上甚至能看出些属于小姑娘的傲气心思。

　　她还停留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可惜时间无情，早将她远远地甩在背后。

　　“我太喜欢那个孩子了，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觉得简直像是亲人，”皇后的眼睛里面晶晶亮亮，“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想啊，暄儿为什么不是个女孩儿呢？这样我就能和这个小男孩结成亲家了！他也可以叫我母亲，我们会成为一家人！”

　　丹正对上她的笑，有些怔忡。

　　这一张脸……与她曾见过的另一个人是何其相像。
　　但那个人，有可能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吗？

　　是因为母亲的偏爱吗？还是公主的宿命？
　　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那从来只想和斯兰皇室撇清关系的母亲。

　　“皇后娘娘，”丹忽然停住脚步，“若您以后再生一个小公主，也会像对待暄儿这么好吗？”

　　皇后愣了一下。

　　“公主……怎么能和暄儿一样。”

　　贵妃偏过头去，心中冷哼一声，心道，果然，她和魏嫣都是被母亲抛弃的人，才会命途坎坷，身世凄惨。

　　“如果能再生一个公主，我会把他宠到天上去的！”皇后一拍手，“你怎么知道我一直都想要个女孩儿啊？”

　　……什么？
　　丹缓缓转头，她说什么？

　　“暄儿现在太累了，做母亲的怎么愿意看自己的孩子日日受苦呢？”她说着蹙眉，“他懂事得太早了，都没好好玩耍过呢。”

　　“但是男孩子要承担一家重任喔，更何况生在皇室，为了国家之责，他们父亲必定要严加归束的——但是女孩儿不一样啊，这世上有人受了苦，就该有人吃那些甜的才行，”她畅想着，又露出期待的神色。
　　“我为了做好这个皇后，其实错过太多东西，我没有看过的，玩过的，都要给我的女儿，我觉得……暄儿应该也会这么想，”她道，“若我真能再有一个公主，她一定会是大安朝中最幸福的人。”

　　最……幸福的人。
　　丹有些失神，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信吗？”皇后笑道，“一定会的。”

　　“不、我……臣妾只是，”丹连忙回神，“想到臣妾的母亲……或许在孩子出生之前，母亲总是会家国最好的祝愿都倾注在其上……”

　　“在出生后也会的，”皇后看过来，眼神坚定无比，“哪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呢？”

　　“……是啊。”
　　丹苦笑了一声。

　　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呢？
　　伊丽莎白不论多么忙于学术，也多少照顾我长大，她能给予我的东西，她都尽全力。

　　可你呢？

　　六年时间过去，丹在这座长乐宫中搜索无数关于魏嫣的线索，不论如何拼凑，得出的结论在眼前这个“少女”的笑颜之前都显得这么可笑。

　　——她就是那个唯一、那个另类，那个全世界唯一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娘娘……”

　　有童声呼唤，两人同时转身。

　　魏淇被奶娘牵着手，向两人跑过来，他伸出手，向着自己母亲的方向。

　　“淇儿！”丹见到了儿子，立刻把思绪都抛下，她连忙回应。

　　身边的皇后却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她愣愣地看着快步小跑过来的魏淇。

　　她拧眉，头微微偏，流苏金饰擦出叮当声响。她看向一直跟着自己的贴身宫女，那人不知为何正在掩面哭泣。

　　“你……”皇后觉得有些晕眩，她缓缓伸出手。

　　“暄儿……不是已经六岁了吗？”她猛地转头，“他——”

　　“娘娘看错了，”丹在一瞬间反应过来，立刻站在她视野中，把魏淇挡的严严实实。

　　“他怎么会——”皇后伸手想要将丹扯开，眼前人却不动分毫。

　　“娘娘就是看错了——还不快服娘娘回去休息？”丹给身后的宫女使了眼色，几个人立刻走上来将皇后牢牢控制住。

　　自从去岁宫中失窃，椒房殿中被人丢了血衣，皇后的状况一直都很不稳定，记忆常常有所偏差，她每一天睁眼之后，都不确定处在什么人生阶段里，有的时候是闺中少女，有的时候却是身怀六甲的孕妇，念叨着这一回一定是个女孩儿，要和太子商量应该取个什么名字……

　　丹冷眼看，皇后呼叫着，被人拖进了冰冷的殿门。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
　　丹缓缓闭眼，敛去眼中多余的情绪。

　　一个死了，另一个……
　　也许原本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

　　“娘娘……”

　　丹换上笑面，转身将有些害怕的魏淇抱在怀里，“娘娘的懿旨，今日凤体欠佳，就不用问安了。”

　　她说罢便抱着魏淇离开，椒房殿中众人行礼相送。

　　魏淇出生以后，三年过去，椒房殿中的人都快要忘了，这皇后寝殿的主人，究竟是皇后还是……那来去自如的贵妃，丹。

　　——也许用不了多久了。
　　宫中人人心知肚明。
　　贵妃已经成为国舅万大人的干女儿，万家这一颗百年槲寄生，已经找到了全新的大树。也许用不了多久，那早已腐烂在二十五年前的老木，该被清理出华贵的宫室。

　　本该如此。

　　可惜，新年到了。

　　这一天，安京城中的鞭炮隆隆，跨过亚美利亚海峡，直冲向阿尔巴巴斯特山的最高一峰。
　　在那里，它遇到了拜留别的新年钟声。

　　现在是。
　　政通二十五年。

　　为训练场降温的机械臂忽然失控，眼看就要撞上正在场中扭打在一起的两具机动甲胄。

　　四周看台上的惊呼声还来不及发出，红色方的骑士早发现了危险。

　　没人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
　　那一具胸甲上用红色油漆涂写上东安文字“叁”的甲胄已经幽灵般地躲过蓝方的攻势，出现在敌人的身后。

　　红方整个机身弯曲成为一种不可置信的弧度，身上的绳索勾住了蓝方腿部已经消耗殆尽四敞空置的武器匣。

　　“轰——”
　　几百斤的甲胄被抡到空中，又重重摔在地上。

　　下一秒，机械手臂砸在蓝方头上，四溢的冷凝液体倾泻铺满整个训练场。

　　“好、好——”
　　两侧看台上掌声雷动，骑士们拼命呐喊，激动地抱在一起。

　　魏嫣拨动换气阀门，在大量氤氲的蒸汽中取下头盔，消瘦的面孔隐匿在白气里。

　　“东方三代可以进入生产线了，”她说，“性能上的提升不多，但是续航和降温明显改善了不少。”

　　“这叫提升不多？”约翰逊揉着后腰从地上爬起来，“反应这么灵敏，对四周的危险都有探测辅助系统可以帮助判断，更何况——”
　　他摘掉挂在武器匣上的绳索，“你把我抡起来了，殿下，这马力——”

　　“我超负荷了，”魏嫣说着蛮不在乎地又拨动了一下蒸汽阀，果真喷吐出了比对方多得多的白气。

　　约翰逊：“……”

　　“别轻易尝试啊，诸位，”魏嫣说着看向看台上还在鼓掌的骑士们，“我是设计它的人，清楚这甲胄的极限在哪里，你们一旦超负荷，面临的后果很可能是瞬间因为高温晕倒在甲胄。”

　　“必定严格按照设计师大人的指令行事。”

　　一个人抢先回了话，众人看过去，只觉得膝盖发软。

　　“……国王陛下。”

　　“在训练场就不用行礼了，”切里斯抬手，示意他人起身，“我只是来看一看三代甲胄的实验情况——设计师大人，在春日到来之前，我的骑士们能拥有和你一样的装备吗？”

　　“呵，”魏嫣轻笑，“当然。”

　　看台上又传来一阵略带压抑的欢呼。

　　公良墉去世之后，皇家骑士团的军用甲胄事业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停滞，不过好在，公良墉留下的资料和先前的助手们全都被切里斯保护起来，这在魏嫣接手工作的时候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切里斯不是没想过起用公良墉在皇家机械学院培养的学生们来接替工作。

　　可就如诅咒一般，他学生中出色的几位，全都投入了教廷军的怀抱。

　　——这可不是什么诅咒。
　　刚刚从化学实验室收拾了东西的魏嫣打断切里斯的思路。

　　“但凡是有些本事的学生，都能看出杀死先生的是一种核心机带动的机械装置，而唯一马力足够的东方众所周知是军备——如果换做你，你觉得会是谁杀了老师？”

　　“可……”切里斯帮魏嫣收拾东西，他很无奈，“可等他们到了教廷军中，不就能发现东方也在……”

　　“神明是无所不能的！”魏嫣装作神棍的样子，双手高举言语疯癫，“正是为了惩罚皇庭的所作所为，神明赐予我们战斗的武器！把东方给予我们！”
　　她语罢回眸，“就这样。”

　　切里斯：“……”
　　切里斯：“那现在……难道就眼看庞贝发展技术，而我们守着先生的遗产等死？”

　　“提醒你一件事，切里斯，”魏嫣道，“先生在离开东安之前，是我哥哥的老师，他只给我哥哥讲课。”

　　切里斯皱眉：“所以？”

　　“在下不才有幸，”魏嫣轻轻颔首，“听过他许多课程，甚至被他夸过两句。”

　　“……你对机械学如此感兴趣？”

　　“不不不，”魏嫣摇动手指，“我只是对同在课堂上的我哥哥——的伴读有兴趣。”

　　切里斯：“。”

　　“别灰心咯，”魏嫣耸肩，“走的只是先生已经从学院毕业后的学生，还有很多天赋异禀的在读生因为学院的紫石英协定没有转投，我会去教书，巩固住这些人。”

　　“你，去教书，”切里斯眯眼。
　　不是他不相信魏嫣。
　　是这件事看起来真的不靠谱。

　　后来事情的发展的确如切里斯所料。
　　魏嫣接替公良墉课程后的第一个学期，每一节课都上了自习，因为魏嫣要和他们一起学习……
　　皇家骑士团中东方一号改装机从生产线上走下来，还没成功运送到训练场中就出现了爆破事故……

　　不过。
　　她可是魏嫣啊。

　　“二代以后的机型都完全能上战场，数据你自己看，”魏嫣走出甲胄，把记录本塞给切里斯，“而且我现在已经能和我的学生们进行非常成功的小组讨论了——你知道的，他们学习能力都很强，完全不需要我的侃侃而谈来误导。”

　　切里斯笑了一声。
　　看到本子上二三代之间明显的数据对比，只有他才真正明白魏嫣付出了多少。

　　他伸手将魏嫣湿透的长发理了理。

　　“这些我们明天再谈，”他笑道，“不知道王后殿下有没有时间参与一场新年晚宴？我们可爱的儿子们正在等你回家。”

　　身后的骑士们发出起哄的声音。
　　魏嫣的脸有点红，大概和方才机甲中激烈的战斗无关。

　　这一刻她的生活很纯粹。
　　斯兰的王后，机械学从业者，切里斯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事情略多，不及时真是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