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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黄昏下的戏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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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草鞋少年杨六郎与枯槁老者,离开了刑场。
右腿伤重,还不曾完全痊愈的少年,搀扶着老者缓慢行走在路上。
“杨家小子,你以后怎么打算啊?”
听闻老者这般言语,还在左右张望,想要寻辆马车给老人乘坐的少年,有些迷茫。
他沉思良久,沾满污垢的脸上,显出凄楚的神色。
是啊,天地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他年幼时便痛失双亲,没日没夜都在为生计发愁。
好不容易长大了些,在邻村学了点手艺,会些吹拉弹唱的把式。靠着在村落间来回折腾,给人帮闲,勉强糊口。
就这有人还嫌弃他命格不好,除非白事,除非白事,否则连这碗饭都吃不上。
现在还背了人命官司,虽然侥幸不死,可是再想回到村里,恐怕也是待不住了。
清秀少年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
枯槁老者倒是不着急,对于少年的身世。两人在死牢中,早就听少年提起过。
两人默默走了半里地,突然徐姓老者缓缓开口道:“小子,不如你就跟着老夫我吧,也算有个营生。”
“我也只会些不入流的吹奏。”
“嗐,老夫还能不知道你有多大能耐。知道你是个半吊子。你要是愿意,咱们就去城外,到时你就知道了。”
“好。”少年回答得倒也干脆爽利。
两人在半道上正好搭上了一辆去往城外的牛车,好心的庄稼汉将他们带到城外十里的地方。
看着周围郁郁葱葱,雀鸟鸣叫的林子,即便是常在山中行走的壮硕汉子,也不敢下车,只是盘腿坐在粗糙的木板车上。
他看着少年与老者,惴惴不安道:“你们真的要在这里下车,可别说没提醒你们。离这里不到二里地,就是乱葬岗。
那边的邪乎事可多了,要不是咱要抄近路回家,你们就是给银子,咱都不能来这里。”
枯槁老者接话,“多谢大兄弟了,与人相约在此处,咱们小心点便是。”
庄稼汉子又打量了眼两人,终是没有再开口相劝。毕竟老话说得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既然话说到了,是生是死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随着庄稼汉子赶着牛车,不断走远。草鞋少年杨六郎回头看向老者,对于在这里下车,他也是颇为不解。
“徐老伯···”刚刚开口准备询问的少年,被老者摆手打断。
只见老者双手负后,沿着小径往密林深处走去。对于常年靠着白事过活的杨六郎来说,这里对他却并不陌生。
在刑场折腾那么久,又在路上花了不少时间。此时日光西斜,又是在这山高林密的地方,便早给人种森寒感觉。
徐姓老者是领路人,少年也常在此地走动。两人倒是像郊外踏青的路人,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闲话。
越往里走,光线越是昏暗。猛然间,穿着草鞋的少年杨六郎,耳中听闻一阵戏腔。
饶是心性坚定,习惯了这场景的少年,也觉得心脏猛烈跳动,喉咙发紧。
越过前方老者的肩膀看过去,此时在前面不远处,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有穿着戏服的女子,在斑驳光影下,举手投足。
曲调是出丧最常见的曲目《过阴桥》,配上眼前人凄婉哀伤的嗓音,与周遭越发浓郁的恐惧,实在令人毛发倒竖。
作为旦角的女子,身形窈窕,举动皆是规规矩矩,分毫不差。杨六郎心中虽然害怕,可是依然为其暗暗喝彩。
这般完美的手、眼、身、法、步,若是被城里的达官显贵看到,定是要趋之若鹜。
会唱这《过阴桥》的,定然是会喜乐场面的必点的《满床笏》,毕竟两折戏都是同出一场。
除了在细碎昏暗的光线下,唱戏的女子。杨六郎还在周围看到两人。
一名看不清容貌年岁的汉子,身形魁梧,倚着棵倒伏的槐树,正在低头喃喃低语。身上所着戏服,定然是净角无疑。
离着最远的有位个子不高,圆脸的男子,正在往脸上涂着白色,妆容滑稽,丑态百出。
那名低头的魁梧男子,不经意抬头,见到徐姓老者之后,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后大喝数声,来到近前。
这时候杨六郎才能认真打量此人,八尺以上身躯,面容刚毅,气势威严,约摸四十岁上下。
“班头,你怎么…?”魁梧汉子急忙上前问道。
徐姓老者摆摆手,总算有些笑意,伸手朝着魁梧汉子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臭小子,你巴不得老头子我死了啊?”
听到说话声音,之前还在远处的矮小汉子,也屁颠颠地跑过来,围着老人连着转了几圈,然后便开始从上到下,打量起草鞋少年杨六郎。
“班主,你不是今天就要被咔嚓了嘛,怎么逃过的?这小子又是谁啊?”圆头圆脑的矮小汉子边说边拽拽少年衣袖。
被两人称呼为班主的徐姓老者,急忙打落矮小汉子的不礼貌的手,“这是我在狱中结识的小友,杨六郎。这番也多亏了他,不然这把老骨头可就要折在城里了。”
“来来来,六郎,老夫给你介绍下。这位是阎猛,在班里做净角的,他演的最好的就是关老爷。”
随着老人视线所指,那名叫做阎猛的汉子,双手抱拳,弯腰鞠躬,“在下阎猛,多谢少侠出手搭救我家班主。”
被称呼为少侠的少年,赶忙还礼,急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这个泼皮叫做李二,扮相上你也看得出,是个滑稽货色。”老者又指向在一旁弯腰侧身打量少年的矮小汉子。
只见他几个小碎步倒腾上来,一揖到底,嗓音夸张,“多谢这位大爷了。”
又是让杨六郎一阵尴尬。
几人相互认识后,少年才发觉那名女子仍然在原地唱着那出戏,声音依旧悲切。
只是听到耳中后,却另有一番韵味。总觉得不似之前那边让人心神俱碎,只是带着戏剧故事本身的悲凉感觉。
“你知道的,戏既然开了嗓,是必然要唱完的。”老者解释道。
杨六郎点点头,对此他倒是听说过,只是不曾亲身遇到。
旁边矮小汉子插嘴道:“班主,咱们可都是为帮你收尸,等了大半天了,肚子也是饿的直叫,待会您老人家多给点两个菜。”
“去去去,说什么晦气话。”徐姓老者的腰背像是挺直了几分。
三名男子就坐在倒掉的槐树上,借着几乎看不清的光亮,等待着女子唱完。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杨六郎的肩膀被猛然拍了一下。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早就在女子的戏腔中,带入到了故事里。
女子唱罢,朝着三人深深施礼。
“好,好。”矮小男子首先吆喝起来,还朝着旁边坐着的魁梧汉子的背,就是一巴掌。
“你这莽汉,罗敷这般好嗓子,你就没几句话说?”
魁梧汉子阎猛,粗重眉头皱起,嗓音低沉,“你这丑货,就是再卖力,罗敷也不会多看你两眼。”
“嘿,我说阎莽夫,你以为就你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还出口就伤人的性子。小爷我断定,你肯定要打一辈子光棍。”
听着两名汉子的吵嚷,女子施施然走过来。
见到这带妆的女子,杨六郎起身施礼。虽然他从小就是贫苦出身,可是待人礼节方面却没有丝毫差错。
既是他心性如此,也有些为讨生活的不得已。
女子敛容施了个万福,腰肢哪怕是在宽大的戏服下,也仍然能看得出柳腰纤细。
“多谢恩公救助。”声音冷清,但却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如何敢当。”
“行啦,都别客气了。时辰不早了,还得走出这密林。估计快要关城门了,只能在村里歇脚了。”
作为班主的徐姓老者发话,其他三人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本来老者以为一向好说话的少年,也会欣然同意,没想到少年有些皱眉。
“六郎啊,你想说什么就说,咱这老命都是你的。”
杨六郎拱手道,“谢过老伯,只是我的来历您是知道的。想来这次随你们远走,怕是长久不能回来了,所以我想去娘亲坟上看看。”
老者默然无言,长长叹息数声,“孩子,去吧。”
矮小的李二,早就从包裹里掏出几个果子,递了过去。
“大爷,咱这没带什么东西,这荒郊野岭你也买不到啥,聊表心意。”
旁边魁梧大汉也拿出些酒水吃食。
“这么晚了,独自在这山中行走,恐怕不便,不如明日咱们同去。”唤作罗敷的女子轻声询问。
少年摇摇头,“多谢,我去看看娘亲就来,这边我还算熟悉。明日早饭时辰,我定然会到村北与众位相会。”
女子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徐姓班主接话道:“行吧,路上小心。跟你娘亲好好道个别,下次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杨六郎点头,与众人作别,寻路往娘亲坟头而来。
此时日头早已落下,穿着草鞋的少年只能在点点星光的照耀下,顺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寻。
山上小路难行,杨六郎腿伤又不曾完全好。身上被酷吏赃官责打的地方,疼痛难忍。
可是从小吃苦惯了的孩子,对于这些搁在同龄人身上的天大苦楚,早就养成了烂在肚子里的习惯。
四周里除了夜晚动物的号叫,窸窸窣窣的爬行声音,便没有了别的动静。
目力不错的少年,早就望见在那不高的小道尽头,有个凸起的矮矮坟包。
那里埋葬着他的娘亲。
那名女子没有生过他,可是却给了他数年饭食。顶着丈夫时不时的不满,和全村人的鄙夷,让当时还年幼的六郎免于饿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可如今,阴阳相隔。想到这里,少年双眼朦胧,早已看不清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