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海》岁岁逢素

1、青野

　　城南下的桂花开了，赶上梅子时雨纷纷，洗礼了阵阵花香，恰而风清雨歇，乌云蔽日，万物竞生长，沿途狂野。

　　“砰！”

　　一声巨大的响动，玻璃窗被砸开，碎片迸裂四散，一个利落的身影从房内顺着被砸开的玻璃窗跃出，从高楼上往下掉。

　　右手心一股钻心的痛袭来，孟云烟瞥了眼，又收回了视线。石手上已经全是血，手心被她刚跃出时一片尖锐的玻璃划出了一道惊心触目的口子，血不断往外流。

　　“嘭！”

　　她重重地摔在了落满一片玻璃碎的草坪上，玻璃碎片扎进皮肤里的痛觉刺激着她的神精，巨大的冲击撕裂着五脏六俯，叠加的痛楚能把她压碎。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楼上的警铃急响。她咬着唇，因为太用力，血珠渗进嘴里。她忍着浑身的痛楚爬了起来，双腿抖得不行，痛楚啃噬神精，几乎迈不开步子，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被划裂出一道道口子，血渗出染红了衣边。

　　孟云烟攥紧了左手中的玻璃片，迈开了近乎快没有知觉的双腿，没有半分停顿的离开了。

　　她不知道她走了多久，但双腿分秒叠加的痛楚，几乎要令她跌坐下来，最后她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巷子里。

　　古老的巷子黑白相间，掩埋了乌云留下的每一缕光，小道像洋流奔扬着去往终点，被弯弯的瓦檐吞噬，消散了又凝回到一个点。

　　风吹了很远，叶子不知从何处来，无止休的落在小道和瓦顶上。巷道里弥漫着清新的尘土味以及淡淡的青草花香，像大鱼堂院里的桂花开了。

　　石道阶台上长满了野草荒藤，爬山虎肆意，布满高墙，热烈而宁青静。

　　在满是弥漫昏黄的巷道上，瓦檐在模糊的光影中斜斜地切下一片阴影，沉寂开来，她扶着墙在一片阴影中移动，几乎融黑暗。露水的草叶上，窸窸窣窣的虫鸣不曾停息。

　　血滴落在颓墙角的荒草边，似乎惊动了寂静光阴中的一些小昆虫。瓢虫忽的一下支开翅膀远去，蜂儿“嗡嗡”的转了几圈也离去了。这种时候，一个人常能透过时光看见自己，然后在嘈杂的尘世中，将心平铺在这一刻寂静的时光中，以一种茶行礼慢的耐心去想，为何而出生。

　　她想了许多年，又是如何在尚存的温静岁月里看着耐心一点点丧失，看着分秒叠加的痛楚，把心压碎。

　　这一程路，她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一直看不到尽头，最终她跌坐在了一个老旧的瓦院前。

　　朽木门紧锁着，门边的墙体上有个用红油漆刷上去的“危”，但常年经风雨洗礼已经淡褪了许多颜色。

　　她起不来了，往木门挪动的每一分都在抽取她的力气和知觉。到最后靠在了木门边上时，已经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血铺红了石阶，她毫不理采，将沉重的眼皮阖上。

　　她丢了许多记忆，可唯独一直记得这儿，记得她曾在这木门边，被奶奶领回家，记得如何牵着她的手走过这条巷子，又是如何开始春夏秋冬都往这边路跑，再后来又是如何看奶奶卧床不起，病痛将她折磨得像皮包骨，蜷在床上撕声咳嗽时，咿咿呀呀的痛，没人能替她承受。她满是心疼，却只能站在木门后，就这样看着，看着人若在世间只剩数日，残留的每一缕风如何将念想拉长。

　　这人世间悲欢离合，四季更迭不息。

　　……

　　轻扬的脚步声在昏暗的巷道中响起，许是因为长时间被关在精神病院的那个封闭空间里，以至于她对声音极其敏感，敏感到一点动静都能惊动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过一会儿停了。那个人停在了她面前的小道上。她颤了颤睫毛，没睁眼。

　　……只有一个人？不是来抓我的？

　　“同学？”
　　“你还醒着吗？”

　　“有事？”孟云烟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眉宇间满是厌世感，眼尾向下撇，眸子敛得很低，幽黑的眼睛里失了神，没有半分光亮，也没有任何求生欲。

　　“你的伤口该处理一下。”宋青野垂眸，视线跌进她眼里，心倏忽被人抡着拳砸了一下。

　　“我不需要。”
　　言下之意，不用你管。

　　宋青野拧起眉头，在瓦檐罅缝透下的一缕光晕中看清了她蓝白病号服上的医院标识，手指勾了勾右肩上的书包带，好一会儿，只字不言的迈步离开了。

　　孟云烟看着逐渐在尽头凝成点的巷道上模糊的身影，并不意外他会离开。左手攥着的玻璃片已经被血浸成了红色，反射着光，看着惊惊又狰狞。

　　似乎过了很久，风卷着叶子同花香一起飘过，不经意间坠下，落地无声。

　　荒凉的小苍里，在很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像跑着的。又在陈朽的楼宇中重重叠叠的回响着。

　　孟云烟抬眼，在黑白巷道的尽头，看见那个少年单肩背着包，踏着风声归来。沿途扬起的光晕，惊动了绿叶中的夏蝉，撕长调子鸣叫，飞鸟的影子掠过压满枝头的桂花，捎来一阵淡淡的花香。那些被瓦檐拉出的细碎剪影迅疾流动，又被斑驳的树影蒙上一片昏黄。

　　他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许是跑得太急，她隐隐听到了他的喘气声。

　　他单膝而蹲，将书包放下，“哗啦”一声拉开书包链子，从里边取出了一些药品，放在地上。

　　“把手给我。”宋青野没有碰她，只是伸出了右手，低声问她：“可以吗？”

　　孟云烟还处于一种天旋地转的恍惚中，思维呆滞，竟真的将手伸了出去。

　　少年似乎有些吃惊，但转儿笑了笑，将想好的理由压回了心头，握上她的手，抽过一旁的湿纸巾，认真又细致的擦着已经干了的血迹。

　　孟云烟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垂下的眼睫，看得认真，以至于点消毒液时，疼痛中渗杂出的几许氧意，她本能的缩手，临头却被少年握了下，再下一个瞬间，视线跌进他眼里。

　　宋青野松开了些许她的手，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问：“痛吗？”

　　她抿着唇，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他，说不出来的安静与乖巧。
　　他却突然心疼了。

　　“呼呼，痛痛飞飞。”他没给女孩子上过药，但是随姨给他上药时，却常会说这句话。他按着印象里的动作，低头在她手心上的伤口上，轻轻地呼气。

　　抬头那个瞬间，他对上少女涣散的眸子，心头像被细耳伶仃的东西抓了下。他意识到这个行为似乎有些唐突。还没来得及出口“抱歉”，却听见少女很轻的说了句“谢谢。”

　　他差点以为自己听叉了。

　　“没事。”他拧回消毒液的盖子，转头那个时候，看见少女快阖上的眼，许是因为看见这一身伤感觉不妙，当即便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很微弱。

　　孟云烟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好像听见少年唤了她两声，但她觉得好累，没有力气再去应。再之后，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打横抱进了怀里，那人抱着她走得很快，似乎很急，动作很小，似乎又怕吵到她。

　　意识烦散之际，她抬手胡乱拽了拽那人的衣服，其实很想说句“谢谢”，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安安静静地道别，她以为这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