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该不会后悔了吧？》墨余酒

1、回京

　　日子走过四年，路上才又出现那架熟悉的马车。
　　——它赶在秋季最后一日进了城。

　　自南向北天气愈渐寒冷，干燥的风呼呼吹，坐在门边的小丫鬟困得直点头，却也睡不着，脑子里晕晕乎乎。

　　但凡世道安稳，家中就会闲出事来。
　　毕竟盛世别的不多，光养长了嘴的闲人。

　　就好比眼下，她们家小姐原本是三品大员嫡女，生母却早逝，人又因故跟着大少爷跑到南边四年，如今才回来。
　　个中事务繁多，牵扯甚广，关系复杂，要是回去后再起些波澜，恐怕连小姐那门亲事都要生变。

　　愁啊，主子过不好，她也会过不好。
　　又要担心主子，又要难过自己。
　　好在回家就有希望，丫鬟见城门来到眼前，马上精神起来。

　　“小姐，要到了！”
　　铃儿当啷作响，马车里传来回答：“可把我家春朝想坏了。”

　　丫鬟笑嘻嘻：“那可不呢！”
　　不止小姐，她也离家四年了。

　　——想坏了的可不止她。

　　城内东西向分两区，以北为尊，正中是宫苑，她们要回的慕府在西区往北，几乎是在天子门前，足以显示皇恩浩荡。
　　门前站着两三个主子，身后跟着管家和仆从，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十分隆重。

　　见时辰差不多了，为首妇人便摆出翘首以盼的样子，拍拍身旁女儿：“快点端着些，你姐姐要回了！”
　　又瞅着管家他们退得远，便凑近了，小声道：“她脾气不算好，你这会儿就是装，也要装出个高兴的样子！”
　　女儿闷闷：“我本来也不难过。”
　　“……那你也要摆出脸来！”

　　“你姐姐四年没回过家，却还是嫡庶长幼里的第一位，就是不知这四年生得怎么样性情有没有变，”她念念叨叨，“要是还跟四年前那样嫉恶如仇，性子烈得叫人慎得慌，那你可得稍微离远点，别惹着她去了。”
　　没听见回答，她还催促：“听见没有！”
　　门前女孩抬头看了眼自己母亲，“哼”一声，回头等人。

　　巷子里原本人少，往北住着的都是官宦人家，甚至王亲贵族。
　　都是大家子，聚在一片出门少，马车来往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街头马车单独行来，慢慢到府门前，春朝回头撑开布，里头人就缓缓出来。

　　门口二位的心也提起来。

　　——有风吹过。

　　出马车的女子刚过十六，素面俏生生亮出来，乌发仅一根木钗簪住，身子清瘦，飘然就下了马车。
　　走进了看，更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眼睛弯弯也能透出光，看着水墨样的人，五官颜色却浓，浑然一块宝玉出世，规矩得自成天然。

　　女人心里不禁就慨叹，出门四年，这女儿家抽条快，变得多，再见竟恍然，以至于先愣了下神，才欢天喜地地迎人：“哎哟乔姐儿可算是回来了！这些年叫叔母等得着急，芸姐儿也甚是想念你嘞！”
　　慕乔笑得温柔，回她：“四年不见，我倒也想念家里，不知一切可安好？我呆的地方远，写信也不方便，劳叔母记挂了。”

　　慕二家的脸色一僵，又把身后女儿拉到前边，笑道：“没事儿，没事儿，这下都在院子里，怎么都见得着……来芸姐儿，跟长姐问好。”

　　慕芸还未曾行礼，就被拦住，她抬头，看见慕乔笑盈盈的眼，听她道：“门口风大，进去再说吧。”
　　“诶，是这个理，乔姐快进来……”

　　回头剜女儿一眼，才笑着进门。

　　慕府从主母病逝后，就交给二房当家，大老爷成天奔波于府衙，月中少有回家日，尤其在女儿随着长子外出后，更是少着家。
　　可今天长女回府，他仍然不在。

　　“大哥说是在外，多有不便，乔姐儿要是念亲人，尽管来我们院子找芸姐儿玩……说这院子，香乔院可还留着呢，日日都有人扫！”
　　慕乔仍然是那副模样，只微微点头：“劳叔母费心了。”

　　慕二家的咬牙，暗暗心想，这四年真的能让人变化如此之大？
　　可又想到她为何离京，就想通了大半。

　　“那便不打扰，乔姐儿自个儿多待会儿……走！”

　　妇人带走女儿，一路耳提面命，慢慢将喧闹全收走。
　　四周忽然静了，鸟雀也不做声。
　　慕乔带着春朝，端正站在院子前，好好看了眼这阔别四年的故居，又看着几个陌生的侍女，一言不发。

　　她还在心里权衡思量，几个小丫鬟却都开始忐忑，又怯生生不敢抬头。
　　春朝看了眼，心里唉声叹气，她当然知道自家小姐什么气势又长什么样子，没撑着和善气的时候，望着清冷冷的，别说是这几个年轻小丫鬟，她偶尔见了都打颤。
　　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的。

　　“都去做事吧，没什么需要吩咐的，毕竟主子回来了，日后干活都精神点，本本分分的，散了吧。”
　　这声下来，才让一院子人松口气。

　　提着布包和贴身物件，春朝随慕乔进了门，才刚整理好，回头，就见慕乔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那片冷然的景。
　　方才那身出尘的白衣乌发装扮，在现在显得格外没人气。
　　屋子里早早升起炭盆，此时暖融融的一片，叫慕乔褪去身上斗篷，却更看着清瘦不可近。

　　“都额外吩咐过了？”
　　“是，这边的丫鬟都是新来的，便叫她们每日不用来小姐眼前晃悠，说小姐不喜人多，只自己呆着就好。”
　　“也好，”慕乔转过脸来，好似将堂内又点了盏灯，“四年没回来，到底是有些陌生，等明儿你去街上、院子里都问问，有什么需要的就从我包裹里拿。”

　　春朝便问：“那小姐，咱们为什么大费周章回来这趟？”

　　离婚期分明还有大半年，等开春再回来也是一样的，南方有公子一直照料，小姐在那边身份尊贵不说，那边富饶又气候暖，何至于现在尚未入冬就得处处准备着？
　　毕竟公子本也不急着现在就回来述职，此番赶着行程不说，大件行李都还随公子在大船上，她们先乘小舟再坐马车。
　　个中辛苦不言而喻。
　　而说起婚期……春朝不免望向外边。

　　慕乔又何尝不知呢？
　　她四年前跟着兄长离京，在城门口回头的时候都没想走这么久，又这么仓促回来，说到底，还是有口气憋着。

　　“……四年前的事总得有个了断，又不是我错了，我为何要在南方像躲着一样？”
　　“不说这些了。”
　　慕乔踩着软鞋下榻，往里屋走：“唉呀累了，好春朝，今日收拾完东西就算了，等明天再谈吧。”

　　明天？
　　春朝苦着脸说是。

　　……

　　是也不是。
　　晚上还没过，窗边就有了动静。

　　慕乔平日里睡觉安分，不用人守着，铃声响起那会儿，她还在端着书，一字一句看。
　　这声音不大，却顽固，她翻了三两面，还没半点消停的意思。

　　“……”

　　她只好放下书，打开窗，扑面而来的没有凉气，而是一条被风吹进屋子的发带。

　　发带尽头被挡住，挡着它的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年。
　　少年也将凉风拦了个干净，十七八的身形已经养得高大挺拔，只看着慕乔，眼睛一错也不错。
　　他生得俊朗，眉眼浓不说，面上还挺，眼神压下来，生人轻易不敢直视。
　　偏又难得穿着红衣，在黑夜里更显得气势足。

　　沉着的眼和艳色的衣袍，在窗边习习凉风中，若是安静不说话，便好似一团燃着的篝火，烧得人心慌。

　　再往下看，他还握着铃铛线，时不时扯两下。
　　——那人嫌狗憎的动静就这么来的。

　　慕乔没说话，掀着眼睛看他，好像早就料到窗外会有这么个人一样。
　　她身上衣服没换，外衣端正，哪怕现在马上起火，她跑出去都不会失礼。

　　不过现在处在夜里站在窗边，他们二人面对面这件事可能本身就有几分礼崩乐坏。
　　何况……

　　她猛然想，这次见面才真的是实打实隔了四年，人忽然就到了窗边，叫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只低下头，手还扶在窗子上。
　　再看眼前人，她就踌躇起来。

　　面前人先说话。
　　“怎么，四年没见，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呢。”她有些讪讪。
　　“那也不来打个招呼，更不来看我，铃铛响了半晚上还没人回，我当是四年风吹雨打，这玩意儿受不住，自个生锈了呢。”

　　“……”
　　慕乔本想着道歉，这下可挺直了腰板皱眉：“你说话不可以这样阴阳怪气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做什么始乱终弃呢。”

　　哼。
　　“还知道哇。”

　　门口的少年冷哼一声，屈指就要往她脑袋上敲，急得慕乔轻喝：“封屿！”
　　那手指忽地停在她额前。

　　谁料声响没把握住，春朝反应更大，门口顿时传来噔噔响声，又敲起门：“小姐怎么了？奴婢听屋里有动静，是认床梦魇了吗？”

　　是也不是！

　　慕乔瞪他一眼，随手关上窗去开了门，安慰道：“没有，是我喝水，没什么事，你可以回房里去睡。”
　　春朝皱眉，没往里看，道：“嬷嬷说小姐头回换地方的话，前三日都容易难受认床，叫奴婢不敢睡太远。”

　　“……那是十二岁时候的事了，”天杀的，窗边那人还不知道走没走呢，“我现在可好了，放心吧，去睡吧。”
　　那……“小姐若是有事，尽管唤奴婢。”

　　大不了她悄悄睡耳房，总不能让小姐坏了梦。
　　门口没事，慕乔回过头，却看见窗被掩好，听动静没了，才又无声打开。

　　慕乔捏着拳头，心想要换个推不开的花窗。

　　外面人站在风里也不显得狼狈，话语轻飘飘就传了过来：“怎么，原来还认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