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女》玉台闲弓

2、第 2 章

　　男人重又从锅里端了一碗肉汤。

　　香气环绕着整个屋子，两碗肉汤放在同一张桌子上，一个白瓷勺被放在青花瓷碗里，她轻轻搅动，那香味便更加浓了。

　　肉汤的诱惑无异于人对金银财宝的向往，可她不慌不忙，说：“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你该告诉了我了吧。郑生。”

　　传说中的另一个主人——郑生，男人被他揭破了身份，脸上竟然还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做这些，是因为她要离开我。”

　　郑生和蛇女认识时，郑生并不知道蛇女是妖，蛇女不嫌弃郑生家贫，为他洗衣做饭，缝补洒扫，郑生也感动于蛇女的付出，为她写诗作画，描眉点靥，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

　　直到一日盛夏，蛇女熬不住酷暑，在屋中现了原形。

　　一条巨蟒盘在屋中，郑生的惊惧可想而知。

　　他以为是白蛇吃了自己的妻子，所以拿了一根棍子想要杀死白蛇，但是那白蛇竟然口吐人言，苦苦哀求，说是他的妻子。

　　郑生怎么敢相信陪伴自己多年的人是一条蛇所化，只是大热之后，必有暴雨，浓烈的水汽冲散了炎炎暑气，屋内的热气也在一刻内消失殆尽，郑生看见那条白蛇化为人形，容颜衣着，皆如其妻。

　　蛇女告诉郑生，她是来报恩的，郑生曾经救过他，所以此世做了郑生的妻子，以此报答恩情。如今郑生既然见到了她的原形，若是不能接受，她便主动离开。

　　郑生想到多年来蛇女的不离不弃，昔年的情意尽数涌上心头，棍子也落到了地上，他缓缓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妻子。

　　蛇女虽然暴露了身份，可她仍像从前那样和郑生生活，做一名贤惠的妻子。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夫妻的缘分是烧尽的红烛，蛇女因为功德圆满，做不了和郑生白头偕老的伴侣，在一日暴雨过后，天现虹桥，虹桥的一段正在郑生的家门口，蛇女站在虹桥这端，对郑生说，她要离开了。

　　“你要成仙，要离开我了是吗？”

　　蛇女点头。

　　郑生癫狂地摇头，“我不许，我不许，你是我的妻子，我们说好要生同衾，死同穴……”

　　蛇女的身体留了下来。

　　凡成仙者，皆去凡蜕，蛇女灵体离开，踏上虹桥，她的蛇身留在了郑生的家中。

　　郑生将蛇身留在了地窖中，发现蛇身竟然没有腐烂，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蛇女离开，郑生怀疑这不过是一条在自家地窖中冬眠的蛇而已。

　　偶有一日，郑生重病，服用百味汤药皆不得，命悬一线时，蛇女出现了，她喂了郑生一碗汤，鲜美浓香，服过汤后的郑生，病痛全消，而蛇女却似从未来过一般，梨花簌簌，只有郑生一人徘徊的影子。

　　郑生从地窖中发现蛇身上少了一块肉，心中吃了一惊，以为是被什么老鼠啃噬，可蛇鳞坚固，况且自蛇女的身体被放到地窖里后，地窖中别说老鼠，连蚂蚁轻易见不得一只。

　　百般思虑过后，郑生不得不想到那碗奇怪的肉汤，是蛇女从身体上割了一块蛇肉，做成汤让他喝了。

　　郑生发现喝了蛇肉汤的自己，好像比之前年轻了几岁，身体也更加强健，原来蛇女留下的蛇身能够包治百病，还可使人恢复青春。

　　发现了这一点的郑生狂喜不已，他是凡人，迟早会有死去的一天，而蛇女修成仙体，两人或许再也没有了相见之日，如果他吃了这蛇肉便能长生不老，何愁两人不能再见。

　　想通之后，郑生便把那蛇身奉为神药，每发现自己有衰老的痕迹时便要吃上一碗。

　　因为他独身居住，鲜少出门，外人难以窥探他的生活，而当发现自己曾经认识的人逐渐老去死亡，自己的容貌却因为服用过蛇肉的缘故没有一点变化的时候，郑生终于感受到了恐慌。

　　他怕别人也发现蛇肉的秘密，他怕自己会被人当成妖，种种秘密暴露带来的后果，逼得郑生只好伪装成自己的儿子，假装真正的他已经死了。

　　郑生的故事变成了传说，真正的郑生则作为传说中人的后代而存在。

　　“我是个凡人，迟早有一天会死，可是吃了那蛇肉，我便能多活上百年，即使再也不能相见，我死的时候也和她融为一体，没有谁能将我们分开。”

　　郑生说道。

　　他示意她喝了那碗蛇肉汤，“你听了我的故事，喝了我的汤，希望你能为我保守秘密。”

　　她轻轻地一叹，端起那碗肉汤，深深地嗅了一口，“这么好的汤，以后却不能再喝到了啊。”

　　郑生目光沉沉，“若是你愿意，往后分你几回也是可以的。”

　　她侧首嫣然一笑，“郑郎，你也喝呀。”

　　郑生应了一声，不过片刻，汤已入腹。

　　“多好的汤呀，可惜放了不该放的东西。”她笑着说道，“味道怎么样？”

　　郑生的脸色大变，“你在我的汤里放了什么？”

　　她微笑道：“不是我在你的汤里放了什么，是你在我的这碗汤里放了什么呢？”

　　她端碗扬手，一碗香气浓郁的汤就这样被她全泼到了地上，可她丝毫不在意，那个因为一碗汤翻墙越户的人在此刻瞬间变成了不为私欲所动的正直女子。

　　郑生倏然反应过来，“你把我们两个的汤碗换过来了！”

　　她笑道：“郑郎，这要怪你呀，如果不是你想杀了我，又怎会自食恶果？”

　　她窈窕身姿，娉娉袅袅，走到郑生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郑生扭曲的脸庞，一绺青丝被她别到耳后，她拿出那支落在书生家的紫竹笔，临空而书，口中说道“郑生，为得青春不老而食蛇女之肉。”

　　郑生看不清她在空中胡乱写了什么，只听得她侃侃而谈。

　　“郑生，即使你要毒死我，也要先骗我是吗？”

　　“郑生，你讲的话，连你自己也骗了吧。”

　　“恩深情重是真的，为了治愈疾病，吃下蛇肉也是真的，可蛇女成仙是假的吧，倘若她真的能成仙，留下的为何是最重要的身体呢？”

　　郑生看着她，想要说话，忽而咳出一口黑血来，“你闭嘴。”

　　“既然做过，为何要怕他人说？”

　　她摇摇头，走到门口，四四方方的天空，困住了蛇女一辈子。

　　“根本没有成仙这回事吧，是你重病后无药可救，蛇女割了自己的肉救你，你发现她的肉不仅能够治病，还可以令人长生。几十年过去，蛇女容颜不改，你自己却日复一日地老去，看见镜子里衰老的自己，你终于动了妄念。”

　　“你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割下了她的肉。”

　　“为了逃脱杀妻之名，你编造了蛇女成仙的传说。”

　　她回头浅浅一笑，“我说的对吗，郑生？”

　　黑血不断地从郑生的口中涌出，他自己全然没有察觉一般，自她说出那些话后，郑生的魂魄像是丢失了一般，呆呆地坐在地上，不发一语。

　　忽而，郑生抬起头，眼神锐利，虽然满脸死气，依旧难掩他俊俏的容貌，“你是来为蛇女复仇的？”

　　“不。”她说，“我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而已。”

　　“可有的故事，听完是要付出代价的。”

　　郑生说完，扑了上来。

　　他带着同死的决心。

　　纵使不能再长生，他恩将仇报的杀妻之名也绝不能被这少女传出去。

　　她灵巧步伐，宛若洛神凌波，几个闪躲，站到了院门处。

　　她抽开门闩，踏出一步，合上了门。

　　一条白色的巨蟒骨骸从梨花树下轧轧而动，顶开土面，眼眶处是两个空洞，无人指引，它却自发地缠上了院中唯一的人。

　　火舌舔舐着屋梁和门窗，发出令人厌恶的吱嘎声，中间似乎夹杂着男子绝望与不甘的哀嚎，她回望院墙处，一树梨花被火风映成灼烈的红，蜷缩卷曲，最后变成毫末飞灰，重又落在她的肩膀上。

　　“该说你是痴心的妖，还是痴傻的蛇呢？”

　　春日芳草处处，野花星星点点，一身青衫绿裙，忽地落在地上，一条细长碧鳞从绣了梨花的衣领处游出，没入草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