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女》玉台闲弓

1、第 1 章

　　宁州澧县郑生，尝与蛇女结为夫妇，恩爱非常，时人称奇，女炊饭纺织，行动走卧，昔如常人。

　　三年情投，一朝缘尽，夏月十六，天忽雨，粒如黄豆。

　　郑生见白蟒冲天，化闪电而去，雨亦止，阖院树倾草伏，女亦无踪，久寻无迹也，料得飞升成仙，怏怏而归，不知所终。

　　——题记

　　她来到了澧县。

　　经过乡人的指点，她敲开主人的门。

　　雪白的梨花从墙角探出枝丫，疏疏几朵，荏弱，美丽，可怜又可爱。

　　墙根底下撒着一溜黄粉，蚊虫不近，鼠蚁不生。

　　随着门内一个男声轻唤了声，“来了。”

　　大门“吱呀”的一声打开了，那是很有年头的一扇门，历经风吹雨打，呈现出一种破旧古怪的傪红色，而从门后走来的人却令人眼前一亮，即使她见过那么多男人，也不得不暗自赞叹一声，嗬，多俊俏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青边襕衫，头戴四方巾，像从一幅水墨画中走出，温和俊雅的容貌和气质，最是能让女人心折。

　　男人说他姓郑，问她来找谁，她看着男人恍惚了一会儿，说她是个写书的，来此是为了寻找一桩旧事中的主人公——郑生。

　　她打量了男人几眼，说：“你姓郑，不会就是郑生吧？”

　　可是看样貌一点不像呢，自那个传说起，可是过去几十年了啊。

　　女人暗暗地想。

　　男人闻言了然，说：“我是他的后代，你说的郑生，是我的爷爷。”

　　“原来郑生竟然留下了子嗣么？”

　　她睁大了眼睛，“他不是和蛇女结为的夫妇吗？”

　　据说是郑生后代的男人无奈地笑了笑，对她的失礼不以为意，“姑娘进来说话吧，在下为姑娘沏一碗茶。”

　　茶是好茶，芬芳清郁，入口微涩，回味甘甜绵长，更别提有这样一个俊俏的男人在对面，眼睛嘴巴，都是一种享受。

　　男人微笑时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更显得他和煦，他询问她的来意。

　　她不好意思了一会儿，才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是想问更多的细节，关于老太爷和那位蛇女……”

　　她最爱收集古籍怪谈，红尘间的奇闻逸事是她笔下的主人公，从一个老人那里听见这桩据说真实性极高的传说后，她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这里，“说起来，我喜欢这些古怪陆离的故事，自己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精魅和妖灵呢。”

　　女子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了一声，纤细的手指划过鬓发，手腕白皙若霜雪，碧色的衣袖似春山笼雾。

　　男子道：“那位蛇女名为我的奶奶，实则我也是未见过她，爷爷在家中也是甚少提到她，我知道的，只怕不比你多。”

　　她眉尖一蹙，染上淡淡的愁意，年轻貌美的面庞上带出几分不知世事的天真，“那该怎么办呢？我之所以大老远赶来此地，便是因为这个啊……”

　　她的样子是好看的，这妍丽的相貌为她贸然打听一些隐私秘事时提供了一定的便利，如今换了人，换了地方，仍然没有失去应该发挥的作用，男子主动开口，“也不是完全没有说过，姑娘如果想听，我会尽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浓密，眼中似闪过一道流光，嘴角的笑容狡黠如一只偷腥的狐狸，“好啊，那你先告诉我。”

　　她悄悄压低声音，凑近他，身上传来芳草地的气息，“你是不是那位蛇女的后代啊？”

　　比起作为郑生的后代，男子是蛇女后人的这件事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因为她的靠近，男人羞涩地移开眼神，耳廓红成一片，似染了酒醉。

　　“我也不太清楚……或许真的是吧，我从来没听说过爷爷还娶了别的女子。”

　　“真的？”

　　她紧紧盯着男人，从上到下，好像要从他的衣摆下瞧出一条尾巴来。

　　男人被她灼灼的眼神盯得受不住，霍然起身，结结巴巴丢下一句，“我去拿些吃的来。”

　　她浅浅的笑了，指尖青丝绕了几绕，勾出纷乱甜蜜的心事。

　　打量庭院几眼，清水撒过青石，浮尘不起，半缸水莲，其中有红尾的鱼游来荡去，偶有梨花的花瓣落下，平添几分风雅意趣。

　　多明媚晴朗的天，多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啊！

　　她这么想，最后低低的笑出了声。

　　她在这里留了半晌，男人要送客了，可什么也没问出来的她不太情愿，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而天真，“我真的不能住在这里吗？”

　　男人为难，却又心旌摇动，“孤男寡女，这于礼不合。”

　　“合那劳什子礼作甚？”她撇撇嘴，在将暮的天色中，她欢快地眨了眨眼，“合你我二人的本心不好吗？”

　　所谓本心，自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扇古旧的木门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谁也没有推开它。

　　清粥一碗，酱瓜半碟，腌好的咸蛋剖成两半，中心的蛋黄流出油来，口感细腻如碾的极细的豆沙，她的心情却并未放在这可口的吃食上，吃东西对她来讲不过是维持生命继续下去而已，吃的好坏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吃过饭后，她得了男人的允许，可以在房子中随处走动，只是不能随便动里面的东西。

　　有一间屋子，是爷爷嘱咐过，七日一次进去打扫，平日绝不能进去的。

　　她顿时来了兴趣，“那一定是那位蛇女，也就是你奶奶住过的地方了？”

　　她得寸进尺，“我能进去看一看吗？”

　　男子抿了抿嘴唇，面对眼前姑娘的请求，他总是很难拒绝。

　　这间卧房不大，却也分了内外，中以四扇梅兰竹菊屏风隔开，梨花木的梳妆台，红木拔步床，螺钿合欢镜，鎏金喜鹊的圆盒中是已经干成团的胭脂膏，高几上的天青釉胆式瓶中插着一枝梨花。

　　她一眼便看见挂在床头的同心结，精致的编织，深红色的丝绦，随着从窗口透出的春风微微晃动，仿佛在等待它的主人归来。

　　她忍不住伸手去碰忽然想到男子说不能碰这房间里的东西，悻悻地收回了手，“这就是蛇女曾经住过的房间吧。”

　　“是，爷爷在时住在这里，只是奶奶离开后这里就被他锁上了，后来他和父亲都去了，安排我每七天打扫一次。”男人说。

　　“看来这里面一定有许多关于蛇女的信息了。”她在屋内走了几圈，忽然瞧见柜子后面的一卷画轴，放的十分隐秘，若不是她角度能正好瞧见，只怕也要错过了，她指着它问道：“那是什么？”

　　男人眼神一凝，走过去小心翼翼打开了那卷画轴，展开画卷，是一棵开满梨花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微微含笑，如见春风。

　　她站在男人身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真是个绝世美人啊！”

　　男人附和了一声，“是啊。”

　　她抬起头，试图从男人的眉目间寻找到和女子相似的部分，可惜的是，她什么也没有发现。

　　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凝神细看那幅画，发现那画上的树和院中的树极为相似，“这画中的人应当是那位蛇女，这树就是院中的梨花树啊！”

　　男人点点头，“没错。”

　　她打开门，这个方向正好看到那棵梨花树，风摇花动，簇簇如雪堆枝，招摇着一片春日好风光。

　　一条白色的巨蟒从树底缓缓游出，顺着粗壮的大树，将身躯盘绕其上，她看得呆住了，只见巨蟒蛇头高高昂起，张开血盆大口，吐出鲜红的信子，微凸深褐的竖瞳，紧紧地盯着她。

　　“是，是她回来了吗？”

　　男人奇怪她惊愕的表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什么都没有，道：“谁回来了？”

　　她恍然回神，梨树如旧，梨花依然，深褐色的树干上什么全然不见什么盘绕的蟒蛇，刚才见到的白色巨蟒仿佛幻觉似的。

　　屋里沁出一点点凉意，冰凉的肌肤上爬满了小疙瘩，她不自觉抚了抚双臂，好像屋内长满了眼睛，每一只都在盯着她。

　　“没什么，或许是我看错了。”

　　她说。

　　她快步走出了屋子，直到男子将门锁上，那凉意也挥之不去。

　　蛇女，不知其名，不闻其姓，唯见得容貌甚于人也，堪称绝色。她拿出一枝紫竹石墨笔，记下了自己在男人这里打听到的一切，三天后，离开了。

　　澧县一行，没给她没带来多少有用的收获，若不是那幅画，恐怕她真的会以为蛇女只是人编造的传说而已。

　　只是离开了不过几天，她发现自己的那支紫竹石墨笔丢了，若说那笔有多么贵重，倒也罢了，不过那笔陪伴她多年，有了感情，叫她难以舍弃，她想到这里，便知自己又要折返一趟，回去见他了。

　　梨花花瓣随风落到她的肩上，旧红的木门紧闭，只有一股浓郁的肉汤香气，勾动着人的味蕾和咽喉，从鼻腔钻入心肺，她喉咙滚动，饥饿感油然而生，他在做什么好吃的，为什么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

　　门是闩上的，她推不开。

　　可是这难不了她，那股香味像吊在驴前头的胡萝卜，勾着她迫不及待攀过墙头，甚至来不及敲门，让男人打开门来迎她进来。

　　有这样的香的汤，谁会舍得分给别人呢？

　　两片陈皮，一块生姜，三寸雪白的肉段在陶锅里沉浮，温火慢炖小一个时辰，这肉便被炖的软烂无比，入口即化，出锅前撒一撮盐，本就鲜美的肉汤更添滋味，漫天神佛也抗拒不了这碗汤。

　　她顺着香味来到屋里，看见男人俊俏的脸庞，贪婪的眼神。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那碗汤，像是喉结上下滚动着，如果不是刚出锅的腾腾热气，他一定现在就把那碗汤喝了吧。

　　她想，然后来到了男人面前，“郑郎。”

　　男人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有给你开门。”男人补充了一句，不太愉快地道：“这里没有你的地方。”

　　“若是我不回来，怎么能看到郑郎你这等堪称易牙再世的手艺呢？”

　　她笑眯眯地说。

　　男人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男人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客气，和几天前那个温雅的翩翩公子判若两人，可她并不在意，而是又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弄浓郁的肉香，说道：“这蛇肉汤闻着好香啊！”

　　不出意外，男人的脸色大变。

　　她泰然自若，问道：“你的奶奶不是蛇女吗，为什么作为他的孙子，你吃起蛇肉却没有一点负担呢？”

　　“难道说那个传说是假的？”

　　她撩起耳边的发丝，眨眨眼睛，“是真的吧，的确有一位蛇女，曾经在这里住过。”

　　男人此时也不急着喝下那碗肉汤了，他望着她姣好容貌，生不出一丝怜香惜玉之心，“你怎么知道这是蛇肉的？”

　　“许你吃，就不许我尝过了？”

　　她嘻笑着，故意说了一句，“该不会是什么成妖的蛇吧。”

　　男人身子一震，终于维持不住如玉君子的表象，眼中出现一抹深重的戾气，可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书生，面对一个柔弱的女子，当然是有胜算的，他这样想着，对女子露出个笑容，“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他看了肉汤一眼，“这肉汤，也能分你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