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恼》揾英雄泪

4、第 4 章

　　这天王阿嬷出了门，苏稚元好不容易没人拘着，想出去透透气。刚打开院门，却见着一个双平髻女孩子的背影，正是郭平弗，她刚朝陆谨和的院子里扔了一块石子。听到身后有声音，郭平弗回过身来，却见着苏稚元从这扇门里走出来，她自己吓了一跳。

　　四目相对，苏稚元不知她在做什么，静静望着她。

　　郭平弗看她呆头呆脑的样子，想起母亲上回来作客，平白受了苏夫人的气，亲事没谈成，回去后跟哥哥两个天天拌嘴，她不敢在苏夫人面前出头，却把这气都撒在苏稚元身上。

　　“妾生的就是妾生的，吃不饱饭也是一副狐媚子样，上不得台面的短命鬼！”郭平弗有样学样，把郭娘子平日里对郭老爷庶女的那些辱骂都对着苏稚元骂出来，她说得带气，弯腰不停地从地上捡石子，朝着苏稚元砸过去。

　　陆谨和推开院门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苏稚元都听傻了，一动不动被郭平弗的石子砸中，眼眶已然红了，偏还不还手，愣愣站着听郭平弗继续骂道：“就凭你是妾生的，就该一辈子烂在泥里头——”

　　郭平弗正准备把手里的石子再砸出去，却听得身后一声厉喝：“住手！”她一回头，是一个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只感觉一片厚重的压迫感，跟她哥哥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陆谨和猜出就是她日日往院子里扔石子的人，打扰他清净，如今又在这里说这些话，他也是妾生的，最恨这种轻贱。

　　“妾生的就该烂在泥里头？”陆谨和阴沉沉地盯着她。

　　郭平弗矮了陆谨和太多，又有一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她闭了嘴。

　　苏稚元感受到维护之意，躲到陆谨和身后，她感觉很心安，小声地喊他，“哥哥。”

　　陆谨和没理她，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襟，他只盯着郭平弗，语气不善，“嗯？怎么不说了？”

　　郭平弗低了头，决定不吃眼前亏，“我没说这话。”话音刚落，她一溜烟跑了。

　　陆谨和当然不会去追她。

　　身后的小姑娘松了他的衣襟，还是一句怯怯的：“哥哥。”

　　陆谨和转身，低头看她可怜样儿，他勉强耐着心，“命么，要自己挣的。”

　　苏稚元懵懂地看着他，眼里透出天真的愚蠢。

　　陆谨和顿时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抬脚往院子里走，也催着苏稚元，“你快回家吧。”

　　王阿嬷回来听了苏稚元说这事，也红了眼睛，她仔细揉了揉小姑娘被砸红的皮肤，“三小姐，不需理会这样的话。”她话头一转，“对门的公子是个好人。”

　　苏稚元重重点了头，他帮过她拿风筝，给她送醋鱼、小笼、糕点，今天还赶走了上门打人的郭平弗，“哥哥真的很好很好。”

　　王阿嬷环顾了四周，没有能送出去谢人家的，看了一圈，视线落在那葡萄藤上，“等葡萄熟了，摘点新鲜的给他尝鲜。”

　　苏稚元又被允许和对门的哥哥来往，棋匀还是隔三岔五给她带吃的，有一回，王阿嬷还走过来谢他，“那天多亏你家公子，我家三小姐……”

　　棋匀听了暗惊，他一直以为苏稚元是仆从家的女儿，没成想她竟是这户的三小姐，他看苏稚元的怜悯便又多一层。

　　王阿嬷说的事棋匀没听陆谨和说起过，公子从不多管闲事，他想了一下，一是石子吵到他了，二是一声声“妾生的”太刺耳，否则公子才不会浪费时间出这个头呢。

　　棋匀带点心和其他饭菜更勤快，每回苏稚元都要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他，“这是那个哥哥要你带给我的么？”

　　棋匀以为她是在苏府里受欺负惯了，没有主子吩咐不敢接受这些好意，好心地应道：“对，是公子叫我拿给你的，你放心吃罢。”

　　苏稚元立刻笑开来，“好，谢谢哥哥。”

　　某天，棋匀替陆谨和出去买书具，那铺子分成两间，外面是书卷典籍，里头是文房四宝，他在里头选着砚台，听到外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微微侧头，竟是王阿嬷在问启蒙的书册，但但似乎是银钱不够，站了一会又走了。

　　棋匀挑好了陆谨和要的东西，想想，转头又添了两样，结账时，又要了一本识字启蒙的书册。

　　午后，棋匀给苏稚元送糕点的时候，把识字的书册一并递给她，还有一套文房四宝。

　　苏稚元吃着酥油饼，眼里露出疑惑，“哥哥，这些也给我？”

　　棋匀点头，骗她：“你放心，是公子叫我拿给你的。”他翻了翻册子，“等你识得这些字……”他一时顿住，她又不能考功名，不知怎么往后说。

　　苏稚元顺着他的话接道：“那我就能跟你家公子念一本书了。”

　　棋匀哈哈笑起来，“对。”

　　苏稚元用小手帕仔细擦了擦手，把这些东西都接过来。

　　晚上吃了饭，她还在灯下研究。姨娘给她留了一只鎏金的镯子，内里刻了她的名字，苏稚元翻了翻书册，把这三个字给圈出来，“苏——稚——元——”她对着书册，在纸上学着写了几遍。

　　过了些日子，苏稚元拿给棋匀看，棋匀知道她没有先生教，很诚恳地：“能够识得就很好了。这是你名字的写法？”

　　苏稚元点点头。

　　棋匀翻了几页，给她指了两个字，“棋——匀——”

　　苏稚元又要点点头，点到一半，她忽地扬起小脸，这些日子吃食好起来，脸上挂了肉，气色也好多了，她明明还是孩子，但棋匀感觉她掩了一半娇羞，“那个哥哥叫什么名字？”

　　棋匀想了想，在册子上翻找着，给她指出三个字：“陆——谨——和——”

　　苏稚元默念着这三个字，忽地，她从门槛边的小凳子上站起来，飞快地跑回屋子里，怕是下一刻就要忘记似的，她提笔蘸墨，把这三个字也圈了出来。

　　其实很多日都没见着陆谨和的面了，一般只有棋匀会出门，他总是说：“公子要温书。”陆谨和确实是在温书，可以说他是摒除一切欲念，一心只在读书，为了不必看主母脸色，为了拜官封爵，和父亲平起平坐，为了有朝一日高高在上。

　　端午节那天，张老爷在院子里设了大宴，陆谨和实在推不开，去了大半日，席间许多张老爷的友人，他少不得跟着舅舅拜见拜见。

　　离了席，陆谨和感觉蹉跎了太久，立刻扑进书房里，棋匀送粽子进来，他也只管摆摆手，“丢出去，我不吃。”

　　棋匀嘴上应了“是”，出了院子转身敲了对面的门，把粽子连着别的佳肴都给了王阿嬷，王阿嬷自是千恩万谢。

　　苏稚元从王阿嬷的腰间挤出来，“棋匀哥哥，帮我把这个给谨和哥哥。”她递出来一张纸，叠了几叠。

　　“这是什么？”

　　“给谨和哥哥的信，嗯，那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写错了字？”

　　棋匀展开，毫无章法的几个大字，“端午安康，苏稚元字。”这些日子，苏稚元每回遇上棋匀，都要问他半天，到底是小孩子，脑子清楚，小半本的字都记下来了。但没先生教，她的字狗爬一般。

　　棋匀迟疑了，“给公子么？”

　　苏稚元点头，期待地看着他。王阿嬷也在一边说，“三小姐写了好久，你家公子真是好人，能不能……”

　　棋匀不知怎地，心里划过一丝涩意。但抬头，一老一小主仆两个眼带期许望着他。棋匀叹了一口气，“好。”

　　回了东院，棋匀看书房的门和窗户都闭着，不敢贸然进去打搅。等晚间公子洗漱的时刻，他才找了空挡拿出那张叠了几叠的纸。

　　陆谨和看了一眼，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这是什么？”

　　“这是对面院子的小姑娘送来的。”棋匀不敢说这些天他给她们送吃食的事，只说，“她感念上次公子替她出头。”

　　陆谨和奇怪：“出什么头？”

　　棋匀哑然，人家那里感恩戴德，公子倒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小姑娘被扔了石子……”

　　陆谨和有了点印象，他没兴趣看，只是棋匀的手还伸在那里，固执地把纸送过来，他勉强接过来，展开，纸上的字东倒西歪、百拙千丑，他只扫了一眼，认出头两个字是“端午”便合上递还回去。

　　棋匀没想到陆谨和仅扫一眼，他没来得及接住，那纸飘飘落在地上，沾了水，顿时墨化开一片。

　　“我要休息了。”

　　棋匀捡起来，带上了门。他去给陆谨和收拾书房，把写废的纸捡出来扔了，将毛笔洗干净挂着，鬼使神差地，棋匀把苏稚元的信夹在他案上的一本书中。

　　苏稚元的端午过得有滋有味，好吃的好玩的，王阿嬷不仅买了香囊，还给她的手腕系了五色丝线，谨和哥哥还叫人来送鱼肉跟粽子，真比过年还好。

　　苏稚元吃饱了躺在榻上，翻了翻识字的小书册，她的小手抚着圈出来的几个字，嘴里嘟嘟囔囔念着一个词。王阿嬷歇在外间，耳尖地听见了，朝她温声道：“不许胡说。”

　　陆谨和在张府的端午宴上露了脸，因他是京城人，虽不是正经嫡出，但也算是官家子弟，母舅家还是临安大户，他本人相貌周正，举止有度，一副读书人的正派模样，几家大户都看上了他，嫁女或是招婿都有意思。

　　张沣也觉得不错，若陆谨和不是科考的料子，不如退而从商，跟这些人攀上亲事，对他、对张家都有好处。若是他命里就是要做官的，成家立业，先成家又不妨碍他做状元。

　　陆谨和厌烦至极，他只想求个清净地方温书，可偏偏舅舅三天两头叫他出去会客，一呆就是大半日，他知道舅舅的心思。过了几日，他用过午饭便去向张沣辞行，说是收到家中来信，父亲有恙，要回京侍疾。

　　棋匀刚从对门回来，手里提了一串苏稚元院里摘的葡萄，还没开口，陆谨和便吩咐他赶紧收拾行李，天黑前便赶路回京。

　　棋匀手忙脚乱地整理他们带来的东西，很快他们坐上了回京的马车，驶出十几里路，棋匀才想起来把葡萄忘在了东院的石桌上。

　　走得这样匆忙，都没告一声别。

　　棋匀看了一眼陆谨和，他正闭目养神。棋匀什么话都没有说。

　　东院又空了下来，张府的佣人偷懒，过了许多日，等到他们去收拾表公子住过的院子时，只发现石桌上一滩涩鼻隐臭的殷紫色暗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