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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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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平巷是一条安静的小巷子,巷道较窄,不可让两架马车并驱驰行,地面坑坑陷陷,连往来的行人都很少。
商贾富户张沣的府邸有一座偏院,开了个小门,正在瞿平巷上。近日,张沣的外甥从京城来,便暂居在这偏院中。
陆谨和的母亲是张沣的姐姐,她早年嫁给京官做小,跟着夫婿去了京城,生下儿子后过了八、九年便病故了。张沣和这个外甥只潦草见过几面,商人重利,谈上不上血浓于水的亲情。只是这外甥是来读书的,姐夫的光张沣一直没沾上,若是这外甥能读出头来,考得进士,他往后也算是功臣了。
因此,当陆谨和修书向舅舅求寻临安是否有便宜他安心读书的宅院时,张沣只略想了一下,便应下来。庄子上的空屋子多的是,也清净,但张沣头脑一转,还是将人安置在府邸中的东院,地方不大,小门推开便是瞿平巷。
扔在庄子上倒像是他这个舅舅对着外甥不闻不问,东院呢,到底是自己府邸,嘘寒问暖都近,还算是独门独院的清净地,这将来,他才好攀进士新贵。
陆谨和来的那日,仅他和随身的小厮棋匀。陆谨和从正门进,被舅舅迎过去见见舅母和各位兄弟姐妹,而棋匀驾了马车,载着他们的衣裳细软和几筐书卷,稳稳当当停在瞿平巷的小门边上,张家的仆从跟在马车后边。
棋匀从马上跳下来,没当意脚下正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石砖,落地前对门坐在门槛上的小姑娘喊了一声:“哥哥,当心!”
但棋匀已经跳了,他勉强反应过来,用手撑着地,虽然磕着碎石子有点痛,但有了防备,不至于扭伤脚。棋匀定了定,站起身,那小姑娘仍定定坐着,睁着大眼睛看他,棋匀朝她点头,“多谢你啊。”
张家的仆从从马车后头绕上来,问棋匀是否有事,棋匀摆摆手,吩咐他们从马车上往下搬东西。
苏稚元坐在门槛上,看这个哥哥脸生,斯文瘦削的,应是初来此地,指挥着比他壮一圈的汉子做事。那马车也不大,撩了帘子,竟从车厢里搬出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她看得津津有味,有几只箱子没有盖儿,苏稚元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看清是一册又一册的书卷。
苏稚元坐回去,她后头响起王阿嬷的声音:“三小姐,你又往门槛上坐了!”
巷子里有个生人,才九岁的苏稚元顿时觉得有些丢脸,她飞速地起身跑回小院子里,掩上门,把王阿嬷暴躁的话圈在小院里。
棋匀生怕他家公子的文房用具摔坏了,仔细盯着张家的人搬东西,也没注意对门坐着的小姑娘已不见踪影。
王阿嬷是个粗妇人,苏稚元的小院子没有别人服侍,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是她在操持着,苏夫人还时不时克扣,吃穿用度都要精打细算,她打理着这小院子的一切。
苏稚元慢慢腾腾挪到她身边:“好阿嬷,你别气了。”
王阿嬷一把拉过苏稚元,继续唠叨:“小姐,阿嬷都和您说过几百回了,坐在门槛上那是要压命的,这偏院只有您住着,我是个快入土的人,要压只有压您的命……”
王阿嬷絮絮叨叨说着,后面的话苏稚元听过几千回,弯弯绕绕还是要绕到她最厌烦的话上,果然她听到了阿嬷的语调说着说着带了哽咽:“真是压命的,要不姨娘怎么就没了呢?”
她撇头看了一眼院子边上的葡萄藤架,挂着密密的白绿小花儿,以前姨娘最喜欢在站在那儿,物是人非,王阿嬷摇摇头,睁眼再瞧身旁的苏稚元,她长得很像姨娘,鹅蛋脸,杏仁状的大眼睛,天生的一点红唇,就是吃不上好东西,脸上挂着点菜色。
王阿嬷咳嗽两声,叹了一口气,“三小姐,您坐着绣会儿花,阿嬷去给您做饭。”
苏稚元真去老老实实坐着绣花,王阿嬷有许多件带补丁的衣裳,她就在那些补丁上用针线作画。
日头爬到正中的时候,阿嬷唤她去吃饭。
苏家算不上绝顶富户,但绝对不愁吃穿,苏府的厨房受了苏夫人的意,不当苏稚元是个正头小姐,送的尽是不入眼的剩饭剩菜,有时还故意用坏瓜坏果搪塞,荤腥更是难见着。苏老爷从不管这些事,他对这个妾生的女儿,没有一丝父女之情。
王阿嬷自己在院子里开了一片土,种了点青菜、白菜,偶尔用月例钱出去买一点肉,她们在这方小院子里,自生自灭。
才四月初,照理说月例银子还有的用,但桌子上只摆了一叠青菜豆腐和三只白馒头,苏稚元没什么抱怨,安安静静坐着,等阿嬷也上桌。
“小姐,快要到端午了,这个月咱们苦着些,攒着点银钱过节。”王阿嬷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走过来,“等到端午节,阿嬷给你买香囊。”
苏稚元懂事地点了点头。
吃了午饭,主仆两个都在屋里歇了一会,王阿嬷去收拾小厨房,苏稚元继续在屋子里绣花。王阿嬷最喜欢看她绣花,她做完杂事,就悄悄走到苏稚元身边,看她低头穿针引线的娴静样子。
但这种娴静的样子往往只能保持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王阿嬷才看两眼,苏稚元听到外头巷子里的声音,立即扔了针线,兴冲冲地:“阿嬷,我出去玩一会。”
不待王阿嬷应答,苏稚元已经跑了出去。
巷子里玩耍的是几个小门小户的孩子,王阿嬷并不欲苏稚元跟他们在一起胡闹,但这院子就这么大,光她一个老嬷,忙起来苏稚元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她知苏稚元没有母亲,本就孤独,还算是个孩子,也便任她去了。
苏稚元出了院子,带上门,平日里一道玩的孩子都在瞿平巷里等着她,只是多了个梳双平髻的女孩子。
苏稚元高兴地和众人打了招呼,那女孩子脆生生地开口,“你就是苏稚元?”
苏稚元点点头,又听她说:“就是你的娘是个妾?”
苏稚元还是点点头,女孩子满意地看着她,面上带了鄙夷的神色。
其他的孩子也不过八、九岁,小门户都是一个老子一个娘,也不知道什么妾不妾的,不知道她们在这打什么谜语,但都并不关心。
今天天气好极了,虎豆提议说:“咱们去放风筝吧。”
他们身上都没有银钱,其中一个孩子跑回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只破旧的蜻蜓风筝,虎豆检查了一遍,应该能飞。
五六个孩子沿着河堤边疯跑,风筝很旧了,但还是借着风飞了起来,虎豆攥着线轴,小大人一般,“一个一个来。”每个孩子都轮流把着线轴,虎豆在他们耳边喊,“注意收些,前面有树,缠到枝上就没得玩了。”
线轴该轮到苏稚元了,双平髻女孩子突然跳出来要争抢,她已经攥着线轴跑了一会儿了,却固执地挤过来,要凭着蛮力把线轴抢到手。
苏稚元怕争抢力气太大,会把线弄断了,只好放了手,虎豆在一边看不过去,对着新搬过来跟他们一起玩的女孩子呵斥道:“你做什么!”
双平髻女孩子只顾着争抢,手上恰好没收住力道,风筝线挂到树枝上,孩子们仰着头,见那风筝脱了线,往高处飞,越飞越远,但忽地摇摇欲坠。
虎豆当机立断:“走!”他收了线轴,带着几个孩子去追那风筝。
东奔西跑,却回到了瞿平巷,苏稚元眼睁睁地望着那只蜻蜓掉进了对门的院子里。
“苏稚元,你对门,你认识么?”
苏稚元摇了摇头。
蜻蜓的主人跑得满头大汗,小嘴一张便哭出声来:“哇—我的风筝—我要我的蜻蜓风筝—”
虎豆迟疑了,他知道这是张大财主的屋子,他的爹娘在张家的底下做事……一只破风筝,一群小孩子,他怕惹得张家的人不高兴,不敢出头……
双平髻女孩子跳出来,插着腰指责苏稚元,“都怪你!要和我抢风筝,这下好了吧,你有钱么,你有钱赔给他么?”她年纪最大,颠倒黑白很有一套,说得其他孩子纷纷看向苏稚元,个个撅着嘴,脸上带着埋怨。
蜻蜓的主人也把泪洒在她身上,“你还我——你赔我——”
孩子们七嘴八舌吵着,顺着双平髻女孩子的话指责苏稚元,一声声数落、一道道苛责的目光,苏稚元呆呆站着。
这情景很像她逢年过节去苏府的正院,大娘和嫡姐,并她们身边的婆子丫鬟,也是这么围着她,眼神、话语都变成责问。
苏稚元低下头,咬唇。
陆谨和本在房里温书,这些日子因为已经浪费许多时间了,上午那么好的晨光在陪着舅舅舅母并表妹喝茶,以叙一些并不存在的亲情,午起之后,他一直在争分夺秒地用功。陆谨和把摊开的书卷放在案头上,揉了揉太阳穴,这小院本是很清净的,可突然来了一群孩子在外面的小巷子里争吵,伴随着刺耳的哭声,他从心里感到厌烦。
可棋匀不在,陆谨和定了定神,推门走出了书房,踏进院子里,看见墙边的树上挂了一只风筝。
他心里有些明白,越往院门走,那哭声和指责争吵的声音越大,推开院门,几个孩子听到声响,都转身看向他。
陆谨和一身青白花色的衣袍,只在胸襟和下摆处有刺绣花样,墨发端端正正地用着一根簪子别住,他背了一只手,站在院内,居高临下望着这些衣着有些褴褛的孩子。
这些孩子从看见他的一霎都噤了声,不知是因为他们小小年纪便敏锐地察觉到人与人身份的鸿沟,还是源于陆谨和面无表情地传达着深深的不悦和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