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人间篇 南塘遗梦 ...
-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你说河塘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红莲虽不常化形，可总爱随着清风打量四周的景色，只是水域狭窄，一眼便是尽头，不多久，就会觉得无趣。
“不记得了。”几百年已过，记忆都变得很是模糊，除了眼前的一切，外面的都记不清楚。
“你想去外面瞧瞧？”荼白问她。
“难道你不想？”
想吗？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她，自从陪着这朵莲，她便未曾想过离开。
“你怎么不说话？”
红莲心性单纯，她们的对话间也总是一问一答，因此，她的沉默反而勾起了莲的好奇。
“以前想，后来便不想了。”
“为什么？”
“不知道。”
红莲不懂，荼白也不懂，以往觉得海水冰冷没有尽头，如今这浅浅的池塘，她却觉得如此便好。
“所以，是因为你离开了她？”顾行止听她的故事，觉得她与这朵莲岂止缘分，她对莲花的情感也绝不单是喜爱，更像是相生相伴。
“五十年前，这里来了游人。”
南塘偏僻，鲜有人家，也从未有过游人。那年箫梁还是少年郎，鲜衣怒马，总是怀着阅览山川的豪情，却在不经意间，在这池塘中，看见了一朵莲。
“他时常乘舟游于湖面上，也时常对着她吟诗作画。”说话间，荼白手指点着池面，池水泛着涟漪，朝着莲花而去。
“碧幽青莲开，朝日艳而阳。不撷旧家里，怎知满园香？”
“我和她都不明白这些诗意，却爱听他吟诵之声。”
“有意看花花似玉，无情斜阳催归去。”
“他白日在池间游玩，黄昏日一落，他便离开。那时红莲总是问我，明日他是否还会来。”
这个问题，她不知道，红莲又问她。
“你懂他都说了些什么？”
“不懂，不过，或是在夸你。”
听了这话，红莲总是乐得摇曳，那时她只当是红莲个□□美罢了。
“南塘一梦几多愁，池上莲华待我留。山有扶苏隰有荷，清风渡去这春秋。”
箫梁抚摸莲花花瓣时，话语与他的神情都带着欢喜，白尾鱼靠在荷叶下，看着他的表情，隐隐觉得熟悉但又陌生。
“荼白，你会念诗吗？”
每当夜幕降临，池水无波，红莲便觉得过分安静，她躺在莲蓬上，看着皎皎白月，像是无意间询问她。
“不会。”
“要不你也学他们，我觉得他们念得可好听了。”
白尾鱼瞥她一眼，像是觉得她想着啥说啥，不切实际。
“你干嘛这样看我？”
红莲见她神情，很是不满，白尾鱼不搭理她，吐几珠泡泡，泡沫破碎，滴在红莲的身上，模样娇俏，衬着月光，她看着更是憨态可掬。
“镜下芙蓉玉，娇羞看煞人。”
“你说什么？”白尾鱼嘟哝声红莲没听清，不由凑近脑袋，左右打量她。
“说你漂亮。”
“那是自然。”
眼看红莲享受的模样，白尾鱼笑笑，尾巴一晃，游到远方去，红莲见她离开，还是不死心的对她喊到。
“你这般聪明，便学学呗。”无人回应她。
盛夏之时，箫梁提着酒乘舟看莲，他与这朵莲熟悉，与这池中那尾鱼更是熟悉。
“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酒至半旬，箫梁枕着船沿，手伸进池水里，指腹无意划过白尾鱼鱼鳍，见它倏地窜远，不见踪影。
再饮一口酒，他眼神迷醉，恍惚之中，天地愈发清澈，船只摇晃，清闲舒适，微风醺然，昏昏欲睡。
“醉里不知云与月，几度清闲，梦里人间。”
有女子声音至不远处传来，箫梁惊起，看着坐在岸上的女子，正对着莲花，一脸惬意。
隔得不远，但女子背对她，他看不清女子容貌，只是从一抹背影，他便觉得对方清新淡雅，好似月宫仙子，洁白灵动，浑然天成。
“姑娘。”
少年语气带着欣喜，荼白回过头看见船上之人，神情一惊，连忙起身离开，遥远间，她看见少年欲要寻来，便化作灵鱼，躲进池水里。
“你们。”文清欲言又止，荼白却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并未和他相见，也未在当时喜欢他。”但不可否认，他们后来确实做了夫妻。
“那是为何？”
“或许是，前世因缘。”文清听了这几个字，稍稍一顿。
四周风起，月夜之下，滴落清雨。荼白抬头仰望夜空，雨滴落在水面上，激起晕圈，发出空灵的响声。
池中的莲花，在月光与微雨下，显得更加清艳，宛如端坐于镜前的女子，着了红装，待着出嫁娇丽的模样。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
若非这只是一朵莲，箫梁眼中的多情，必是引起对方羞红了脸。
荼白栖在莲叶下，红莲坐在莲蓬上，她微微抬头，便瞧见对方一脸沉醉的模样。
“你说他是否真的喜欢我，想要我做他的妻子？”
红莲看着箫梁认真作画的模样，俯身问她。
“你想嫁给他？”
“谁，谁想啊，我就是好奇问问。”
见莲花说完，目光便从箫梁身上挪开。荼白看着不远处船上的少年，慢慢靠近船只，便见那画上莲花果真栩栩如生。
“他画你，确实画得极好的。”
红莲无法离开莲蓬，听了荼白的话，总是想看看少年画中的她，可少年总是画完便离开，让她心生遗憾。
故事讲至这里，旁人听了感悟总是不同。顾行止虽未尝情爱，但这莲花，分明是喜欢少年，那时白尾鱼或是不懂，也或是未想到这层，可即是这样，又如何能与少年结下情缘？
“或许是有一人造访，这里便又能引来他人。”
池塘清静，却在有一天被人发现湖中游鱼的特殊，有人听闻白尾之鱼，生于南海，乃是灵物，自然招来不怀好意之人的心思。
“我不知自己何时被人盯上，等到有捕鱼者闯入这里时，我并不敢化形逃走。”
那时红莲怕她受伤，引来红雾缠住了捕鱼之人，让她趁机逃走。莲花的异样，招来了侵入者的注意，她知离开红莲必不能安然无恙，正要化形时，是箫梁赶走了这帮捕鱼人。
“那日是他赶到，救了我和红莲。”
红莲因为灵力透支陷入了沉睡，她便伴在莲花周围。箫梁来池里看花时，见莲花没了以往的灵动娇艳，只当夏季将末，荣华也将凋谢，心中多有不舍，只是惯常的将手伸进池水里，等待白尾鱼的身影。
白尾鱼果然摆尾而来，只不过往常躲他的行为，却化作一种亲候，掌中隐隐的血丝在池水浸泡中显得泛白，箫梁却未收回手，只是轻轻摸了她的背鳍。荼白抬头看他含笑的眉眼，亦如几百年前带她来到这里的孩童，恍然间，两抹身影重叠，她在箫梁身上，感受到了当年相同的气息与灵魂。
“前世因缘。”文清喃喃四字，字词在周围的风声中消散。她看着灵鱼，心中不明这些情感为何能够束缚住众人，难道认定道义的心性，和自然之中的修行，不应更加珍贵和纯粹吗？
箫梁最后一次来池塘，撑船来到池中心，莲花没了往日风情，让他出神许久。
“残阳落幕，旧花飘零。人生浮萍，只剩朝夕。”
声音低沉间，招来荷叶下的白尾鱼，他看着鱼尾处突生的浅粉细丝，疑惑的伸出手，白尾鱼毫不躲藏，换来箫梁的笑意。
“这池中我只见过你一尾鱼，你可真独特。”
指腹划过水面，荡起水波，他感觉白尾鱼在打量他，只觉得自己的感受可笑，可这鱼目却不混浊，清澈如明珠的眼睛，让他感慨。
“若你真是灵鱼，又何必停留在这个地方？”
白尾鱼没有动作，只是停留片刻，便再次躲进莲叶中。
箫梁看着它的行为，目光重新挪回至莲花身上，时光正好，岁月匆匆，正午的烈阳已经落下余晖，一日的闲情，只想再多看看它的美，这个夏季已过，不知往后，还能再遇见这般花吗？
“你对莲花都是这样多情吗？”
身后传来询问声，熟悉的语调，温婉灵动，让他转过身，果然看见身后一袭白衣的女子。
“我能看看，你画中的莲吗？”
情思情思，连做红丝，寄挂相思，缠做青丝。
“当然可以。”
斜阳溪畔，迎着笑靥，荼白第一次与人交流，隔着池水，讨论着莲花俏丽的模样。
于山野，于市集，于人家，箫梁带着荼白走过很多地方，也看了很多不同的景色，直到秋日将末，百花凋谢，南塘也不再生机，两人惜别之时，心中都掺着复杂。
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往，若真是离别，何时再能相见？箫梁不知道，也猜不透，只是在红莲转身之时，问道。
“你可愿，陪我回汝南？”
“汝南与南塘有何不同？”
箫梁一顿，复又笑着回答。
“四季相同，百江东流，山花同灿，日月依旧。”
“这么说，没有不同咯。”
箫梁并不回答，只是眉眼含笑，却又专注的低言。
“天地山河，寰宇浩瀚，红颜悦耳，知己难寻。万事万物，轮转之间，与君太平，共揽无忧。”
那是荼白第一次看见这般眼神，如沉溺于星河之中，激起她心中点点涟漪。
“我从前，并不想离开南塘，与红莲相伴的日子，我感到平静且无虑。但那日，箫梁的话，却让我又一次随心而为，我不知道当时是为何离开了南塘，离开了红莲，正如我不明白我是否是因为喜欢他，我只是突然之间，想要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申九看着荼白，纯净如稚子的眼神中，有经历过世间之事后留下的淡然，她或许是天真的脾性，对于世态之中所有的感情，都只是随着感觉而体会。而箫梁，不仅是曾经的前世之人，也是这个世界带她体会世态炎凉，人间风光的存在。
“即是如此，又如何放不下这朵莲？”
荼白打量着申九，看着这个陌生人，她心中不免生出一丝不同的情感，她觉得对方有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陪他看了很多风光，大江南北，凄凉繁华，这些地方渐渐激起我曾经离开南海之滨的回忆，也让我一度陷入迷茫。”
荼白稍稍停歇，接着又说：“我想着世间的生活原是如此，我与箫梁的过去，伴着很多言语中度过，即使他是个称职的丈夫，但他身份向来尊贵，那些年少时放浪形骸之外的洒脱，在教条规矩下，慢慢变得呆板无趣，就像南海的海水一样，浮沉于巨大的海面，享受着最珍贵的拥护，可那并不是我所追求的最初。”
缓缓而来的言语，带着一丝感叹，却不哀怨，反而是彻悟了自己的内心所想，她慢慢飘至莲花身前。原本安静的莲花摇曳起来，幽幽红丝里，有与白鱼同样的灵气，干净又纯洁。
“我把我曾经最好的希望寄托在她的存在上，也曾回过南塘，远远凝望过她愈发艳丽的模样，我不知道她怨我，正如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喜欢箫梁。”如那些姬妾投来的目光，她才感慨自己的迟钝。
“可我依旧觉得她是最初的那朵莲，那朵陪了我几百年的莲，我后悔我一时的贪恋，也后悔我遗忘的最初，与她所相伴的一切，即使是在这一浅浅的池塘，也是我最好的时光。”
灵力消散之际，淡淡白光散开，顾行止看着她的模样，一时诧异。
“这是？”
“她早就把灵气，全部用来供养了这朵莲。”
顾行止一怔，却看见荼白含笑的望着她。
“谢谢你帮我唤醒了她，她本应该是这南塘最美的一朵莲。”
若当时她告诉红莲，箫梁画里的莲花有着如美人儿的模样，这小家伙会化形去对心中爱慕的男子告白吗？只是可惜这件事她确实猜不到。
身形化作泡影，滴滴落在莲花上，月色之下，碧光如玉。申九手中掐诀，随着升腾的露水，如烟般气息凝做一团，形成若玻璃珠大小的乳白色圆球，荼白看着她的行为，知道她要做什么，在一切飘散后，只有轻轻的一声。
“谢谢。”
看着申九手上的圆珠，顾行止有些好奇她留下荼白的一股气息是为何。却见申九抬头看着池中的莲花，那莲花上，坐着一红衣女子。
“红莲。”几乎不需要质疑，顾行止便能猜到她的身份。
掌中生风，伴着缕缕细丝，圆珠渐渐朝着莲花飘去，在女子面前，缓缓停下。
红莲看着眼前的事物，看了许久，才伸手接住。
“你该放他们离开了。”
困在月色之下的箫梁和他的随从，还有这已经无所迷惑的红雾，伴随着清雨落在池面上，发出嘀嗒的响声，周围升起一缕霞光，众人抬头才发现天将亮了。
红雾散去，远处的村庄中，传出一声鸡鸣，文清见池中莲花盯着船上两人，手中玉珠还有淡淡的余温，她垂眸抚摸，在申九转身准备离开时，幽幽说道。
“我并不是恨她和箫梁白头相守，对箫梁的喜欢，在这岁月中，我早已经忘记是什么感觉。”
红莲的话音稚气，与她娇媚的模样并不相似，只是带着许多哀怨，特别是她抚摸着玉珠之时。
申九回过身，看着这朵莲，红莲也看着她。
“当我醒来时，只知道她已嫁给他人。”那时她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我笑她嫁给我曾心悦的男子，也恼她离开南塘再也未曾回来，可我，更思念她。”话语停下，神色之中的幽怨总是知了原因。
“这样孤独的日子，我早已不在意她是否背叛了我，我只是恨她不告而别，恨她不愿归来，也恨她不再记得曾经，不再记得我。”
拥有最初的时光，留着最初念想的，从来就不止灵鱼。
相顾无言，也无需多言，心中的怨念解开，故事即使有诸多遗憾，也不需再去执拗。
微风轻起，随着清淡莲香，带着木舟朝着岸边飘去。
顾行止凝望着渐渐远去的莲花，女子手中捧着玉珠，慢慢拥至胸前，露水从池面升起又落在她身边的叶上，发出‘啵’的轻响。
“那灵鱼会去哪儿？”
世间灵物，神魂幻灭之际，随天地日月而变，或是原来的模样，或消散如烟，伴曾经一切，再不出现在世上。
“她内心所起在南海之滨，便会回到最初的地方。”
申九一边说，一边看着南方，最后在看见莲花盛开时，语气带着笑。
“不过，她既明了初心，也会循着记忆，回到南塘。”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人间篇 南塘遗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