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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国破 ...


  •   永顺三年秋,南卫皇宫。

      天色阴沉,乌云罩顶,灿金色的琉璃瓦在铅灰色的背景下也显得颜色黯淡,失去了往日光彩。带着初秋冷气的风从半开的窗棂处吹进殿内,直叫人心头发冷。

      卫姝乐已经什么也顾不上了,无视殿外传来的种种声响,她现在只想把自己缩得小点,再小一点。

      宝柜空间狭小,本就是放熏香器皿的地方,现下被她腾了出来,自己藏身进去,只觉得逼仄难忍,加上残存的浓烈香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伴随着急促跑动的脚步声,卫姝乐肩膀一颤,随即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算一算时辰,南卫帝后应已身死,齐国大军开拨进宫只是时间问题,想到即将到来的惨烈结局,卫姝乐不禁心生绝望。

      苍天有眼,给了她重头来过的机会,可是为何让她重生在这种时刻?

      上辈子便是如此,齐国军队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南卫皇帝和皇后简装素服登城门请罪,上表请求认齐国皇帝为父,岁岁朝贡,只求齐国能收手退兵,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近在咫尺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齐国主将、大皇子齐元宏听闻南卫诉求后仰天大笑,亲自弯弓搭箭,双箭连发将二人射杀,直接下令开始攻城。

      皇帝既死,民心已散,不过半晌南卫皇城便破,她被闯入皇宫的士兵俘虏献于齐国大皇子……

      想到后续毫无尊严的凌|辱,像货物一样被转手于人的经历,卫姝乐捏紧了手中的匕首,心里天人交战——

      不若便一死了之,省的蒙受此难?

      可现实没给她这个机会。

      宝柜门被一把拽开,她被骤然的光亮刺得眼睛酸痛,随即便被人生生从柜子里扯了出来。

      鬓发散乱,钗环歪斜,扯她出来的人却像是发现了无尽的珍宝,神色喜悦到近乎癫狂——

      她认得出,这人是她殿前司洒扫事的小黄门,名唤福旺,平日里低眉敛目一副任打任骂的乖顺模样,此刻脸上肌肉扭曲在一起,看得人心里害怕。

      上辈子她早早躲到吴婕妤的宝福殿,根本没有遇到福旺,这辈子时间仓促,她突发奇想躲到宝柜里,哪知还没见到叛军,却已经见到了伥鬼。

      卫姝乐双目含泪,她上辈子去世时也不过桃李之年,此刻重生不过半个时辰,离奇经历下心绪纷乱,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惯作出一副软弱的样子,用来麻痹对方。

      眼见得福旺眼都不错地盯着她,联想到宫中内侍们的奇特癖好,卫姝乐暗自捏紧袖中匕首,面上却强扯出来一个僵硬的笑:“这位中官可要财物?我这里还有些,您尽管拿去……”

      边说边暗中把匕首往袖袋里藏了藏,往下剃手上的赤金缠丝手镯,足金的镯子被她假作慌乱薅下来,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福旺却没什么动作,依旧痴痴盯着她瞧。卫姝乐心中暗道难缠,眼下最怕的不是求财,而是别有所图。

      这小黄门显然是后者。

      她心头雪亮,可也不得不装痴卖傻,又去薅头上的珠钗,虽说宫中皇子皇女众多,但南卫皇帝性喜奢靡,她得的年节赏赐并不少,眼下拿钱买命,自然是越多越好。

      但是不等她薅下来,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她顺着力度倒下,没太过受罪,天旋地转间,只听得小黄门发出一声哼笑:

      “真当咱家是乞丐?有了你,什么金山银海要不得?”

      ……

      福旺看着眼前金尊玉贵的公主一副似哭非哭的样子,明显是怕极了他,却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整理着装,心中不由漫上一丝恶劣的快感。

      拿着匕首的手又恶意向前凑了凑,“快着点,贵人等会儿要进城了,你若还收拾不好,咱家死也要一起拉你下地府!”

      卫姝乐面上惊慌,心中沉沉叹气。匕首还在袖袋里好端端地装着,却没什么拿出来的必要。搏命之举,最好便是出其不意,这小黄门对她十分戒备,真拿出来匕首相互搏斗,反而会使自己遭受不必要的伤害,不如暂且忍耐,静观其变。

      重来一遭,还是要走之前的老路。

      卫姝乐对镜描眉,余光里看到福旺拿着匕首不住往殿外张望,心中也涌现出一股荒谬之感。

      都知道齐国军队马上就要进宫屠戮,现下宫人们都四处奔走收集财物,赶忙逃出宫去,这小太监竟如此镇静,别出心裁拿她这个亡国公主当登天梯。

      难道他以为,献了自己出去,便从此可以平步青云吗?

      卫姝乐心中冷笑,若真是如此,她上辈子又为何如此艰难?哪怕装呆卖痴,演得一副懦弱无用的草包模样,最后还不是被人一杯鸩酒送去地府?

      不过这个人设倒是也给自己提供了不少便利,这辈子不若还继续用罢。

      心中思绪纷杂,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慢。

      她还想活。

      自戮的勇气早已在匕首被夺时就烟消云散,她做不到像那些贞洁烈妇一般,只能苟且偷生,就和上辈子一样。

      听得宫门处传来的喧嚣越来越近,伴随着来不及逃走的宫人们的哭喊,卫姝乐颤抖着放下眉黛,嘴唇止不住地发抖:“好了。”

      福旺也松了一口气,又重新打量了卫姝乐一番。

      女子额贴花钿,颊飞粉彩,头梳双环望仙髻,身着水红对莲团花织金裙,作的是南卫女子的惯常打扮。此刻情状危急,两道远山眉半蹙不蹙,泪水盈盈,更是十足十的风流娇弱,让人一见便筋酥骨软,心生怜惜。

      福旺咬了咬牙,用没拿匕首的手搀扶着腿软的卫姝乐起身,转身向门口走去。

      ……

      “也算一大趣闻。”

      齐元宏眉眼带笑,甲胄上还带着来不及清理的血迹,瞥了眼呈厮杀之势的棋盘,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那女子口口声声说仰慕亚父风姿,愿持箕帚侍奉左右,为仆为婢。”

      他语带调笑,神色暧昧,

      “亚父威名远播,竟引得南卫帝姬心神摇动,自荐枕席,市井话本恐怕要再添许多素材了。”

      对面端坐之人面孔被玄铁面具遮挡了大半,露出来的半截面孔神色淡漠,恍若未闻,黑玉棋子持于指尖,竟衬得那手指比高山白雪还要白上三分,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莹光。半晌,似是思考完毕,终于将黑子落于棋盘之上,淡淡道:“不过是自保之举罢了。”

      话毕,又捏了一颗白玉棋子,盯着棋盘道:“殿下若有心,尽可取之。”

      齐元宏的试探被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心中烦闷,却无法表述。

      那南卫帝姬确实生的极美,如果光是五官齐整些也没什么,他这些年见过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普通美人入不得他法眼。

      偏生那女子桃腮雪肤,体态更是丰腴袅娜,被人半搀着出来行礼,腰肢轻轻一折,便让人心酥了半边。只一眼,齐元宏就知道这定是个一等一的尤物,如无意外,他肯定要收入府内的。

      可偏生这美人却在大庭广众下说出钦慕国师的话来,这便不好下手了。

      难道他一个正统的北齐皇子,还不如一个装神弄鬼的半吊子国师不成?

      齐元宏心中几欲呕血,面上却不敢有所表露,恭敬中带着几丝亲昵:“孤怎可轻易夺人所好?国师出征在外,也缺几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南卫如今这情状,给国师当仆婢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殷时始终神色淡淡,对齐元宏的话不置可否。

      齐元宏强作笑颜又捧了殷时几句,瞧见殷时神色淡淡,不敢过多打扰,找了个借口退出了马车。

      甫一下车,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强压心中郁燥,齐元宏对左右吩咐道:“将那南卫帝姬好生收拾一番,今晚便送至国师帐中。”

      失去一个美人,换得更多情报,也算值得。殷国师被上任国师推上位时年岁尚轻,却无一人知道他出身何处,喜好如何。那南卫帝姬能当着众人的面自荐枕席,还偏偏不是对他,说不准便是和国师有旧……此事倒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只是殷时倨傲无礼,着实可恨。自己身为皇长子,出征大捷,声望如日中天,连番放下身段行讨好拉拢之事,他竟视若无睹。

      如此轻慢自傲,将来若是他得登大宝,定然让这匹夫付出代价。

      齐元宏脸上阴云密布,心里烦闷更胜。左右对视一眼,连忙陪着笑把齐元宏往蕊夫人的车中引。

      那蕊夫人很是得宠,齐元宏行军打仗都要把她带在身边。美娇娘温言软语一番,说不准殿下的气便消了,省的来折腾他们这些可怜人。

      而此时,被他认定奇货可居的卫姝乐,正在愁眉苦脸地吃饼。

      饼是北齐队伍带过来的军粮,又硬又干,简直可以直接当武器使,往人头上一砸一个坑。

      粥用料倒是好的,用的是从南卫御膳房里搜出来的粳米,卫姝乐就着粥艰难咽下去半块面饼,终于还是放弃了吃掉剩下半块的想法。她看了看见底的粥碗,弱弱问了问旁边的仆妇:

      “可否再来一碗?”

      仆妇一声哼笑,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见。

      这南卫帝姬究竟有没有一丝自觉?都是阶下囚了,还摆什么公主做派。真以为自己还是高人一等的天之骄女不成?

      何况,贵人不都胃口甚小,这丫头怎地和乡野丫头似的,竟还要再来一碗,别是什么宫女假扮的罢。

      想到这儿,仆妇把卫姝乐无视地更彻底了。

      形势比人强啊,卫姝乐默默用勺子刮干净碗底,思考起对策来。倒也不是她贪吃,只是她这人有个毛病,紧张的时候便会食欲大增。眼下前途未卜,自然便比平日吃得多了。

      她原本以为,福旺是要把她献给上辈子的夫婿——齐国大皇子齐元宏。

      齐元宏是北齐军队名义上的主将,又是皇长子,若是为了谋求富贵,怎么也该把她送上这条大船。有上辈子的记忆打底,她虽胆怯,却也没有多少慌乱。齐元宏性好美色,她有心勾引,自然能傍上这棵大树。后续如何,徐徐图之便是。

      可事情并没有按照她的想法来。

      上辈子她被搜宫的叛军抓住,直接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齐元宏帐中。

      而这辈子,她看着殿外面貌凶恶、如狼似虎的叛军,只觉得冷汗湿透里衣,腿软得如同一滩烂泥。平日再怎么善于伪装,也不过是后宅妇人之间的自保之举,真遇上这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如果不是福旺死命拽着她,当场就能坐到地上。

      齐元宏披甲执锐,端坐于高头大马上,面容带血,笑容戏谑,银甲上护心镜的反光刺的人眼睛生痛。

      求生欲的驱使下,她强忍惧意,对着前世的丈夫,磕磕绊绊、泪眼朦胧道:“妾,妾钦慕……”

      后半句话梗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口。搀着她的福旺生怕她话没说完就晕过去,尖声接了话茬:“钦慕北齐国师大人已久,愿操箕帚荐枕席,奉侍左右。”

      卫姝乐眼睁睁看着面前男人的脸色由白转青,哆嗦着对着抢话的福旺翻了个白眼,成功晕了过去。

      放着好好的北齐大皇子不抓住,去搞一个性格古怪,名字说出来可止小儿夜啼的国师,这福旺的脑子是被驴踢过不成?

      别说谋求富贵,不把你骨灰扬了,已经算是他手下留情了。

      也不知道将来有人给她扫墓祭拜么,卫姝乐愁眉苦脸地舔着汤匙,只恨自己笨嘴拙舌,没抢先把话说出口。

      可惜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希望这国师人性尚存,能给她留个全尸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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