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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兴和十九年,启昭明帝萧岿( kuī)崩,太子珣( xún)即位,改年号为永徽,史称启文帝。

      “哟,那病秧子当上皇上啦。”昏沉的营帐内烛光闪烁,被这略带轻佻的大不敬惊了一个烛花,只是说话的人沉肃的脸色完全不像语调那么洒脱,便是震慑万军的气场都掩不住一丝凝重——如果忽略那狂放的坐姿。
      她下首的副将看着桌案上一堆军令里显眼标红的檄文,又瞄了眼自家将军英冷逼人的神色,忍不住叹了口气。天爷啊,要不是他知道自家将军是正儿八经的忠臣,这场面绝对能被那帮子谏官吐进“乱臣贼子”的口水堆里。
      他们将军姓蒋名卿字茹颜,乃天启赫赫有名的奇才。其出生将门世家,眉目疏狂昳丽,不仅以死拒婚还曾女扮男装连败京师八位将才公子,被认出后京城哗然,险些被蒋大人清理门户。幸先帝开立国之先河,变革律法允女子入朝为官,算得上是剑走偏锋的国之栋梁。拜她所赐,即使三年前这一带就姓了蒋,孙鹏做副将也日日提心吊胆。
      据蒋卿评价:孙太史堂上好歹也算果决,怎么就生了他这个玩意儿?白漠五年就见他眉头拧得九曲十八弯,比自己多活了四年,想的就比待嫁闺女还多。
      他忧虑地瞥了眼帐门,“白漠位处天启极西,辽域贯穿胤( yìn)、启、柔,且不说咱们能否在时限内赶回京都,光是我们走后沙贼和其余两国的动作都是大麻烦。”
      这是句实话。
      北胤南柔,中间一个启国。西边儿是无尽的白漠,据说深处还有西域政权。胤国以北是连绵的巍峨雪山,东边儿和柔国以南则都是海。即使三国都没想着跟白漠里的沙贼抢地盘,时不时绕去别国防线突袭的阴招也从没断过。
      至于为何不剿清了沙贼?这就不得不聊聊地理了。
      白漠环境恶劣至极,放眼望去只有雪白的热浪,看一会能瞎眼,呼口气能吃半斤沙子。固态的风一刮几天几夜,别说火烧风把你留上几百年,能死于缺水都该庆幸不是活埋。
      能活在这里的沙贼几乎都是亡命徒中的精英,别说等级秩序,海子周围的高级黑市连达官贵人都没几个能进。故而他们组建的军队只比官兵稍逊一筹,装备反倒比官兵还好。
      官匪勾结,正大光明。
      好在来劫掠的大多是外围的喽啰。大规模战役不多,但难缠。此前自诩清高又不甚其扰的守边将领简直一茬轮一茬,当年派来蒋卿少不了某些人的推波助澜,而先帝……怕是考验。
      时过境迁,烂事依旧。镇守在白漠的十之七八是轻步兵,没有接替的人,他们一走马匹和兵力必然更加稀缺,瞎子都能预见届时指定要出乱子。总不能真让守边大将单骑回京,那就不止像鸿门宴,更是当着全天下的面打朝廷的脸了。
      孙鹏欲言又止,心一横决定妄议朝政一回。蒋卿看都不看,一巴掌呼他头上,绷紧的空气炸响一声惊雷,“想说什么就说。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这窝囊样?”
      孙鹏无奈,孙鹏叹气,他早该习惯这位爷的作风了。当然,自家将军以女儿身就能五年内站稳脚跟,蒋卿从不是无脑之辈。
      “太巧了。先帝驾崩的时间离胤北使节离京不过一月,圣上又在这种时候让我们回去。”他警惕地听了听声响,军帐里烛光明灭,一片死寂。蒋卿脸上的调笑微敛,眸光犀利,他反而似无所察觉地开口“若先帝是遭人暗害,那圣上对咱们的态度……”他看着蒋卿没说话。
      年轻的将军沉默半晌,摩挲着腰间的鸿影,冰冷的锋刃在指尖晕出血煞的银芒。
      她冷静地叙述道,
      “连你都能看出不对劲,萧珣那王八蛋果真活腻歪了。”
      “……”
      孙鹏神色扭曲,他都不知该为圣上名讳诚惶诚恐还是为天启未来忧心忡忡。
      但蒋卿没打算让他纠结——“明早领三百新兵去黄牙和彩姑那走一遭,该怎样就怎样。再把去年青州知府送我的几盆奇石给蛇首送去,他若是没忘了青州的奸生子就能管住自个的手。今晚传令两千人,明日卯时出发,日行两百里。”孙鹏利落记下,转身就去安排,这道命令将在剩下的几个时辰里用沙鹰传遍蒋卿麾下两百五十里的边境线。路上途径的州府要通知,邻着的边将也要飞封公文……
      “到了京城我可要去蹭孙太史的兰雪茶。”
      孙鹏脚步一顿,颇感意外,“将军这些年最常惦记的难道不是黄花巷口的汤饼和肉臊面吗?”
      “物是人非,总得有个回应。”
      孙鹏一挑眉,就他爹的性子绝不可能跟蒋卿有什么来往,否则老人家早就能气死。那这个回应是哪位欣赏老爹茶艺的高人对他们将军提起的?
      他脚步不停,掀起帐门——这种事没有探究的意义,有的事发生过,但是,也就那样。
      同一时刻,万里云烟之遥的煌煌大殿,准备上早朝的启文帝萧珣温和地对面前人说出了一样的话:“这些事没有追问的意义。”修长匀称的手指稳稳落下茶盏,澄碧汤色边缘的茶沫随波纹轻轻打了个旋。
      妆容典雅精致,身着桔红花鸟银纹宫装的女子黛眉微蹙地直视着君王。偌大宫室早已屏退下人,所以没有人指责郡主的失敬。空气里暗暗浮动着奢华的奇楠香,她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连博山炉都换成竹木器了,登基何必如此大手笔?到底忍不住上下打量了新帝一番。虽说荣宠如公主的郡主也不该犯忌,可一场丧事后朝堂若大浪淘沙,总得给她点适应期。
      清泠的音色显得肃穆,“是我追问没有意义,还是蒋茹颜回京没有意义?”
      她看不清冕旒后萧珣的面容,但觉得对方好像笑了一下,“是我大赦天下没有意义。”还不等她反应回神,萧珣就一摆袖袍起身,玄墨色龙袍上的金龙猎猎而飞,“孤去上朝,阿菀若无事可以去绥山暂居几日。”
      看他径直去了前殿,沈悠岚眼神复杂:要说萧玗琪真的因这皇位跟她隔阂,他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像对臣子那样不辨喜怒;要说只是划分君臣界限,可现下倒是直接让她去绥山?
      绥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历代天师清修之地,更是天启国教立派之所。沈菀沈悠岚是什么人?那是上代天师沈元戈与长公主萧崒的独女。
      自当年那场变故后,先帝萧岿就把父母双亡的沈菀接进宫,赐为安乐郡主,随太子一同长大,吃穿用度与淮怡公主别无二致。整个皇宫都知道这位祖宗只要不触底线,就是掀了太和殿的琉璃瓦都会被轻轻揭过。当年甚至有几个谏官跪在殿上大呼于礼不和、坏了纲纪。
      结果可想而知。
      昭明帝都能抗住世家压力和史官唾骂,允天下女子读书为官,又怎会在意这些?
      沈菀在那时就已接受了,自然也不在意旁人提及她父母。就是那些年太子表哥怕她伤感,从不提;公主看她别扭,不痛不痒刺两句;三皇子……三皇子身世的传闻比她还多;宁国公世子则该死的不越雷池一步。再加上她从皇帝舅舅的沉默里推断事情有隐情,早已不指望能知晓往事真相,谁料到萧珣突然就明示她去绥山?
      不过绥山距京都凤城不远,巍峨壮丽,林间云雾缥缈,国教建筑也古朴大气,的确是散心避事的好去处。
      尤其是在当年之后,新任天师避世,国教淡出朝政,连新皇登基都只是派了个长老。多事之秋,无论是试探国教口风还是避开庙堂争乱,她的身份都刚刚好。
      她其实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蒋卿回京势必不简单,接下来的硬仗里她的确容易被人拿来开刀。若萧珣因此故意支开自己,无可厚非。
      她在宫车中静默,身后隐约传来早朝渺茫的鼓乐。车轱辘碾过石砖上凝的水珠,她却突然笑得端庄明媚。作茧自缚不过如此,她想。
      看不透的才该是天启的启文帝。
      数日后,夜色浓墨四溢。
      宅邸内两人相对而坐,一人黑袍繁复,玄铁覆面;一人斗篷加身,神秘莫测。在光影交织的网里气息内敛,恍若无人,但周身气度仍威严得不可方物。烛泪在微凉的空气里微微颤抖,仿若下一秒就要被古怪的氛围冻结。
      “目前而言,差强人意。”
      “……看着吧。这是他们的天下了。”
      “当真?”
      “当真。”
      “不后悔?”
      “从未解脱,何来后悔。”
      ……
      永徽元年十一月,在国教客房描着花钿的安乐郡主收到了蒋家嫡长女率兵抵达京郊的消息。她手一抖,玉镶合欢耳坠差点砸地上。要完,蒋卿怎么练兵练出这种速度的?!朝上的暗涌有皇兄看着,但她敢肯定这么短的时间里蒋卿的斥候绝对能打探到先帝的名声。
      世人皆传灵宗驾崩后其弟萧岿二十五岁登基,为天启昭明帝,年号兴和。为人残暴,长年征战,厚敛筑墙,枉杀臣子,坏祖宗礼法,晚年更是荒怠国事。此生唯一的功绩便是于兴和九年亲征,斩北胤太陵帝。
      这论调在兴和年间就甚嚣尘上,国丧之后,更是肆无忌惮。皇兄不知为何也没动作。也就白漠那种犄角旮旯还不甚了解。
      开玩笑,就是摒除亲疏血缘,她都不信被夺权的豪强世家没在里面动手脚。即使她也不解皇舅舅的行为,但她坚信昭明帝绝非昏君——
      你见过哪个暴君终身不娶却把兄长儿女视如己出的?也就萧璟出生时间敏感,不少人怀疑是昭明帝的血脉。除此以外,她舅舅一辈子清清白白。无论萧珣还是萧璟,多年所称皆是一声“父皇”。而作为本国第一位正式女将,蒋卿知道这些骂名后的心情可想而知。
      沈菀揉了揉太阳穴,看着窗外的银装素裹长叹一口气。罢了,大家都不是孩子了。蒋卿自有尺度,用不着顾虑。反倒是她这里,怕是要难跟陛下交差了。
      她简单簪上根玉簪,绾色长衣外披件银狐裘就出了门,立于山峦间的簌簌雪声中宛若神女御风下凡。远处打水的侍女无意一瞥都有些愣神,心下叹服不愧是能得画魔点评的美人。而沈悠岚只是微笑着望向不远处,青翠松柏层层叠叠的积雪下是眉目出尘的小少年,周身尽是万法自然的洒脱澄净——这即是国教之主,现任天师了。
      画卷仙风道骨,可惜绥山终究要表态。
      她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去,一路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临近了才注意到小天师身后搁着一个青釉陶罐。“雨雪之水,其质最轻,其味最淡,秉承冬气甘寒,能清热解火,用来煮茶再好不过。”十多岁少年的声线已有同龄人不及的沉静,却被笑意带出点欢脱,“去岁虽没有今年的大雪,请郡主喝茶却是足够。”
      沈菀笑着行了个同辈礼:“却之不恭。”
      她的父亲沈谏延字元戈,为上代天师,亦是当今小天师的师叔。按辈分,他们确实是同辈。
      两人施施然落座于一处僻静石桌,周围空旷一目了然。天穹下微寒的空气还能嗅出一丝甜味,备好的小火炉里兽炭劈啪作响,温着的雪水沁出点若有若无的幽香——
      “为有暗香来啊,绥山竟还有梅林么?”沈菀姿态娴雅地欣赏对方沏茶。“兴和十六年种的,就是梅子有点酸。可惜近年枯了好几株,我去年刮遍了大半的花瓣才得一罐。”
      小天师沏好茶,抬手虚礼:“郡主才女之名斐然,若有不周,还请担待。”
      “天师谬赞,无非闲人好事而得的虚名。比不得皇兄之字状若风竹,亦比不得宁国公的剑舞冠绝天下。”
      小天师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坦然,“还请赐教。”沈菀轻巧拂去飘落桌上的雪花,“按常情我的确该谈及端王。天师尚小,无需妄自菲薄。”
      “郡主为何不怕我知晓皇上与端王并无裂隙?朝上诸位大人皆在猜蒋将军回京的目的,国教若是有人,消息不日就能递到。”
      “他和三皇兄只是故意行事夸张了点。端王五官深邃,本就偏向北胤,再加上寡言冷漠的形象,多年下来足够大部分人坚信其心可诛了。”
      小天师略一思索,哭笑不得,“所以仍有眼光独到之辈能看出皇上与王爷和睦,只是绥山久不涉官场,连带闭目塞听犹如庸人。”沈菀凝视着他没说话,其实不止于此。萧珣只是根基未稳,不是要挽大厦于将倾,朝中顶多有些人趁机中饱私囊。若是真以端王为饵钓谋逆之徒,调京都附近的部队就够了,蒋卿那长年驻沙的兵力简直莫名其妙。沈菀刚刚的话也算是表态,既是表自身的态,也是表萧珣对绥山的态,更是隐隐透出点朝堂要洗牌的兆头。
      沈菀心里都预测了对方几个可能的答复了,但她绝对没想到事情会偏离得如此离谱。
      “看来无论臣作何选择,陛下皆有应对之法。既如此,臣就放心了。”
      放心?放什么心?天师你才十多岁,这么老成的话真的不适合你,何况你脸上绒毛都还没退,这么说就像话本子看多后故作高人啊!但怎么才能圆回去呢?所以我果然还是远不够格吗?不对,我为什么会想这些无礼之辞?果然是被蒋卿那厮所影响。她一回京就要出事。
      “元戈师叔曾给我留了信。”
      单单一句话就在刹那斩断了沈菀所有乱七八糟的神游。
      茶盏上的白烟缓缓消散。
      “说来惭愧,当年北胤操控江湖中人叛乱时我尚年幼。定为下任天师不过周岁时扯了把竹剑,对那场变故毫无印象。”那很正常,那场变故牵扯了太多太多人,一直是宫中禁忌,若非沈菀亲身所历,恐怕也无法想象其一波三折的混乱。
      “天师从来不好做,何况变故中师叔逝世得如此突然,国教元气大伤。我曾一度厌恶绥山,但更为憎恶这样的自己,所以竟耽误许久。”
      “但信中有些事我不能说。”
      “任何事都需要结合背景。若是按世俗的标准,那些不可说之事会有怎样的评判?”
      “…………两出于国无愧的风花雪月罢了。”
      雪变大了些,沈菀看着鹅毛似的雪花飘飘悠悠地坠落,一阵风温柔地拂过,她忽然就从他的语气里读出了哀伤。
      “那应该很不好过吧。”
      “这些没有追问的意义。”
      “那么,我能知道的呢?”
      “比如,当年变故,也就是兴和十年时,宁国公夫妇战死是先帝一手策划。”
      “比如,长公主当时坐镇绥山被叛徒下毒,当众下令杀了来威胁的使者。等动乱结束,太医院尽全力也不过续了半月的命。”
      “还比如,端王殿下确确实实流着北胤皇族的血。”
      天地间空旷干净,一片白芒里,天师的声音随雪而落,“郡主,你的父母都是留不住的人,你也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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