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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斗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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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人热衷各种相赌。
从小童到花甲,从乡民到朝臣,无一不赌。
这斗草即为相当流行的赌法,并由赌法分为文斗和武斗两个类别。
文斗,即事先规定时间和大致范围,人们采集花草后,聚集为圈,依次说出花草的名字和有关的诗词,同类花草只准出现一次,手里没有花草即被排除,留到最终者即为胜者,此种赌法多在小童间盛行。
至于武斗,更为简单。
同样规定时间和范围,只是采集物从花草换成草梗,然后人们两两成对,草梗交叉成十字,或结草为环,双方用力拉扯,草梗不断即为胜者。
痦子男与他们采取的便是武斗的方式。
此次事件引来众人围观,其中有混迹市井的游手之徒,更是顺势借用汤铺老板的桌椅支起露天柜坊(1),众人都是一文,两文放……这么一会儿功夫,两个粗瓷大碗竟然也是满满沓沓。
“百数为准?”
“百数为准。”
于是其他孩子扳着指姆,齐声数起来,“一,二三四……”
那小胖子抢先一步,瞄准自己早早看好的草梗,扯下来,赶紧手背身后,装模作样地四处探看,实则紧跟痦子男身后,生怕对方采到什么好货。
他言语中尽是奚落,“怎么这么慢?别等下来不及,随便找根草完事,那我可不会让着你。”
“你放心。”
痦子男步子仍是不急不慢,目光搜寻毫不含糊,好几次停下脚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瞧瞧盯着的草梗,都是些不错的选择。
害得小胖子心里捏过好一把汗,又见他摇头离开,方才松了口气。这样一来二去,心神一紧一松,斗草还没开始,已是额冒虚汗,心里劲去了大半。
“五,二三四……”
转眼一过半数,跟在痦子男身边的胡二丫也开始心急,指点起来。
“哥哥,你就拿这根罢了,可别误了时间。”
“没事。”
“按规定,时间之内没扯到,自动算作认输的。”
“放心,马上就能找到。”
说是这样说,痦子男突然顿住,看着一棵车前草蹲下来,眼瞧着要摘草,小胖子赶忙一屁股挤开胡二丫,挨着痦子男蹲下。
结果他看清那棵草,脸上掩不住喜色。
四周全是压实板结的黄土,唯独这棵尽是黄叶,不细看丝毫不显,唯独中间一点深绿被黄土掩盖大半,证明这棵草还在苟延残喘。
就这样一棵车前,竟被痦子男看成宝?
看着他仔仔细细触摸每一根草梗,选中其中一根扯下后,站起来。
“就这一根。”
“就这?不换?”
“就这,不换。”
“那赶快开始。”
小胖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用衣袖胡乱擦擦额头上的汗。
“等等——”反倒是胡二丫真急了眼,拿出自己偷藏的草梗,掰痦子男的手,想换下那一根。
“换一下吧,哥哥选这根。”
被小胖子直接拦下,“可不行,作弊不算。”
痦子男仍是气定神闲,反倒安慰起胡二丫,“没事,等着看吧。”
也不怪胡二丫着急,斗草是端午盛行的游戏,也有好事者研究。这个时节草木萌发,种类数不胜数,其中公认适合相斗的草种为车前、牛筋、草香附等,但一般认为车前草韧性最佳。车前草中,更是按照草梗色泽被时人分为铁青、锈红、泛蓝几个种类,按个人喜好选择,也有人认为青外一圈黄,稍有灼烧感为上,被称为‘凤凰尾’。
最佳难以评定,盗十三摘的却是公认最差成色——枯草。虽然实则还需考验打结手法、发力方式,但下等草在斗草中已经等同认输。
围观的众人也有窃窃私语声。
“这种草怎么打结,怕是在手里就得断了。”
“可不是嘛?”
“看他之前口气不小,真信了邪……哎,失策失策。”
“这还没开始呢,等着看看。”
有心急者冲着痦子男喊话,“行不行啊,孙大官人!”
惹来一众大笑。
……
再到场地间,小胖子已然成为斗胜的红尾铁羽‘大将军’,高仰着头,把手里的草梗举过头顶,“看看,我这可是青里红线。”
围观者又是一片啧啧称奇,已是无人支持痦子男。
唯独痦子男怡然自得,转着手里的扇子,不为嘈嘈切切一众杂音所干扰。
“九,二三四……”
他把扇子往手里一拍,一音定场。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斗斗。”
小胖子故作宽容姿态,“你不欺负我,那我也不欺负你。这次不打结,免得你那草还没开始就断了。”
“好。”
两人站定,小胖子用草梗挽做弓,勾连盗十三单手攥着的草梗。
“三。”
“二。”
“一”字咬在嘴边——
小胖子心里狡黠,没等说完,手往前一送,身子猛然后倒。
这可是他自己的常用诀窍。在京都,他比一同玩耍的小孩身强力壮,甚少需要用这一招,但每年回村祭祖,和大孩子斗草,这就是他无往不利的秘诀。
要点是手绷紧,草够粗,切面够细,向下拉。
实则是——
以草做刀,一划两断!
正在他心里暗自窃喜,从地上爬起来,等待其他男孩子的欢呼,却见众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他不过是小小童子,此刻终于升起点害臊,众人中揪出平日的小跟班问,“王鼻涕,你猛盯着我作甚?”
起身,他洒脱地拍过屁股上的灰,“这一招再怎么求我,我也不会教你。”
“手……”
他还没发觉不对劲,“手怎么了?”
“断了。”
“王鼻涕,你是鼻涕进脑,傻了吗?”他嘲笑道,“手怎么会断了……”
“是草。”
“草断了那不是正常?”
“是你的草断了。”
我的草?
笑话,我那可是青里一线红!
小胖子一下子还没缓过神,举起手傻了眼。只见他右手上的草梗短短小小,浑然不是之前的长短,整个脑海里就剩下一句——怎么就断了?
“哎,怎么就断了?”
闻声瞧过去,痦子男嘴里哀叹,脸上可全写着幸灾乐祸。
还有法子!
“是平局,这次是我发力不对,可惜了这好草。”
小胖子腿一蹬,赶在众人之前先蹦到痦子男面前,胡乱想抓握他的手,看似不过是急切些,实际想着趁乱把草扯断装出两败俱伤的假像。
可惜痦子男似乎提前知道他心中想法,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直接举起手,向大家示意。
手上的草依然是旋成环,完好无损,手松一边,草梗轻柔复原,仅仅枯边稍有损伤痕迹。
众目睽睽,这下连做手脚的法子都没了。
小胖子一脸青灰丧气色,呆站在旁边,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
可他百思不得奇想,痦子男怎么就能用劣草赢过自己的优草?
可在场的人没一个看出其中关窍。
打结不说,发力手法也是稀疏平常,可偏偏这草就跟弓筋一般柔中带刚,难道最后还是落在这草本身?
小胖子不服气,脸鼓鼓,嘴里含糊,估摸是“欺负小孩”之类的话。
痦子男不理他,倒是讲解起自己选草的奥妙。
“世人都说过刚易折,过柔易断,无论世事,斗草也不例外。”
“故草要取刚中带柔,柔中带刚。但草性属木,天生近水,柔性有余,刚性不足,因此我寻找过数百种草梗,唯有烈阳煅烤之下依然挺立,触之柔中带韧属上佳之选。”
方说完,众人中已有开始寻找者,找到一根自觉为佳的便与其他人相约斗草,果真是全胜无败。
这才信以为真,大声称“妙!”
余者围去临时柜坊,等攒局的浪荡子计算压胜钱。
那小胖子也是混在众人中寻找,两小跟班跟在他身后。围观过众人斗草后,他重新寻找草梗与跟班分别相斗,确信自己掌握诀窍后必胜,便再次挑衅痦子男。
“等等,三局两胜为定,我还未输。”
胡二丫正和小姐妹说笑,闻声大骂,“耍赖!”
围观的旁人心里无不暗道,这小童甚为无耻。
唯独浪荡子赶忙应和,“局还未定,各位等会儿再取赢钱,”他这是作为庄家,却压中输场,被众人连啐几口,赶忙闭口。
有人应声,小胖子也就有了底气。
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得头头是道。
“之前我们可没说定,具体是一次为定还是三局两胜。规则之内,只能说可惜之前没人发觉漏洞,这点我胜过你,你可服?”
痦子男眯眼笑,拱手做拜,“服气。”
“不过……”
小胖子拉长声音,逼得胡二丫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不想继续斗,上一局可以定为平局。”
“平局怎么个算法?”
“平局自然是两不相欠。”
原来这小子是想得这一出。
胡二丫心里不服,又害怕痦子男输。
就听痦子男说,“没错,之前的规则确实不清不楚。敢问孙小郎君,如若我输,你欲何求?”
小胖子想来想去,到底还是馋虫上头,“请我……”两小跟班拉拉他衣摆,“我们三去醉欢楼吃一顿。”
“醉欢楼的席面可不便宜,如果只是孙小郎君道歉,两个赌注价值不等。”
小胖子破罐子破摔,“那你说怎么办?”
“那就再加赌注,你明早光屁股游街,再向胡小娘子道歉。”。
“不行!”
“连请三天。”
三天……
“不……行。”
“中等席面,一贯一桌,连请三天。孙小郎君,你看可行?”
中等席面?
小胖子回想起自己随母亲陪客有幸吃过一次脚店席面,‘醉酿鸭脯’回味甘香,‘蜜渍黄雀’皮酥肉嫩,‘米醩胡瓜’清甜脆爽,还有‘翡翠白玉羹’脆嫩鲜香无一不占。四热四冷,饭后另上点心和时令果蔬五碟,神仙滋味。真不知作为京都七十二正店之一的醉欢楼又会是什么味道?
小胖子吸溜口水,正色道,“这三天席面,我吃定了。”
(1)柜坊:宋代赌博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