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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自白书 ...


  •   浓郁深沉而无从化解的墨色浓雾,在启眸之际,缓缓地自眼前退开。困囿黑暗多时的双眼瞬间被明亮的光线盈满,虽则柔和,竟刺目的难以承受。阖合双目在黑暗里又长久地停留了一会儿,数番试探着启眸,慢慢适应一室微光。洞内景物一寸一寸显现,与坠入迷梦之前,并无太大改变。

      我还活着。这样的认知竟无法令我欣喜,反而是愈加沉重的负累逼仄自身。静静地躺在地上,感受着因身体变化所起的轻微不适,光线无休无止自洞顶缺口内斜射入洞,尘埃无声沉浮,起起落落,犹如生命的弧度。

      今时何时?我不知。只知又是五百年时光从沉睡中飞掠而过。时日流逝,若过隙白驹,倏忽而已。于我,竟无半点干系。

      时间是对我来说太过奢侈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如这来路不明却需背负日日年年的生命。除了承受,别无他法。尽管一心只想沉寂地逃离。

      闻之欲呕的异味自嗅觉恢复之后,一阵一阵强行灌入鼻端,这种似若生肉糜烂混合污血生腥的腐臭气味,就连我也忍不住想以手掩鼻。无以驱除,惟屏息敛气。

      身体仍僵硬不已,轻颤的手指抖动中不意触到甚么,温凉润泽,疑惑间执起细看,是半截玉笛,握在赭色掌内,似月光水动。

      混沌的意识逐渐清醒,以手撑地,艰难地坐起身,背倚石壁,无神的双眼仍持续将洞顶注视,回忆也如一点点恢复清明的视线,渐渐纷沓而来。

      ◇

      多年前,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兀自昏沉的我受此震动,忙不迭自栖身之地跳起,洞顶被重物撞击迸裂开来,站立不稳间,阳光随着不断震落的碎石,不由分说纷纷涌泻进来,从未视睹过光线的双眼一刹那间被刺痛,透过指缝小心翼翼窥视一线天光,那一刻才后知后觉,暗无天日的十丈山洞并不是这世界的全部。

      有细微呻吟声听入耳中,放手寻着声源处,碎石掉落的地方,似乎躺着一个人。这是自初始以来,我在山洞里所见到的唯一人类,不待细想突发事件的出乎意料,或多或少还有些激动。他的情况不大妙,身体微微痉挛,伤痕遍体,鲜血不断自创口涌出,衣已是一片红。

      许是自身总在承受,所以对他的伤势更加感同身受,手指如飞点穴止血,再将山壁上附着生长的幽明草采下碾碎,为他敷上,撕下衣料,包扎。

      长久容身于山洞,在这封闭的世界里日复日浑噩,今次他随阳光坠落,洞外些许风景在缺口处张扬繁丽,我才知以往之坐井观天。

      初次踏足人世,为他寻水寻食物。昔日困于幽暗洞穴,以为一切不外如是:阴暗沉郁。今时初睹洞外风物景致,早春风光正好,青山绿树,乱花渐欲迷人眼,心微喜之。

      有老翁碧湖垂钓,撑一片荷叶,吸一管旱烟,悠然自得。我心情与春|色同好,经过他身边,不由自主摆一脸可掬的笑意,朗声打声招呼。他回头看来,那表情的变化该怎麽形容,霍地站起,被一口烟呛到,咳咳咳不停,磕磕绊绊惊道:“怪物啊!!!”一脸惊惧地慌不择路向山下跑去。“大叔,鱼!钓杆!”我大声提醒他,拎起欲追,他奔的更快,转眼已不见身影。我不知所措,桶内鱼跃溅了半臂湖水。稍微的不安疑问之后,不那麽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了。

      执钓杆有样学样垂钓,倾身,湖面映出我的模样,伴着好奇低头相顾——登时一棒狠狠当头击下,这这这这是我吗?!!水镜明澈,一切惨惨淡淡在其上无所遁形,面目可憎的脸为我所有,沟壑崎岖如遭雷劈,赤色汁液不断自脑袋泌出滑过脸颊,更添惨不忍睹之相。我不能再看,后仰,将自己摔倒草地,仍是惊吓非常,心跳如雷奔。

      千百年来,初次目睹自身尊容,我连以死相谢的心都有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百拙千丑,惨无人道。

      这才是大叔落荒而逃的原因吧,可怖丑陋,浑身恶臭。果然是担得起怪物之称。

      山青水秀绿意溶溶,我悲戚抹脸口不能言。躺在湖边,面无表情看云天飞渡,端得一脸圆寂之相。

      耳听远处时不时惊呼,然后步履声声兵荒马乱,估计是被我吓到的过路人。我真没有存着吓唬人类的心思,只是以前不了解自己竟是如此惊世骇俗。为免再多人受惊,也不愿自己更添沉重,收拾了心情,拎了鱼,再采了山菇,躲在无人能及的地方,鱼菇野菜一锅乱炖,尝了一口,还可以下咽,多少安慰了受伤的心脏。只是不知我这多年未进食的味觉是否可靠。又摘了些野果,经山泉水清洗过后,用荷叶包了。

      将这些拿回山洞,去看他。他还未醒,眉微颦着,呼吸极清浅,面目不那麽纠结,显然是身上的痛楚减轻了,幽明草有很好的祛痛之效。奇怪的是他衣上的血迹却不见了,白衣墨发,安睡如幼童,脆弱且动人。将热汤和果子放在他身侧,我隐身角落,极力敛去周身腐臭,远远地向他观望。

      最初的打击过去,一颗心下坠,静寂,而后淡定如暮鼓晨钟。呵,既然已经有那麽多的不堪,也不在乎,多这麽一个。

      他醒来,亦不说话,日日呆坐坠落之地,神情落落寡欢,似有心事纠缠,洞顶天光洒落一身,衣上发上泛起朦胧的流光,衬得略显冷漠的俊美容颜些许柔和,我在隐形之所,望之犹如天上人。

      山洞密闭不透风,今时裂壁,经年累月沉淀的腐气被阳光蒸腾而自地面漫起,味道是极为消魂的难闻,浓烈令人窒息,看他不动声色的隐忍,我捧脸道一声惭愧,不能靠近他,只能在心里向他道歉。

      日日相对不相见,趁他熟睡时将食物水果放在他身边,夜里洞内潮冷,捉来长毛兔为他驱寒,以没草熬茶,暂时令他的嗅觉失灵,这样多少可以好过点,他闭气的样子看得我都压抑。

      他吃东西很少,几乎只喝水,少少的。行动还不是太方便,所幸伤已痊愈。偶尔打量着山洞,探究的目光似在寻找那个自惭形秽的隐形人。我简直要溶入岩壁,才能逃过他夜海般沉和的双眼。

      一个人困顿山洞,唯影伴以独寂,这一份从天而降的所谓陪伴,一如天光。

      一天夜里,他睡的极不安稳,辗转低声呻吟,我奔到他身边现形,他紧咬着牙,呻吟还是从颤动的牙关里,跌跌撞撞地逃出来。我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去摘幽明草,不知他哪里痛,只得榨出汁水,扶他坐起,去喂他喝,他并不张口,我还要尝试,忽然被他一把拥住,我瞪目结舌行动不能,药汁打翻一地,好可惜……。

      他身体颤抖的剧烈,显然非常痛苦,低语断断续续地涌入耳中,似乎是谁的名字。他果然是痛的糊涂了,竟能把我这样的怪物错认,渐渐的我开始怀疑,他的痛楚并非来自□□,而是……某段记忆。若是没有记忆,人就不会受到伤害。他的拥抱有如禁锢,用力之深,像在对抗注定会有的失去,断续地唤着那个名字,喉咙似乎都哽着,那样渴求,又无望着……

      在漫长的时光之流里,在逐年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我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过往,渴望着……希翼着……想要极力追赶着甚么……绝望着……无望着……,突然不能呼吸,仰首去望洞顶,一掌夜空幽亮,几粒星子忽明忽暗,视线渐渐朦胧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来。

      静默中他心跳声平稳下来,鼻息轻抚颈项,我似被蛊惑,缓缓伸手小心地去回拥他,手刚触到他的背,立马收回。呵,怎么可以。停了停,去分开他的手。这是第一次被人拥抱,虽然短暂,虽然无意,却轻易的令孤寂的心生出丑陋奢望,顽固如同执念。

      放他躺好,长毛兔摆摆好,隐起身形要离开,“谢谢你。”温柔一如月朗风清。我一惊回头,他并没睁开眼,沈静如初。那声音如同幻觉。我不知是梦语,亦或甚么,心还是无法平静,不能回答,悄悄走开,继续躲回角落,收拢起不知缘由的悲恸。那温暖的感觉,如影随行,在回味里持续停留。

      再一日带食物回来,洞内空空荡荡的,我神经质地在山洞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甚至跃上洞顶来回查看,最终不愿还是不得不认清事实——他走了。

      真是的……好歹说声再见嗯……难道我会要你为我修补坏掉的洞顶吗?……明明身体还没有好利索……悄无声息就这样走掉……

      ◇

      这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下想来依旧清晰如昨。印象如此深刻,大概是因他的出现太扑朔。

      他不告而别,惟有这支碎裂的玉笛,作为他曾经短暂存在的明证。是遗留还是舍弃,不得而知。

      近来喜好发呆,大抵是因他而起吧。

      不知他怎样身世,又为何坠落。而他的悲伤,这种无以名状,甚至无力排遣的悲伤像是会传染又难以医治的疾病一般,令我郁卒难安。无梦的睡眠里,渐渐出现某种幻相,虚虚实实不可分辨。是谁在无言凝视,一种令我心疼不可抑止的语气与表情,默默说些甚么,梦里听不真切,醒来时仍觉怅然,伴随着无可形容又揪紧心脏的痛苦感觉。

      这些似乎是不应该存在的情绪,对于我这样无过去亦无未来的异形来说。

      安安份份困守于隐密山洞之中,无欲无求渡过无望的生之穷途,才是正道。

      该是这样麽。到底意难平。

      自那日现身吓到大叔之后,山上有怪物之说,在村落里不径而走,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将我描述的更加骇人听闻。之后有上山围剿的英勇猎户;有心怀好奇欲一睹怪物之风姿的无畏者;亦有活不下去只身前来请求我吃掉他的年青人,等等等等。

      一贯的平衡被打破,被误解也不想辩解,以藤蔓经纬纵横层层叠叠掩隐山洞,隔绝与外界联系,百丈以内,无人能近,这样避免了惊吓世人,或是被世人惊吓的可能性。惊惧、嫌恶、战兢、厌恶,各种精彩纷呈的表情,……尽管我没有甚么自尊,仍会觉得像是刀子一下下划过,在心上钝痛。

      我是个甚么?我也曾这样问。我没有明确的概念,而答案也不知谁人能给。

      不知自己为何生于世间,亦不知自己所为何物,五百年孤独居于山洞,五百年冰冷沉入暗梦。生生不休。无至无尽。至今,不知多少个五百年擦身掠过。

      这擅自赋予我的生命,是一场没有前因后果的意外,措手不及向我袭来,即刻如囹圄将我束缚,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自动收场的可能。

      那些将我与人类世界隔阻开来,连我自己亦深恶痛绝的附加特质,完全没有回绝的余地,我被迫全盘接受。

      悲哀的是,死,这样轻易而举就可以做到的事情,我千方百计也无法轻松做到。自沉碧湖我沉过,跳崖我跳过,招惹凶兽被吞噬也试过,倒立以头撞地也撞过,没事了捅自己几刀子我也捅过,毒草毒药也吃过许多,绝食也绝了几千年了,就是横竖死不了。任我百般折腾,任我千般不甘,我还是在这世上,百毒不侵,金钢不坏。因了如此,我是该拱手谢天厚爱,然后继续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麽。

      我是个甚么?好吧,我得承认,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个甚么东西。

      是妖?是怪?是魔?是鬼?是人?

      用以上的某一种来形容我,似乎都不恰当。姑且以人类所谓的称呼来形容我是个甚么吧。

      怪物。

      一只在幽暗山洞里日趋腐烂的妖物。

      没有昨天,没有明天,甚至没有今天的异类。

      见不得光的,只适合在黑暗里自生自灭的,丑陋的,污秽的,怪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我的自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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